王志勇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莱布尼茨的偶然性理论
王志勇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莱布尼茨的偶然性理论是他与斯宾诺莎式的必然主义观点划清界限的关键,而概念的无限分析是他的偶然性理论得以成立的理论基础,这种偶然性理论与他的主谓项逻辑学以及可能世界理论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莱布尼茨;偶然性;必然性;无限分析;可能世界
偶然性理论是莱布尼茨为避免自己的哲学陷入斯宾诺莎式的绝对必然主义而提出的主要解决方法,也是说明自由与必然性的关系的关键。通过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区分,莱布尼茨从分析的角度重新阐述了偶然性的本质。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揭示莱布尼茨的偶然性理论的基本内涵,并表明这一理论与他的主谓项逻辑学以及可能世界理论所具有的一致性。
偶然性问题是莱布尼茨一直都很关注的问题,他对偶然性的看法散见于他的各种文章、短论之中,比如《论自由与可能性》、《哲学家的自白》、《形而上学论》、《论偶然性》、《第一真理》、《单子论》等等。然而,尽管莱布尼茨为了解释自由的可能性以及减轻他的哲学体系的必然主义色彩而对偶然性理论作了大量错综复杂的论述,但是一些评论者认为,他所坚持的一些基本主张与偶然性理论之间仍然充满着巨大的张力,这些基本主张包括“谓词在主词中”原则,上帝从无数的可能世界中选择了最好的世界,个体实体的概念包含所有的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一切等等。
正如莱布尼茨自己后来所指出的,他早年似乎持有一种较强的决定论观点。在1679年的《论自由》(On Freedom)一文中,在回顾自己的思想进展时,他提到自己曾经的观点与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具有必然性的人非常接近,“当时我认为除非我们诉诸于某些特殊的实体,否则没有任何事情是凭机会或者碰巧发生的,与命运判然有别的运气只是一句空话,……我发现自己非常接近那些认为一切事情都是绝对必然的人的观点”,“但是对那些现在、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的可能者的考虑,把我从这悬崖边拽了回来”。[1]263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他早年的观点只是与必然主义相接近,他似乎并不完全主张必然主义的观点。但问题是,他离这种必然主义的观点究竟有多近?
亚当斯(Robert Merrihew Adams)认为,莱布尼茨其实已经越过这“悬崖”的边缘,[2]11而布朗(Stuart Brown)则指出,即使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存在的可能者的考虑把莱布尼茨从悬崖边拽了回来,但这并没有让他撤离到安全的地方。[3]122两位研究者所依据的文本是莱布尼茨于1671年写给基尔(Kiel)的法学学者魏德科普夫(Wedderkopf)的一封信。
在这封信中,莱布尼茨论述了上帝的命令与事件的必然性,并论述了上帝从无数的可能者当中选择最好者的思想。“因为上帝意欲着那些他意识到是最好的同样也是最和谐的东西,可以说,他是从所有无数的可能者当中选择了它们。”[4]3莱布尼茨后来所提出的可能世界理论似乎就发源于此。可是,莱布尼茨根据这个思想却得出了一种必然主义的结论。
“由于上帝是最完美的心灵,他不可能不受最完美的和谐的影响,因而必然凭事物的观念性创造出最好者。……由此可见,曾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因而是必然的。”[4]5
由此可见,正如亚当斯所说,莱布尼茨事实上在这封信里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必然主义观点,认为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的,他显然已经跨过了“悬崖”。不过,莱布尼茨后来改变了这种必然主义的立场,尤其是在1676年与斯宾诺莎会面之后,他为了防止别人指责他的哲学体系的必然主义倾向,转而对偶然性问题做了大量论述,以此希望使自己与斯宾诺莎那种认为事物的本性中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一切事物都是由上帝本性的必然性所决定的观点保持距离。因此,如何将必然性与偶然性严格地区分开来成为莱布尼茨所面临的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莱布尼茨关于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的区分最为人熟知的论述是在1714年的《单子论》中,“同样存在着两种真理:理性的真理和事实的真理。理性的真理是必然的,其反面是不可能的。事实的真理是偶然的,其反面是可能的”。[1]646换句话说,必然真理的反面包含着矛盾,而偶然真理的反面仍是可能的。不过,通过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来阐述必然性和偶然性仍然不能让人明白两者的区别究竟在什么地方。
