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祥全
中国武术:一个观念的历史形成
杨祥全
中国武术是一个动态演化的概念,在古代中国其基本意蕴是军事冷兵器技术。宋代以后,随着火器逐渐配备部队,“武术”开始大面积地向民间转移。这种转移与武举制实施的共同作用,促使了民间习武热情的高涨。义和团运动爆发、武举制废除以及体育救国思潮兴起后,下移民间的军事冷兵器技术,即武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而随着武术运动、竞技武术等“新编武术”的出现以及对民间武术的强力挤压,武术界对“新编武术”的批判声音日趋强烈。在这一过程中,又出现了“传统武术”这一词汇。另外,需要提及的是通过对武术观念形成的历史考察,还意外发现了中国武术发展的“二元互补结构”。
武术;军事武术;传统武术;武术运动
“历史沉淀于词汇”(金观涛)[1]、“历史知识沉淀于特定观念”(柯林伍德),通过对观念知识考古式的钩沉与梳理,可以使我们如同用DNA和RNA分析揭示生物遗产密码一样抓住思想变化的痕迹。也许正因为此,近些年由思想史转向观念史研究已成为一种新的学术趋向。武术是中华民族的一项优秀文化遗产,它不但是中华民族的一种生存方式、一张名片,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定词汇、中华民族的一个文化符号。武术的重要价值正是以其特有的身体语言来全面诠释中国文化的思想精髓。本文试图穿过语言的丛林,通过对中华民族这一“名片”、“特定词汇”、“文化符号”的考察,解析中国武术的文化密码,进而抓住历史洪流中不断变迁着的武术思想。
从语源来看,“武术”一词最早见于南朝人颜延之的《皇太子释奠会作》,其曰:“偃闭武术,阐扬文令”[2]。文中的“武术”与“文令”相对,指的主要是军事技术。此后的古代中国,武术的这一基本意蕴被沿袭下来。如北宋何去非《何博士备论》中“孙策壮武术,略过于其父”[3]、南宋叶适《杂论》中“然则武术,之无救于国家,亦可见矣”[4]中的“武术”均是这个意思。
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文献中“文武术”连用的现象十分普遍,其示例主要如下:
(1)唐代“国子进士”芮挺章在《送赵大夫护邉》中的“果持文武术,还继杜当阳”[5];
(2)宋代学者石介在《送李先生谒张侯》中的“纵横文武术,难以寻常较”[6];
(3)元代学者陈基在《夷白斋稿》卷三中的“材兼文武术,慷慨谈孙武”[7];
(4)清代翰林院编修查慎行在《赠青潍将谢承制》中的“君学本兼文武术,功名不必读孙武”[8]。
由上述引文可见,古代的“武术”总是和“文术”相对。也许正因此,《现代汉语词典》对“武”解释的第一项意思就是“关于军事的(跟‘文’相对)”[9]。
宋以前,火器还没有配备部队,此时所谓的“军事技术”实际上就是军事冷兵器技术。武则天长安二年(公元702年),以弓马等军事冷兵器技术为主要考试内容的武举制度实施。该制度一直延续到1901年,期间虽经历了武艺与文章的轻重变奏、武举制度的废置论争、武学的兴起与更替等一系列的历史事件。但该制度的实施为平民百姓进入仕途提供了可能,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间习练军事冷兵器技术的热潮、促进了“武术”下移民间的步伐。就这样,武术就是军事冷兵器技术的基本意蕴在民间、社会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另外,武举制的实施产生了大批以习练军事冷兵器为主的武生、举人和进士。清代,甚至出现了以武举出身的韩氏家族、马氏家族。这表明,至少在清朝前期,以武入仕已具有了较强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据统计,如果将武举的第一名或榜首也算在武状元之列,中国武状元的总数当不少于650人[10],至于武进士、举人、武生以及接受过武学教育的人就更多了。正是在武举制度的受益者和武举制度的积极参与者的集体言说下,武术就是军事冷兵器技术的基本意蕴得到了古代中国社会的普遍认可。
火药是我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北宋年间开始用于军事领域,但主要运用在城寨的攻守上。“至少在13世纪时,我国已开始制造金属管形火器”,这是“兵器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变革。从此,冷兵器逐渐被火器所替代而逐步进入火器时代”[11]。
