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武举还不是武举的时候,在村里开设武场,教了一帮徒弟,我太爷爷是其中之一。我太爷爷跟他学习太祖长拳,一辈子没病没灾,到九十多岁时还每天起早到公园晨练,一根手指能做几十个引体向上,还会玩出诸多花活,逗引得一帮老太太芳心暗许。太爷爷说,这都不算啥,连师父的十分之一都赶不上。
我太爷爷跟我讲起了他师父和那只猴子的故事。
主要是那只猴子。
考上武举后,武举在衙门谋了个差事,职务相当于乡镇派出所所长,工作就是每天到集市上收保护费,每个摊位收取一到十个铜钱,全凭心情而定。这天石家疃大集上,武举见一块空地上围了好多人,不时爆出叫好声。他挤进去看,原来里面在耍猴戏。一个脸色蜡黄的瘦高个儿手里揮着鞭子,在驱使一只猴子。猴子有半人高,毛发金光闪闪,五官与人无异,尤其一双眼睛,剔透如同玛瑙。耍猴人鞭子在空中一兜,啪,奏响鞭哨,猴子听到指令,一个后空翻接前空翻,足不沾地,观众一片叫好。
武举呼喝一声,停停停,挤到场子中间,一把抓住鞭梢,说,哪里来的?交场地费了吗?
耍猴人一愣,手中用力,想抽回鞭子,鞭绳绷紧,却在武举手里丝微未动。耍猴人说,官爷,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这还没开张,不然您稍等片刻,我开了张如数奉上。
武举说,没空等你,现在交,十个铜钱。
说话间,猴子突然跃起,竖起两只前爪扑向武举,武举一挥拳,猴子吱呀痛叫滚出老远,武举纵身追上去,抬腿欲踢猴子。半空中鞭声呼啸,鞭梢缠住武举脚腕,猴子逃过一劫。
武举却不罢休,将怒气撒到耍猴人身上,两个人动起手来。耍猴人使一套猴拳,大战武举的太祖长拳、通臂拳、罗汉拳,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问太爷爷有没有降龙十八掌之类的武功,太爷爷一个脑瓜崩弹在我脑门上,登时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足足疼了一个月。
打了一个时辰,耍猴人终究体力不支,被武举暗里一脚踹倒在地,武举踩着耍猴人的脸,问,服不服?耍猴人有骨气,说,不服。武举加大力度,服不服?不服!再用力,服不服?!没了回应。耍猴人眼珠子从眼眶里滚落,一命呜呼。
一个月后,武举正在家里教徒弟习武。其中有个侏儒,是个孤儿,从小跟随武举,长到十三四岁,身材定格,武举只好为他量身定制一套地趟拳法。我太爷爷说,这个侏儒师弟勤奋异常,只想能跟师父一样出人头地——他父母都是被地主讨债逼死的。此时墙头上一个身影闪过,众人停手,只见一只猴子站在墙根下面。猴子手指武举,龇牙咧嘴,吱吱怪叫。武举哈哈大笑,说,这只猴子倒是有情有义,它是来寻仇的。侏儒师弟拦在武举和猴子中间,说,师父,区区一只猴子,让我来会会它。武举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是冲我来的。拨开侏儒,亮出架势。猴子双爪合拢,抱了个拳。众人全被惹笑,说,还挺懂礼数。笑声未歇,猴子身子一晃,到了武举面前,双臂翻飞,一套正儿八经的猴拳。武举用一套太祖长拳抵挡,过了二十来招,武举一招“魁星踢斗”,踢在猴子下巴上,猴子翻身倒地,半天才捂着下巴爬起来。我太爷爷打个手势,几个师兄弟正欲上前擒住猴子,武举一摆手,说,且慢,让它走。猴子看了武举两眼,踉踉跄跄步出大门。
第二个月,那只猴子又来了,这次武举使了一套通臂拳,猴子用的是太祖长拳,斗了五六十招,武举使出“白猿挂树”,击中猴子后脑,猴子连翻两个跟斗,跳上墙去遁走。
第三个月,猴子又来了,这次武举换了罗汉拳,猴子用的却是武举上次使的通臂拳。这次猴子坚持了百十招,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猴子第六次来找武举,武举先把徒弟们聚到身前,交代一番,最后嘱咐,以后千万不要为自己寻仇,这只猴子武功大成,没人是它对手。我太爷爷不服,说,师父,您怎么长猴子的锐气,灭自己的威风,它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只猴子。
事实证明,猴子并不是普通的猴子,这次对战,武举出什么招式,猴子就依葫芦画瓢,但每次都能后发先至,逼得武举变招。众弟子纷纷为师父助威,只有侏儒紧抱双臂一言不发。
斗到三百回合,猴子一招神龙摆尾,踢在武举心窝,武举的鲜血从口鼻涌出,倒地不起。猴子一声长啸,飞身上了墙头,双臂撑在膝盖上,扫视众弟子,目光凛然。我太爷爷说,那一刻,他似乎被施了定身术,动不得身,开不了口,事后询问众师兄弟,都与他是一般感受,只有侏儒师弟沉默不语。
操办完武举后事,众弟子各奔东西,只有侏儒守着武举的灵位,每日勤加练习地趟拳。半年后他出门而去,不久脸上伤痕累累而归。又练了半年罗汉拳,再次不知去向,不久一瘸一拐回来,又开始练通臂拳。如此来来回回,光阴流转,三年过去,这次侏儒走后,再没回来。
被猴子杀死了?我问太爷爷。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讲故事。
转过年来,城里大户人家突然连连失窃,有目击者称,行窃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猴子,官府久拿不下,还折了不少兵卒。有人言道,这猴子肯定是之前打死武举那一只,猴子一身本领都是从武举身上偷师来的,不如召集武举的弟子们,来对付猴子。
我太爷爷和师兄弟重聚,布下天罗地网,将猴子堵在王财主家中,一番缠斗,师兄弟们有死有伤,最后由我太爷爷手持长枪,刺了猴子一个透心凉。
我拍手叫好,太爷爷威武啊。
太爷爷嘴角抽动,说,如果世上有后悔药,打死我都不会刺下那一枪。
我不明所以,太爷爷幽幽地说,我们在抬猴子的尸体时,发现它胸前有丝线缝合的痕迹,我们拆开丝线,里面躺着一具光溜溜的尸体,翻过身来,露出侏儒师弟一张笑脸。
活着的时候整天板着脸,死了却在笑!说罢,太爷爷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如钉,没入土中。
2247501705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