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涌
关东山下有一座元塔镇。
镇上无寺无庙,却有一座建于元代的砖塔,塔下端坐着一尊药师铜佛,佛爷手托宝塔,闭目沉思。佛爷什么都看得见,又视而不见。
这一塔一佛虽无来由,也无寺院僧侣,却是所有元塔镇人心中的敬畏,香火供奉,殷勤打扫。可有时佛前的供果总被人偷走,换了萝卜白菜或是石头,香烛也换成了草根枯枝。镇上人都知道是谁干的,除了乌老爷子的养子,谁又能使出这般手段。
现如今康德皇帝在关东登基,乌家日子虽是过得不如前朝那样风光,可祖上留下的地皮瓦片终究还是有些的,靠着租赁过活,也能衣食宽裕,算是元塔镇的首富了。
乌老爷子本就是独苗,娶妻多年不见子嗣。又先后纳了两个偏房,数年过去,依旧是膝下冷清。乌老爷子只得偃旗收兵,托人抱养了一个男婴,只为了将来支撑门户。
虽是男丁,可终究没有贵族的血统,长大了也是一身市井气。皮到爬上索伦杆子,偷了上面喂乌鸦的肉,换了耗夹子。教书先生不是被他摔眼镜,就是扔了拐棍。
镇上人背后都叫他乌二愣子。
乌二愣子成年后,也不见收敛,淘气耍钱,输打赢要。吃酒带醉,掀桌子砸场子更是常有的。
乌老爷子也任由这厮如此混蹦乱踹,有吃了亏的找上门来,乌老爷子就让人给些银圆,赔些客气的道歉话儿,打发了事。人们都说乌家老爷子善。
乌二愣子虽是人们眼中的恶人,可也不见他欺负过穷人,遇到外乡讨饭的,乌二愣子总是远远地甩过去几个大子儿。看到冬天有人在路边倒卧,乌二愣子也叫人拿席子卷了,到镇外的山上草草挖个坑埋了。
镇上的人都摸不清这乌家少爷的脾气,也没人敢和他深交。乌二愣子我行我素,满街横晃,镇上玩儿够了就到镇外的山上玩儿。有时候几天不回,回来了家人问其去向也不多说,只说是到朋友那儿住了几天。有时竟然穿戴了外翻毛的皮袄皮帽回来,俨然一副山匪的打扮。那走时的一身锦缎棉袍、水獭帽子也不知去向。
时间一长便有了闲言,说乌二愣子与镇外的山匪有交往。乌老爷子听了也只是叹气摇头,自顾抽着手中的大烟。
那日,有客来访。乌老爷子摆酒相待,乌家少爷必当作陪。
酒席間客人说,东洋人又开始作妖,相中了元塔镇的铜佛。说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儿那天就要请回东瀛供奉。
乌老爷子说,佛像虽无主,可是镇上几代人的信仰,送去了东瀛无外乎往外送了祖宗。
那人说道,现如今连康德皇帝都随人家摆弄,东洋人想拿什么就跟拿了自己家的一样。
乌二愣子也不敬酒,也不插言,自顾吃喝。
下了席面,乌老爷子与客人厅堂吃茶,难免又是唠些前朝旧事。
乌二愣子换了那一身山匪装束,又是几夜未归。
腊月二十三,乌家大院举家祭灶,独不见这大少爷的身影,家丁便街里街外寻找。正遇见东洋兵排着队来拿佛像,家丁也跟了去看个究竟。
到了砖塔下,却不见了佛像,但见乌二愣子端坐在石台上,双掌合十,怒目扬眉。见东洋兵来了,断喝一声开始念白:佛爷在此,尔等还不跪拜。拜完就将爷身请回你们番邦,给你家狼主当祖宗供奉。
家丁赶忙回去报信儿。
东洋人将乌二愣子拿下,脱光了衣服绑在石台上,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浇冷水,逼问铜佛的下落,镇上人陆续赶来观瞧,竟无一人言语。
乌老爷子奔跑着赶到,顿足捶胸,呼号着让乌二愣子说出铜佛的下落。
乌二愣子哆嗦着,冲着人群冷笑。几声枪响,乌老爷子昏死过去。乌二愣子说了一句,你姥姥的,便没了动静。
东洋人下令不许收尸。满身血红的乌二愣子硬邦邦的,犹如身披铠甲,端坐在石台上,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真像一尊金刚罗汉。
一连两天无人敢动尸骨,第三天乌二愣子不见了。
没了铜佛的元塔镇还叫元塔镇,可就是少了点魂儿,整个镇子都病歪歪的。直到东洋兵离开关东那天,镇上人的魂儿才都回来了,因为佛爷回来了。
那一天,是一伙山匪模样的人将佛像恭恭敬敬请上石台,又在佛像边上埋下一坛骨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乌立德之墓,墓上还盖了红锦缎。
从此墓中之人和佛爷一起受着镇上人的香火。如此过了二十多年,铜佛被砸毁,砖塔被推平,佛像边上的石碑自然也给平掉了。可镇子上至今还有人说着乌二愣子和佛爷的事儿。有人说乌二愣子是佛,有人说是魔。是佛是魔,肉眼凡胎的人一时间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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