如果从现代的可能世界语义学的观点来看,所谓的必然真理就是在一切可能世界中都为真的命题,而偶然真理是现实世界为真但至少在其他一个可能世界中为假的命题。虽然现代逻辑学家们将可能世界理论归于莱布尼茨的贡献,但是,莱布尼茨本人似乎并没有从可能世界语义学的角度来阐述偶然真理和必然真理的区分,他所采用的方法其实是与他的主谓项逻辑学和概念的分析联系在一起的。
在莱布尼茨成熟时期的哲学思想中,他在其主谓项逻辑学的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谓项在主项之中”原则。他认为,在每一个肯定性的真命题中,不管是全称的还是特称的,必然的还是偶然的,谓项都包含在主项之中,或者说谓项概念以某种方式都包括在主项概念中。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谓项在主项之中”原则对于所有肯定的真命题都成立,也就是只要是主谓形式的命题都遵循这一原则,其他类型的命题,例如假言命题和选言命题都可以还原为主谓形式的命题。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的共同特点是谓项都包含在主项之中。
其次,如果我们按照后来康德关于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的划分,即谓项包含在主项之中的判断就是分析判断,那么可以说所有真命题在莱布尼茨那里都是分析的,这也是库图拉(Louis Couturat)的看法。罗素虽然同样从康德的立场出发,但他认为莱布尼茨的哲学中有一类命题是综合的,即关于存在的命题。“关于分析判断的范围,莱布尼茨认为,所有逻辑学、算术和几何学的命题都具有这种性质,而所有关于存在的命题,除上帝的存在外,则都是综合的。”[5]18然而,罗素后来在阅读库图拉的著作基础上却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转而赞同库图拉的意见。
既然不管是必然命题也好,还是偶然命题也好,其谓项都在主项之中,那么两者的区别何在?答案在于莱布尼茨从分析和证明的角度对两者所作的区分。
莱布尼茨区分了三类命题,第一类是同一性命题,例如A是A,A不是非A。这类命题属于莱布尼茨所说的“第一真理”,其真理性是不言自明的,因而不需要进行论证。第二类是通过论证可以还原到同一性命题的命题。按照莱布尼茨的观点,这类命题借助于概念分析和定义,可以在有限的分析中达到同一性命题。第三类是那些虽然谓项包含在主项之中,但对主项和谓项的概念的分析趋向于无限,因此是人的智力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主项和谓项之间联系的理由何在。按照莱布尼茨的看法,前两类命题是必然的,最后一类则是偶然的。由此可见,偶然命题的特征是与概念的无限分析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可以为偶然命题提供理由,并且为理由提供理由,这样一直无限进行下去,而我们人类只有通过经验和理性才能获得关于偶然真理的知识。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不要把偶然真理和必然真理的差别仅仅理解为知识论上的差别,以为偶然真理只是对于人类来说才是偶然的,而对于全知的上帝来说则是必然的。洛夫乔伊(Arthur Lovejoy)就认为,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在莱布尼茨那里只具有表面上有区别,偶然真理只是对于有限的人类来说才成其为偶然真理,而对上帝而言,所有的偶然真理都可以还原为必然真理。因此,偶然真理的最高原则——充足理由律与斯宾诺莎的万物都具有永恒的必然性学说是等同的。[6]174-75洛夫乔伊的看法可以说误解了莱布尼茨关于偶然真理和必然真理的区分。实际上,偶然真理不管是对于上帝还是对于人来说都是偶然的。“在偶然真理中,尽管谓项包含在主项之中,我们却永远不能证明这一点,这种命题也永远不能还原为一个等式或者同一性命题,这种分析要无限进行下去”,[1]265即使上帝也不能看到分析的终点,因为无限的分析根本没有终点,虽然上帝能够直接看出主项和谓项之间的联系。
