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美华
欣赏颜家龙先生的书法,有如钱塘观潮,泰山观日,你会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细品他的作品,又如读太白的诗东坡的词,激起你深深的共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使你的心潮也随之澎湃,你无法抗拒那强大的震撼力和吸引力!
而认识颜家龙书法的雄强,须作一番认真的审视与思辨。他的作品并没有故作惊人之态,没有过分强调形式,追求所谓新意,没有乱头粗服招摇过市赚取廉价的回头,没有剑拔弩张不可一世的浮躁与霸气。先生的书法以其独特的面目吸引人,雄强的气势鼓舞人,深远的意蕴征服人。无疑,豪雄是先生书法的主旋律,是先生书法最为显著的风格精神。其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飞砂走石天风,崩云激电雷声,骏马长车战鼓”,我曾在一首词里这样描绘先生的书法意象。观其作品,无论尺寸大小,无论字数多少,一挂上墙壁,一进入展厅,就能马上攫住你的目光。或动或静,或疏或密,无不重势。有的飞动如千军万马,有的空阔如大漠孤烟,胸罗万象而又高屋建瓴,审时度势而毫无骄横之气。先生作书,条幅多为行草,如一彪轻骑纵横决荡。扇面既有唐楷之庄严,又有魏碑之峭劲。其行书楹联更具特色,豪迈而不失沉着,顿挫中别有精神。
米芾论书最主张沉着痛快,并视之为书法之最高境界,这是极有见地的。只求沉着或只求痛快,都较容易办到,两者兼得则实难。而颜先生率情恣意,心手双畅。观其挥毫作书,简直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仔细分析先生的运笔,主要具有以下三个特征。第一、节奏强烈。先生执笔特高,肘腕高悬,五指齐抓笔端,运动范围大,濡墨挥毫,或正或侧,腾挪跌宕,纵敛疾徐,提按顿挫,得心应手。其变化神本无端,如舞蹈家跳舞,如公孙大娘舞剑,而极富节奏美和韵律美。第二、笔力千钧。先生运笔,最擅铺毫。使转腾挪,皆能万毫齐力,入木三分。其大字对联,笔力苍雄,筋丰而骨劲,其行草书作,笔锋老辣,如万岁之枯藤。悬于国内外名胜的楹联尤其令人赞赏。先生之书不仅点画丰盈骨力洞达,就连牵丝映带也是真力充实。既主强劲,又深内蕴,刚柔相济,韵趣天成。第三、生涩苍辣。“翰不虚动,下必有由”,颜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翰墨浸染,自然老到。那种潦潦草草、拖泥带水、线路不明或故作惊人之态实则无笔无墨、无骨无筋的线条,在先生的作品中无法找到。但先生决不满足,他始终重视笔墨的锤炼。为了使自己的书法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先生总是自觉地面对并解决熟与生、雅与俗的矛盾。为求熟后之生并达到大雅的境界,他刻意研究了张瑞图、傅山等书家的各自特色而加以借鉴,并有意用左手挥毫,寻求一种独到的生辣,经过多年的探索与锻造,终臻炉火纯青之境。
颜先生的书法并不是完全没有小桥流水式的作品,恰恰相反,他有的小楷作品散淡而秀美,别有一种风情。但就其整体风格而言,其作品气象雄伟、意境宏阔。我曾见先生书写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一词,八尺横幅,写来笔势连贯,虚实相生,有如洞庭波涌,烟霞变幻。至于纵式长幅,更是汪洋恣肆,浑然天成。先生的少字书法,在用笔、结字及章法上都具独特个性,强化其疏密、虚实的对比,从而使作品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使每一幅作品都有诗的意境,画的韵趣。
方孝孺在论李杜之诗时说道:“潇湘洞庭不能喻其广,龙门剑阁不足喻其峻,西施南威不足喻其态,千军万马不足喻其气。”在此,借这几句话来评论颜先生的书法,也应该是比较妥贴的。
书法的传统与创新是一对难以处理难以解决的矛盾。古往今来,不少学者陷入其中,不能自省,不能自悟,不能自拔。有的偏重传统,专在前人的故纸堆里翻寻,临习几十年,终是人家面目,落得一介书奴,实在遗憾,这种情况,在古人为多。而有的不重传统,或反对传统,空谈创新,梦想一夜之间成为书坛领袖,引导潮流,结果虽有自家面目却俗不可耐,也很可悲。
颜家龙先生站在历史的高度,审时度势,认真分析书法现象,不断观照历史,不断审视自身。他经常教导青年,要有创新意识,但要靠传统功夫的深厚积累。颜先生书法的风格也正是在不断学习、不断汲取、不断肯定与否定中逐渐显露出来的,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看看颜先生的书学之路吧。
颜先生幼承庭训,蒙童时即迷上了书画。其叔祖父颜昌峣先生是清末民初湖湘颇有影响的学问家、书法家,曾任毛泽东的历史教员。他的字雄强劲拔,为书法界所推崇。颜家龙心摩手追,临池特勤。后叔祖父因战乱返回乡里,有更多的机会亲聆教诲,故其进步神速。十三岁便为叔祖父代写一般应酬对联而在乡间小有名气。
在中学和大学求学期间,得到周达、潘天寿、诸乐三等先生的指导。三十岁前,除篆书外,其他诸体均有所涉猎,但主攻楷书、行书,而于李北海《麓山寺碑》用功最勤。在此期间,先生多用意于笔画之法度,骨力之健劲和结字之端稳。
这个阶段可谓颜书的植根立骨阶段。