延至明清时期,火器在部队中的配备更为普遍。朱棣在位期间,明代中国不但大量制造火器,而且出现了由专职将军率领的火器部队——神机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建制的独立枪炮部队,也是世界历史上最早从步兵中分离出来的新兵种”[11]。至明末,“军队中使用火器的人数逐渐增多到约占一半,到清中叶时,已超过百分之六十”[11]。火器的增多、火力的加大,使军队中军事冷兵器技术的威力大打折扣,此时古代中国以弓箭为代表的冷兵器技术——“武术”开始大规模地向民间转移。依据现有文献,最迟在清末,下移民间的这种军事冷兵器技术开始被人称之为“武术”。如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时,离圆明园不远处谢庄的冯婉贞就“自幼好武术”,且“习无不精”[12]。随后,“武术”指下移民间军事冷兵器技术的情况经武举制的废除、义和团的爆发以及体育救国思潮的兴起等三个重大历史事件后被进一步社会化,形成了公认的普遍意义,成为人们思考、会话、写作、与他人沟通的工具,并进而建立起复杂的言说和思想体系。
武举绝不可能提供近代战争所需要的人才。随着火器在部队中的大面积使用,肇始于武则天长安两年(公元702年)、主要以“射箭”等冷兵器技术为标准选拔人才的武举制已远远不能适应近代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1847年,时任兵部侍郎的曾国藩在主持武举会试内场《武经七书》考试后,照例要编发《武会试录》。曾国藩在为《武会试录》作的序中对武举制的历史与现状进行了深刻的检讨,并对当前的武举制能否选拔出合格的人才、达到预定的目的表示了怀疑。正是在这种怀疑声中,1866年,福州船政局成立;1867年,福州船政学堂成立;1885年,北洋大臣李鸿章在天津创办了中国最早的武备学堂——北洋武备学堂。不管是海军还是陆军所需要的人才传统的“武学”不可能培养出来,陈腐的武举制也不可能选拔出来。为此,1897年,荣禄、胡燏棻先后奏请清廷抛开武举制,设立武备特科。同年,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亦上疏提出了自己的武举改革主张:停考《武经》、考试内容由弓马技勇改为枪炮技术、考试年龄为25岁以下。而参加考试的对象最好为武备学堂的学生或现役士兵[13]。
1898年,光绪帝诏令各省将军督抚就变通武举一事各抒己见。随后,光绪帝“百日维新”失败,慈禧重新临朝训政、1900年义和团爆发,八国联军入侵中国。飘摇欲坠的清政府在避居西安期间不得不于1901年1月29日诏谕参酌中西政要,对军事制度、科举制度等进行改革。1901年5月,张之洞、刘坤一在《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中提出了设文武学堂、酌改文科、停罢武科、奖励游学的求才图治四大举措[14]。1901年8月29日,为了给新式军事学堂的发展铺平道路,清廷不得不因“武科一途,本因前明旧制,相沿既久,流弊滋多,而所习硬弓刀石及步射皆与军事无涉,施之今日亦无所用”而下令“永远停止”了武举制度。武举废除后,清政府即诏令各省普遍设立武备学堂。截止到1904年,除新疆等个别省份外,各省均相继创办了新式的武备学堂,从而形成了中国近代军事教育的第一个高潮。
1904年,由张之洞、张百熙与荣庆联合修订的学堂章程——《奏定学堂章程》(癸卯学制)得到批准,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正式颁布且在全国普遍实行的学制,它标志着中国近代学制的正式诞生。北洋军阀时期,适逢第一次世界大战,加之军人执政的实际需要,近代军事教育更是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与此同时,随着军国民教育思潮在清末民初的兴起,新式的军事教育逐渐取代了武举制的地位。这些变化使“武术”即军事冷兵器技术的言说群体逐渐消失,就这样“武术”的原意逐渐被人们遗忘,而“武术”即民间类似军事冷兵器技术的认识却随着义和团运动和体育救国思潮的兴起而日益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
“义和团”又名义和拳,在英文中通译为“Boxer”[15],该词的原意是“拳击手”、“拳击师”,用来指称义和团时,其含义与清人当时文献中所使用的“拳民”、“拳匪”意义相近。从上述国内外对义和团的这种称呼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场席卷全国的义和团运动实际上是以武术为聚集纽带的。
“义和团,起山东,传到直隶成了精,三月起,六月红,九月没到散了营。”[16]“直隶、山东交界各州县,人民多习拳勇,创立乡团,名曰义和,继改称梅花拳,近年复沿用义和名目”、“直隶、山东交界之区,拳民年多一年,往往趁商贾墟市之场,约期聚会,比较拳勇,名曰亮拳”[17]。义和团运动起自山东、直隶边界地区,由1887年的山东冠县梨园屯教案演变而来[18]。1898年10月25日,赵三多、刘化龙、朱九斌等人在冠县蒋家庄马场树起了“扶清灭洋”的旗帜起事,后被清廷镇压。
迫于清廷的镇压、监控以及东南互保等因素的影响,赵三多、刘化龙、朱九斌等义和团首领沿运河北上、开始把活动范围向北拓展。