实际上,莱布尼茨对偶然真理的定义是依赖于概念本身的性质的,这种性质并非是认知性质,而是一种逻辑的、内在于概念自身的性质。偶然真理并不像派生的必然真理那样是逻辑上可证明的,概念的无限分析使得通过证明来建立主项和谓项之间的联系变得不可能。因为,在莱布尼茨看来,所谓“证明”仅仅是指通过对命题的词项进行分析,并用词项的定义来替换所定义的词,以显示出主谓项之间的一种等式或叠合。[1]264-65正如亚当斯所指出的,莱布尼茨最初似乎相信以下两条原则:(1)任何纯粹依靠概念的关系的命题都是必然的;(2)任何必然的命题都是逻辑上可证明的。不过,莱布尼茨后来却发现这两条原则并不相容,这是因为有些命题尽管从概念之间关系的角度为真,但是由于对其概念进行分析的步骤是无限的,反而使得证明变得不可能了。[2]29结果是,莱布尼茨放弃了第一个原则只采纳第二个原则。
可以说,概念的无限分析是莱布尼茨偶然性理论得以成立的理论基础。通过这一想法,莱布尼茨将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的区分归结为证明,凡是可以通过概念分析而得以证明的真理就是必然真理,而那些在概念分析上需要无限步骤的真理则是偶然真理。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莱布尼茨所说的那些“第一真理”,即同一性命题是不需要证明的,其真理性是不言而喻的。
在对偶然性的性质作出说明之后,我们仍有必要解释一下偶然性的根源问题。因此,我们需要将莱布尼茨的哲学-神学思想纳入考察的范围内。莱布尼茨在其哲学神学和形而上学中,运用了上帝的创世活动来说明现实世界的偶然性。
按照莱布尼茨的观点,上帝是一个绝对完美的存在者,他从无数的可能世界中选择了最好的世界,并将它实现出来。上帝的活动遵循的是完美原则,所谓完美原则指的是意志活动总是追求最善者。因此,我们的现实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这个结论不仅是莱布尼茨为维护上帝的正义而提出的解决恶的问题的主要论点,而且是他的偶然性真理的根源所在。
不过,需要对偶然性与最好的可能世界理论之间的关系作进一步的澄清,以避免评论者对莱布尼茨陷入必然主义泥潭的指责。这些指责的理由如下:上帝的善,即他对最好的世界的选择是他的本性的必然部分,而上帝的存在本身是必然的,由此可以得出最好的可能世界的存在是必然的。如果一个最好的可能世界是必然的,那么这个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事件就都是必然的。所以,偶然性与最好的可能世界理论并不相容。可以看出,这种对莱布尼茨运用可能世界理论来解释偶然性根源的反驳意见非常有力。
但是,莱布尼茨自己也已经意识到这样一种反驳的可能性。在写于1672年左右的对话体论文《哲学家的自白》中,莱布尼茨以罪为例提出了这一难题:(1)由于上帝的存在是必然的,(2)包含在事物序列中的罪是上帝存在的结果,而(3)从必然的东西中得出的也是必然的,因此,(4)罪是必然的。[4]55如果将这个论证加以扩展,同样可以得出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的。
我们看到,前提(1)和(2)是莱布尼茨哲学神学中的两个基本观点,而(3)是逻辑学中的一条定理,如果莱布尼茨承认所有这些前提,那么结论(4)就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莱布尼茨面对这一指责选择放弃了前提(3),并提出一种新的观点,即从本身必然的东西中所得出的东西并非是本身必然的。
“我的回答是,任何从本身必然的东西中所得出的东西是本身必然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当然,显而易见的是,从真理中除了真实的东西之外得不出任何东西。由于特称命题能从纯粹的全称命题得出来,就像三段论中的Darapti式和Felapton式那样,为何偶然的东西(或另一假设之上的必然性)就不能从本身必然的东西中得出呢?”[4]56-57
所谓“本身必然性”(per se necessity)指的是那些“自身中便含有其存在和真理性的理由”[4]57的必然性,也就是莱布尼茨后来所称的绝对的、形而上学的必然性,例如,几何学真理就具有这种必然性。但在存在的东西中,除开上帝的存在是必然的之外,其余的一切只具有本身偶然性(per se contingency)或者说假设的必然性(hypothetical necessity)。莱布尼茨认为,如果一件事物的本质可以得到清楚明白地设想,那么这件事物就是可能的,其反面就不是必然的。因此,即使它的存在与事物的和谐或上帝的存在相对立,即使它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存在,它也是可能的,因而具有偶然性。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莱布尼茨不仅区分了本身的必然性与假设的必然性,他一直到后期都在坚持这一区分,而且,他把偶然性和假设的必然性视为同一回事。显然,如果前提(3)不成立,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本身必然的东西中得出偶然的东西,那么结论(4)也就不能成立了。因此,现实世界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就不是必然的了。