之后,颜先生对汉隶和北魏碑狠下了一番功夫。期间,他临习了《史晨碑》、《乙瑛碑》、《爨宝子》、《张猛龙》、《张黑女》等一批碑版。汉碑的厚实与博大,魏碑的凝重与雄强,对颜先生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先生临池学书,常是日以继夜,寒暑不辍。而先生尤重思索,每每对一种碑帖先做初步的研究,然后落笔临摹,以求心中有数。通过临摹实践,再悉心揣摩,常有所得,从而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和理论水平。反过来又用理论指导自己的实践。几经反复,先生对原碑的造型特征和精神风貌有了精深的研究。既能找到各个碑帖的艺术特征,又能融会贯通,变为己有。与此同时,还广泛地临摹二王一路行书,对王羲之、王献之、苏轼、黄庭坚、董其昌、赵孟頫等做了较深入的分析。这二十年中,学习碑帖最多,以汉魏碑强其骨格,以二王行书增其灵气。
这是颜书的广纳博取阶段。
五十岁以后,先生便集中精力研究王羲之、黄山谷、米芾、王铎等名家的行草书,仔细探究其气韵的构成。同时,将自己的主攻目标定为行草。
为了达到这一既定目标,这二十多年里,对行草书苦心经营。一是对古代行草大家广泛涉猎,务使自己的行草合乎法度。二是汲取左笔书法的不同韵致,使得其书法更具拙味而更加险绝,两相交替,因而更富神采。三是在执笔方面,改为五指聚于笔梢,腕肘高悬,关照整体,笔势开张。四是加强书法理论修养,大凡能借到能购到的古人的论书著作,总要罗列案前,细加分辨,偶有所得,或加记录,或吟诵成诗联。
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先生的行草书已风格特出:亦行亦草,气势开张,结字险峻,骨力洞达,用笔简练而气韵生动。
这便是颜书的张扬风格阶段。
在这一阶段,颜家龙先生特别从书法美学的角度进行了针对性的研究与探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他的作品,横看成岭侧成峰,富有典型的意象美。高度精练的艺术语言,作品风格的程式美,使其作品登上了书法抽象美的高峰。而最能体现他风格的,是其作品所特具的能与人交流、动人心魄的表情美:一是淋漓酣畅的痛快,他饱蘸豪情,尽情宣泄,笔势翻卷,横扫千军。二是凝重沉着的庄严,榜书大字,行楷对联,笔力雄厚,墨气氤氲,有如庙堂之尊,凛然不可侵犯。人们习惯用最简练的字概括书法用笔特征,有人写字,有人画字,有人描字,也有人刷字。颜家龙先生则不同,有人认为他是刮字,取其笔笔周到,万毫齐力,而更准确更有趣的应是铸字,这是不断熔炼的结果,它有分量,有气势,有温度,有立体感。三是悠然自得的恬适。其扇面小品表情儒雅,不激不厉,凸显出一种修炼后的中和美。
由此综观颜先生六十年来的书法历程,可以看出先生沿着一条自我设计自我完美的道路向前闯进,这条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宽广。我们可以看到先生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踏踏实实的,又都是有着自我开拓精神的。先生法古而决不泥古,创新而守法度。可以说,法古是颜先生书法立根的基础,创新是颜先生书法的精髓。没有创新,就没有先生的自家风格,就经不起历史的推敲与淘洗。
无脊梁无以挺立,无气血无以滋养。颜家龙书法之所以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是与其博艺分不开的。
颜先生自幼聪颖好学,又得塾师、长者鞭策奖掖,熟读《三字经》、《幼学琼林》、《千家诗》、《诗经》、《楚辞》等,打下了良好的古诗文基础,后又从师友吟诗属对,言志抒情,偶得佳句,便笔墨记之,自乐其乐。近二十年来,先生在书画之余,大量精力投入古诗文研究,境界日渐高远。“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颜老的诗文也是愈老愈见功力,愈老愈见思想。故近年来,不少人向先生问序求联。自台湾返湘的黎民敏先生国学根底深厚,书法也流誉台湾,得知颜先生兼擅诗文,先亲自拜访,再互赠翰墨,1992年出书法集,嘱先生作序,有相见恨晚之慨。1998年黎先生再次问序,足见颜先生国学之精深。
我们还是再看看颜先生的诗联吧:
枝叶婆娑岭上松,
峰峦列列插苍穹。
云涛如海荡胸过,
万壑千崖出没中。
——《黄山即景》
好一棵岭上松,插于峰峦之巅,仰接苍穹,俯瞰云海。这是历经风霜雨雪而傲然挺立的苍松,不禁使人联想起“无限风光在险峰”的佳句。
对峙幽崖如壁立,
一泓碧水漫平流。
渔舟几点风波里,
鸥鹭不惊任自由。
——《湄江纪游》
在这里,清幽的景致,闲散的鸥鹭,多么自然,多么淳朴!写景抒情,豪华落尽,颇有王摩诘、孟东野遗风。
麓山云涌千重翠,
湘水波浮万里银。
——题岳麓山东大门
看绿水长流,一派豪情朝大海;
数丹枫不尽,三秋艳色醉游人。
——题长沙南郊公园数阁
如果说,前一副还偏重写实的话,那么后一副对联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气势磅礴,境界高远,情景交融。
最妙的自然是题桃花源的一副对联,先生不从山水美景落笔,而是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不落窠臼,令人拍案,叫人回味:
世上觅桃源,都是奇文惹出;
人间有仙境,全凭双手创来。
而颜先生有的联富有哲理,是人格精神的写照。他曾撰自勉联:
厚德于人烟消云散,
微恩及已刻骨铭心。
写到这里,我想,作为一个书法家,一个画家,一个艺术教育家,先生之为艺,先生之为人,又怎能不叫人也刻骨铭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