“义和团不是秘密结社,而是以村、镇为单位的公开组织”、“每一村或一镇为一团,亦偶有联合数村而为一团者”、“乡民入团是公开的,习拳弄棒也是公开的”[18]。义和团的团与团之间,彼此独立,各不相属,这不利于形成强大的向心力。1899年5月17日,赵三多、刘化龙、朱九斌等义和团首领聚集在正定大佛寺商议下一步活动计划时决定学习天津红门会员习练铁布衫,讲求吞符念咒、刀枪不入法术的做法。由此,义和团开始改称“神助义和团”。这此会议在义和团运动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此,义和团由基本上由各地根据不同情况反洋教而转变为趋同的仪式和信仰,这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拳民对洋枪洋炮的恐惧心理,使义和团形成了强大、统一的反洋教声势。义和团运动借此势终于扩展到畿辅重地——京津保地区,并在这里达到了高潮。
“女的红灯照,男的义和拳。赶也赶不散,捉也捉不完。”[16]义和团运动的发展十分迅速,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在京津保一带达到到了“村村都铺团,镇镇有坛场。山沟练武术,平原是战场。遍地是团民,个个会刀枪”[16]的地步。据统计,京津间北运河沿岸的85个村庄中,就有义和团组织75个,而在京津间的3 088个村中,竟然有2 530个村有义和团活动[19]。但随后的形势急转直下,1900年7月14日,天津城被八国联军攻陷。而后,八国联军的野蛮屠杀和清政府改抚为剿,使义和团运动转入低谷并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义和团运动虽然失败了,但中国北方地区人民参加义和团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广以及各级官宦对义和团的积极参与等“全民皆团”现象对武术在北方地区的普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我们的田野调查中,如今在北方(尤其是山东、河北、天津、北京)流传的传统武术流派,几乎均于义和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传承者也往往因前辈与义和团有关而沾沾自喜。
进入近代社会,西方列强打破了中国人平静的生活,为实现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知识分子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历史学家雷海宗认为秦汉以后中国文化中的“尚武”精神逐渐消失,从而使中国文化成为一种“无兵的文化”。而这种文德的畸形发展又直接导致了中国两千年来社会各方面的卑鄙与黑暗[20];1904年,梁启超感慨于近代中国“何意百炼钢,化为缠指柔”的现状、愤于日本人常言“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21]的说法,而精心选取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伍子胥、墨子、赵武灵王、蔺相如、毛遂、鲁仲连、荆轲、张良、项羽等70多个著名人物作为中国武士道精神的体现者,撰写了《中国之武士道》一书,在精神层面上积极倡导“中国之武士道”精神。
与对中国文化的反思相应,在救亡图存的社会大背景下,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等众多社会思潮不断涌现出来,“体育救国思潮”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种。
“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强身”[22]。为改变“东亚病夫”的现状,资产阶级维新派、资产阶级革命派、早期共产党人等一批有识之士不仅认识到武术的强兵作用,更看到了武术的强种、强国作用。
“国术实为体育活动之一种”[23]、“国术原我国民族固有之身体活动方法”[24]。体育救国思潮的倡导者对中国“固有之身体活动方法”的“武术”情有独钟。“鉴湖女侠”秋瑾(1875—1907)为革命常“不握纤毫握宝刀”闻鸡起舞;1917年,毛泽东在其《体育之研究》中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欲文明其精神,先野蛮其体魄”的主张;1919年,孙中山在精武体育会成立十周年之际不但为其题写了“尚武精神”的匾额,而且为该组织出版的《精武本纪》作了序言。在该序言中,孙中山对精武体育会在宣传、示范体育方面的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认为:“精武体育会,成立既十年,其成绩甚多,识者称为体魄修养术专门研究之学会。盖以振起从来体育之技击术为务,于强种保国有莫大之关系。”张之江则干脆直接创办了中央国术馆和“国立体专”进行武术教育。在张之江的倡导下,全国先后有24个省、市,300多个县(市)成立了国术馆。教、练武术迅速在全国普及开来,有力地促进了中国武术的大发展。
