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泽洋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八,一如过去的无数个寂寥又灰暗的日子,我独自一人在工厂值班,却接到警局老陆的电话。那天,他跟我说的话很多,我只清楚地记得那一句:
“这次准没错!”
年节期间,警局里本应只有少数警员值守,可那天却挤了一屋子。大家看我进来,纷纷让道,有人给我递烟,我摆手回绝。不等我问什么,一个年轻的警员用手指了指里屋的大门。
“六哥,人就在里头呢。”
县城里的人都叫我六哥,六是因为我在家排行老六,叫哥是因为五年前我南下办厂,之后又把厂子迁回老家,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大家虽然平日不喜恭维,但大多还是心存感激,都说敬我一声哥不过分。
大家都敛声屏气,似乎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接待室。靠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孩子,扭头看着进屋的我。他的脸部逆光,让我一时看不清模样。老陆站在他身边。
我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摩挲着孩子的头,突然停顿下来,我摸到了一条半尺长的疤。
“错不了,2008年,广州,花街,黑色棉袄,1月8号,都交代了,跟你说的丝毫不差。”
“头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说……说是不好卖,转了几次手,被人打过,要不再审审?”
“我能直接带他回家吗?”
“可以。我留一缕孩子的头发,明天帮你做个亲子鉴定,你别介意,这是办案规矩,流程还是要走的。”
我已经太久没有回过家了,寻子未果之后,我跟妻子就关了广州的厂回了乡,她是第二年疯的,说是疯也不对,总之就是不爱说话,平日里醒了就盯着孩子的照片出神,或者抽抽搭搭地哭。我不怪她,可我不能这样,因为孩子还得找,所以索性搬到厂里住,一边赚钱一边给外边递消息,家里就请了个阿姨照顾。
到家的时候,阿姨正在打扫卫生,见我回来,满脸惊讶,看到我手里牵着的孩子,才缓过神来,她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大喊:
“小雨,小雨,孩子回来了。”
我托阿姨给孩子炖一锅鲜鸡汤,再弄些新鲜的吃食,然后带着孩子进了浴室。我亲手帮他脱衣服,擦洗发水、沐浴露。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看你,瘦得跟排骨一样,我叫你小骨头好不好?”
他像妻子一样沉默,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权当他默认了我的称呼。也许是暖气没开足,他打了个喷嚏。我把水溫调高,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儿泡沫冲净,擦干身子,又给他换上了五年前的旧衣服,那衣服居然没有显得有多小。
虽然不说话,但小孩爱吃饭是本能,小骨头狼吞虎咽,嘴边沾满了鸡油。阿姨又另给他盛了一碗鸡汤,泡了米饭放在一边,等凉一点儿,小骨头就可以直接吃。
小骨头吃完饭就开始犯困,阿姨领着他去卧室睡觉。灯光似乎一下就暗了下来,妻子坐在沙发上,依偎在我身边,低声说:
“不是,他不是。”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我明天就给他找家人。”
第二天一早,老陆就给我打来电话。不似昨天那般,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不敢开口。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率先一步挑明了小骨头不是我丢失的孩子的事实。昨天洗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小骨头身上有个陌生的胎记。
老陆愧疚极了,不停地在电话那头埋怨自己。
“六哥,真的太巧了,同一天,同一个地方,丢了两个孩子,我真的没想到。”
“他父母找到了?”
“就在广州,今天DNA一传到库里,那边就来消息了。”
“本来想着要是找不到,我收养了也好。那还是尽快把孩子送回去吧,抓紧时间的话,还能赶上过年。”
当天下午,老陆就帮我和妻子买好了车票,打算正式送孩子回广州。春运的票早已抢光,但这算是要紧的公事,老陆托人弄到了几个座位。
那天,小骨头倒是挺兴奋,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坐火车,一直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把小骨头抱在身上,问乘务员买了一个绿皮火车的模型玩具塞在他手里,他的注意力随即被吸引,专心致志地把玩起来。
到广州的时候差不多已是晚上十点半,老陆带着我们下了车,跟前来接待的警员同志会合。警员说小骨头的父母就是本地人,在市区的商业街开了一家花店,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孩子回来。
商业街到了,离别的时候也到了,我把小骨头从肩上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塞满了钱的信封,塞进刚给他买的新书包里。
没有任何哭闹,也没有任何反抗,警员牵着小骨头的手,拉着这个过于瘦弱的孩子,要他跟我们夫妻俩说最后一声再见。
我期盼的眼神落在小骨头身上,却像是几块砸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泛起半分涟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摇了摇头,示意警员带他快走。可这时候小骨头却执意不动,他张开嘴,纤细的舌头用力搅动着口腔里的空气,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回……回家的时……时候,还能再……再坐一次火……火车吗?”
我笑出声来,泪水却悄然滑落。我转过头去,用手捂住眼睛。妻子温柔地抱着我,就像我昨晚抱着她一样,轻声在我耳边重复着:
“回家,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