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晓 弦
像一台老式留声机,超叔曾是一个旧式留学生——锃亮的皮鞋,光鲜的西装,二分式黑发下,一双未脱懵懂的眼睛。
他把家产换作黄金百两,捐给南下的部队,然后漂流去了法国;
四年后回村,乡间田头,回荡起《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像一个哑巴,他整天拉他才懂的小提琴;
让他扫盲,他捧出那把小提琴,拉几弓;泥巴窗台上那几只青涩的小鸟,睁圆眼睛不忍飞去。
请他造仓库,一个仓库筑掉了二个仓库的木石,有人骂他假留学文凭,骂他反对多快好省。他不吱声,半晌,捧出小提琴,拉几弓,像在作申辩。
后来当保洁员,粪担上常挂着小提琴,空时闲时也会拉几弓。沉重的刷马桶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喷香了许多。
介绍他媳妇,他摇头。请他列席政协会,他死活不去。
退休了,他常将屁股搁上知青留下的破屋门槛,动情地拉小提琴,时光像是回到了八九点钟的少年。
“那把琴,是他的娘子。”村民说。
“琴是法国女友爱丽丝挽留不住我,才送的。”超叔喃喃道。
怎么看,都像一张棋盘……在仁庄,有一块叫杜家坟的墓地,四面环水,像一场正在进行着的无止休的棋局。
一棵硕大的榆钱树,像一名裁判,又像是一位慈爱的老人,日夜看护起这场残局。
最早的杜家人,在一条写着杜字的经幡的引领下,把咽了气的族人,通过一座单孔小石桥,送进桑叶青青的杜家坟。
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者,将一根榆木扁担竖直,它自行跌倒的方向,就是为亡灵招魂的方向。
后来,赵钱孙李,七大姑八大爷,这些白子黑子般下进了这张古老的棋局。
不论高贵低贱,不管亲家怨家,断腿缺胳膊也罢,镶金牙长兔唇也罢,甚至,牛鬼蛇神地痞流氓也罢,孤坟野鬼也罢……绝不辨宋元明清,文曲星还是扫帚星——像接纳紫红桑葚儿,慈悲的杜家坟,一一将他们揽入母亲般的怀抱。
在菱叶八角形的庇护里,长出一只长角的红菱,需要十足的勇气!
需要十面埋伏,需要足智多谋,并与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湖水友好谈判,达成一项三生许下的默契。
原本是一枚锃亮如乌金的果实,身藏小小的甜,躲过乌贼鱼凶残的巧取豪夺,锚一样沉潜至湖底的淤泥里;
爱情深陷于难捱的枯水期……可她小小的心儿,藏有天光的气度,像一个足龄的产妇,她铆足劲与季节角逐。
看啊,菱角乖顺地听从鸬鹚鸟的教导,于水底潜滋暗长。而阳光轻盈的指头,躲过不安分的波光,握住了菱叶娇嫩的手掌。
不错,小小菱角一直记住自己锚一般的使命,她始终张扬起棱角分明的秉性。
终于,她在微凉的秋水里摇身一变,捧出的,是一颗颗不羁的头颅。
而此刻,一只平民的菱角,大过一艘皇气十足的画舫。
静谧的湖水,因此激动得汹涌澎湃。
一头公驴,被拴在一截不断涌出白色汁液的新鲜的树桩上,它闻着春草的气息,巡搜起春天的美来……
当它听到母驴那渴盼的呼唤从远处隐隐传来,眼睛里汹涌的春潮,一刻不停地涨啊涨!
像一尊与时光拔河的纤夫,它将身上粗砺的绳子死死绷紧,仿佛跟春天有着天大的情仇。
一定是母驴火焰般的目光,焚断了那条捆绑爱情的绳索;当公驴亢奋地朝母驴一路狂奔时,春天为它让开道。
当它纵身,一跃骑上爱情的云彩时,那些围观的人被意淫了。
顷刻间,我看见一条爱情的双头响尾蛇,在草地上尽情书写——自然与被自然,繁衍与被繁衍,肉欲与被肉欲;
伪善与被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