在体育救国思潮的普遍影响下,妇女体育普遍兴起,人们习武的热情高涨,“武术”在学校体育中的地位得以确立。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下移民间的军事冷兵器技术就是武术的观念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
20世纪末期以前,传统武术这一概念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使用。如1915年4月,在天津召开的“全国教育联合会”第一次会议上,通过了北平体育研究社许禹生等人《拟请提倡中国旧有武术列为学校必修课》的提案,此后教育部明令“各学校应添授中国旧有武技”。在这里,许禹生及当时的教育部使用的是“旧有武术”、“旧有武技”的概念。1979年,国家体委发出了《关于挖掘、整理武术遗产的通知》。同年5月,为展示“武术遗产”中内容,国家体委举办了“全国武术观摩交流大会”,规定“凡各地区群众中流行的传统拳术、器械、对练等优秀套路和各项拳术的基本功,内容健康,均可参加表演”。
20世纪末期以后,为什么“旧有武术”、“旧有武技”、“武术遗产”等词汇被“传统武术”所取代,本文认为主要与“新编武术”对民间“旧有武术”的挤压以及由此而出现的对竞技武术的批评有密切的关系。
“20世纪的中国思想史”是一部“范式转换的思想史”[25]。就武术而言,这种“范式”的转化则主要的表现为武术由一种民间类似军事冷兵技艺向“体育”的转化。在这一转化过程中,“旧的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在新资源的参与中,开始生动而强烈地表现着一种新取向和新姿态”[26]。
面对西方文化的影响,武术界一开始的反映是对其理论成果的汲取。这一点在李景延(1825—1898)积极吸收《灵台仪象志》创编忽雷太极拳、马良(1878—1947)按照“分科而课业”[27]的思路编创“中华新武术”以及赵道新运用生理学、解剖学、生物力学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道新拳论》中均有明显地反映。
新中国成立后,武术被纳入到体育的轨道。该时期,沿着马良“分科而课业”的思想,中西体育文化的步伐进一步加快,讲究“打练合一”的传统武术不但分化出“练为养”的健身武术——木
兰拳,而且传统武术的功法、套路和对抗运动三大有机组成部分渐次分化为体系较为完善的武术功力、竞技武术套路和武术散打三个体育竞赛项目。
这些“新编武术”、尤其是竞技武术(套路、散打和功力比赛)的快速发展给传统武术带来了不少的消极影响,从而引发了大批民间习武者或爱好者的强烈反对。
在向西方体育文化的学习的过程中,伴随着“新编武术”的出现,论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早在20世纪30年代关于“国术如何能摸到边际”的论争中就出现了青岛与济南武术家就栾秀云的“艺术拳”之争;解放后,这种论争依然存在。如温敬铭与蓝素贞的绵拳之争以及对成传锐长穗剑的指责等。1957年,查拳家常振芳就指出:“打查拳要像龙一样空中飞舞;像虎一样勇敢猛扑;像蛇一样柔软;像鹤一样动中求静,像猴一样灵活善变,动作应力求上下相随,内外相合,这就是功夫所在”,可惜的是,现在很多练查拳者都没有这样的功夫,为此,他发出了“现在很多(人)打查拳,都离开了这个精神”[28]的感慨。
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化论争的结果使人们加强了对国学的研究,国学呈现出复兴的趋向。此后,常振芳所发出的感慨日益得到强化,尤其是2008年竞技武术“攀高落空”后,人们对其的批判声音越来越大。
马明达先生认为“中国的武术管理机构所推行的‘竞技武术’实际上是极少数人在否定武术的传统竞技形式的‘左’的思想支配下,在50年代编造出来的,当时借用古代的名字命名为‘长拳’,其实与古代的长拳并无关系”、“所谓‘竞技’,实质上是以对套路表演的评比取代传统的对抗性比赛。形式是在模仿体操,而实际操作的科学性和严格性又都远远比不上体操”[29],“‘竞技武术’实际上一步步失去武术固有的精神特质,脱离其文化本位,变成了花样不断翻新的‘中国式体操’”[29],在这个武术体系里,“枪其实是一种舞蹈器械,运动员持之如柳条,蹦蹦跳跳,甩甩打打,莫名其妙,与古之大枪……根本上风马牛不相及”[30]。
程大力则认为“武术就是武术,武术只是武术,在本质与整体上,它不是西方人概念中和大多数中国人所接受的体育概念中的体育,不是竞技运动;本质与整体上,不可能也不应该奥林匹克化”、“竞技武术根本不是改革的结果,它原原本本就是左倾的直接产物,它的实践实际上早就走入了死胡同”、“‘样板武术’(竞技武术)是极左思想和路线的直接产物”[31]。