不过,有待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解释现实世界的偶然性?如上所述,上帝在所有的可能世界中选择了最好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的现实世界。上帝在选择可能世界时依据的是完美原则,他所选择的最好世界并没有成为一个受绝对必然性支配的世界。一方面,现实世界在完美性方面比其他的可能世界更加完美、更加和谐,另一方面,现实世界仍保持着它的偶然性。但是,对现实世界的偶然性的解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见解,一种意见认为莱布尼茨的意思是指“上帝对最好世界的选择”是偶然的,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我们的世界是最好的世界”是偶然的。
在前面提到的《致魏德科普夫的信》中,莱布尼茨说过上帝“不可能不受最完美的和谐的影响,因而必然凭事物的观念性产出最好者。”在这里,莱布尼茨明确否认上帝的选择是出于偶然的,上帝是依据自己的本质来进行选择的,这种看法与莱布尼茨当时的必然主义思想紧密相关。然而,在莱布尼茨改变了他的必然主义思想之后,他对上帝的自由也重新进行了解释。虽然上帝选择最好世界的意志根据仍然是完美原则,但是完美原则的性质不像矛盾原则那样是一种必然性原则,这个原则只是使上帝的意志去选择最好者,但并没有强制他去选择最好者。因此,上帝选择最好者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不受绝对的必然性的支配。“上帝不是靠必然性创造最好者,而是因为他想要如此。”[7]20
至于“我们的世界是最好的的世界”是否是偶然的,莱布尼茨的答案是肯定的,按照他的观点,这一真理具有假定的必然性。在说明可能世界的性质时,莱布尼茨提出只有更好者,或者说具有更多本质和理由的东西才存在。一个完整的事物系列,也就是一个可能世界,它与其他的可能世界在完美性上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源于其自身的本质因素。因此,如果一个可能世界比另一个可能世界更完美,它就更有理由要求存在,而现实世界作为最好的世界因而最有理由要求上帝将它实现出来。然而,那些与现实世界相比较不完美的可能世界虽然与上帝的完美性本性相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可能实现出来,但是它们依靠自身的本质仍然保持着偶然性,因而是可能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现实世界的存在才仍然是偶然的,否则,其他的可能世界就会由于包含着矛盾而变成不可能的了。亚当斯为偶然性的根源问题给出了恰如其分的论述:“偶然性的根源在于‘上帝选择实现最好者’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所有并且只有那些其真值依赖于上帝对最好者的自由选择的真理才是偶然的”。[2]9
综上,莱布尼茨尽管在其早期思想中带有必然主义的倾向,但是通过对概念的无限分析等内容的阐述,他将必然性和偶然性严格地区分了出来。以此为基础,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偶然性理论与他的主谓项逻辑学以及可能世界理论之间尽管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它们在内涵上是一致的。因此,莱布尼茨通过偶然性理论摆脱了自身理论中的必然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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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riew,Roger and Garber,Daniel(eds).G.W.Leibniz:Philosophical Essays[C]∥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9.
B516.22
A
1000-5072(2012)05-0132-05
2012-02-22
王志勇(1979—),男,山东莱州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西方近现代哲学与宗教哲学。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吴奕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