周伟良认为“在当今西方文化以宗主地位无孔不入地剥蚀民族文化之时,所谓的‘武术与国际(西方体育)接轨’,其实质是‘拔了海外的奇花瑶草来移植在华国的艺苑里’式的对自身文化命脉的自我疏离、自我阉割,使充满生生之变的中华武术在西方体育文化的‘裹挟’下不断被过滤,话语权不断失落,自己的文化创新发生深层弱化——活生生一场中华武术文化的‘和平演变’”[32]。
与马明达、周伟良、程大力相应,国外亦有类似的认识。如酷爱中国武术的法国武术联合会主席罗歇?伊捷对竞技武术套路和散打的意见不小。他认为竞技武术套路像体操,但永远做不到体操的高难度动作,没人看。更麻烦的是太极拳要翻跟头,这就不是太极拳了,走样了;现在的散打太野蛮了,很危险。“剽窃”了西方的拳击。竞技武术套路和散打发展到只有一小部分人练,这两项都走了错误的路线。与竞技武术不同,传统武术比赛则有很多人参加。他认为到西方推广中国武术,要让西方人懂得中国武术的文化内涵[33]。从此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竞技武术的批判态度和对传统武术的情感。
对竞技武术进行批判的同时,“传统武术”这个概念逐渐登上历史舞台,并成为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武术用语。随后,中国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世界公约》、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审议通过后,“向传统武术回归”、“传统武术:我们最大宗最珍贵的濒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呼声高涨,“传统武术”这个词也逐渐的被人们日用而不知了。
通过武术概念演化的知识考古梳理,我们发现武术实际上是一个动态演化的概念。在武术的这一演化过程中,中国武术又明显地呈现出“二元互补结构”。
犹太裔著名左派历史学家、社会史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其名著《传统的发明》中提出了“传统”是“发明”的观点,他认为:“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34]。与英国学者霍布斯鲍姆相应,中国学者亦有类似的认识。1922年,顾颉刚(1893—1980)先生在起草《最早的上古史的传说》时,大胆地提出了“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的学术观点。1923年,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对此做了进一步阐发。他认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35](英国学者特雷弗·罗珀称之为“追溯式的发明”)。无独有偶,葛兆光先生在探讨中国古代文化时认为五四时代以及后五四时代我们中的一些人把不断变化的文化传统,描绘成为一个永恒固定的传统文化;为了确立现代的价值、否定古代的意义,而在没有好好进行历史研究的基础上就草草勾勒一个“想像的传统”(西方理论术语为“发明的传统”),并籍此加以批判以确认现代的合理性。实际上,真正符合这个被批判的传统的年代,也许只是两三千年漫长历史的一小段——明代初期到中期[36]。
无论是英国学者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还是中国学者顾颉刚、葛兆光,均提示我们一定要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观点来动态地看待、分析问题。这一点,我们通过对武术概念动态演化的梳理就可以清晰地产生这种认识。
通过对武术概念动态演化的分析,本文认为武术应当包括军事武术、传统武术和武术运动三个有机组成部分。其中军事武术主要指的是在军队中流行的冷兵器技术,传统武术主要指的是在民间流行的冷兵器技术、尤其是火器配备部队后逐渐下移民间的类似军事冷兵器技术,而武术运动主要指的是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积极吸收西方体育思想而产生的“新编武术”,它主要包括健身武术、竞技武术、艺术武术等运动样式。
军事武术、传统武术、武术运动在中国的各个历史发展阶段各有侧重,从而使中国武术的发展呈现出一种典型的二元互补结构。
夏朝军队的建立,标志着“能击善舞”的军事武术成型。春秋战国时期,民间武术勃兴,这预示着军事武术和民间武术并列发展的二元互补结构已经形成。秦汉以后,民间武术在发展的过程中,除不断受到军事武术的影响外,还不断地汲取民间杂技、百戏、戏曲、养生等的文化精髓。并最终于明清时期形成具有“打练合一”风格的传统武术。
近现代以1901年武举制推出历史舞台为标志,古代中国以军事武术和传统武术为二元互补结构的中国武术演变为传统武术和武术运动的二元互补结构。此时,最主要的发展成果就是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中国武术积极吸收西方体育思想的精华,而发展演变出“打练分离”的竞技武术。
通过武术的这种二元互补结构的分析,可以看出我们所认为的“传统武术是武术之源”是不妥的。实际上,传统武术只是武术运动之源,军事武术才是武术之根。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传统武术内部,亦存在这种二元互补:它既有外型柔化的太极拳,亦有强调刚劲的少北拳。应当说武术的这种二元化体系构成了中国武学的基本面貌。
中国武术是一个动态演化的概念,军事武术、传统武术、武术运动、竞技武术、健身武术、艺术武术等武术子概念的出现均与时代背景高度相关。正因为此,本文认为通过分析武术这一观念的历史形成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武术思想变化的认识。但可惜的是,截至目前,关于武术观念史的研究还没有系统展开。其中一个瓶颈性的问题就是没有建立起相应的数据库,这正是进行后续研究时急需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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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Wushu:The Historical Formation of a Concept
YANG Xiangquan
(Dept.of Wushu,Tianjin University of Sport,Tianjin 300381,China)
Chinese Wushu is a dynamic concept of evolution.In ancient China,its basic implication is cold-weapon technology.After the Song Dynasty,with the firearms were gradually equipped by the troops,the area of"Wushu"began to transfer to the civil.This shift promoted the folk Wushu enthusiasm higher with the system of Martial implementation.Then Wushu tended to be popular and got the majority people agree with the integration of the outbreak of the Boxer Movement,the abolishment of the system of Martial implementation,and the rise of sports-could-save-nation thought.With the emergence of New Wushu such as the Wushu movement and the competitive Wushu,folk Wushu has been strongly squeezed,which lead to the critical voice.In this process,the term"traditional Wushu"has come into being.In addition,through the historical indication of Wushu concepts,this thesis also unexpectedly found that the dual complementary structure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Wushu.
Wushu;military Wushu;traditional Wushu;Wushu movement
G 80-05
A
1005-0000(2012)02-0143-05
2012-01-15;
2012-02-28;录用日期:2012-03-01
天津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项目编号:CE4028)
杨祥全(1972-),男,山东茌平县人,博士后,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民族传统体育学、体育文化遗产。
天津体育学院武术系,天津300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