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万顺
王万顺:您好。让我们先从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你在高原》开始谈起吧。这部“长河小说”规模之宏巨、内蕴之丰厚、影响之广泛无需再重复;在您长达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它像一道伏笔、一条暗河,一旦跃出地表,惊世初现,即神完气足地彰显了自己的特异性;它是一股汹涌的生命之潜流,隐藏着作者的所有心迹,几乎贯穿了作者的所有哲学,饱含着作者对当下社会、历史、世界及人类等重大命题的思考;它充分调动了作者所有的生活积累、文学经验,最大程度地含纳了各种创作技巧,也是一次文体狂欢的冒险。对于一个担任了一定社会职务,还要保持正常的写作、出版频率的作家来说,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积二十年之力完成了这部大书?
张 炜:简单一点说,年轻的时候那种勇气和魄力,再加上四五十岁人的阅历和经验,以及驾驭文字方面的能力,这二者的结合成就了这本书。写作最希望同时具有两种东西,一个是体力,一个是思想和艺术。三十多岁的时候有前者,却没有那么多人生阅历和思想的深度、艺术的技能,而这些在二十二年的光阴里都获得了。这是之前的作品很少做到的,所以它是我用最好的年华创作的自己迄今为止最复杂的作品。大概写作者都渴望一次淋漓尽致的倾诉,比如尽情的抒发,语言的最广泛的实验和运用等等。抵达这样的目标当然不完全是篇幅的问题,但体量的大小有时确实也还是重要的条件。毕竟花掉了二十二年的时间,这不能不考验自己的精神和体力。现在完成了一件较大的工作,就像当年写完了《古船》那样的感觉。
创作是一种持久的劳动,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多少年一直写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对大部分写作者来说,其他的工作只是业余的;或者反过来说,写作是业余的——有了时间就写下去。
王万顺: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在高原》可以视为您创作生涯当中的一个阶段性总结,但远远没有结束,因为“精神高原”的建立或者攀登无比艰难。要让“思想和艺术升华至迫害所达不到的高度”,至少对书中的人物来说,似乎还有一些距离。我很担心他们会成为精神上的狂人、道德自虐式的苦行僧,真正登上高原之后又会产生“高原反应”。
张 炜:我发现笔下的各色人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寻找自己最为珍惜的东西,并与时时纠缠他们的迷途展开徒劳的斗争。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屈服。
书中人物有多高的思想和境界,那是另一回事。写不识字的老农民,一样可以表达深刻的思想。关键是要真实,不要让作品中的人物成为自己的玩偶。
王万顺:纳博科夫说:“我笔下的人物是清一色的奴隶。”他对E.M.福斯特认为的笔下人物不听指挥、自行决定小说发展的看法不以为然。
张 炜:作品中的人物当然有自己的独立性,有不完全按照作者意愿行事的时候。但是他们毕竟是作者创造出来的。
王万顺:阅读您的散文、随笔、文论,发觉您的文学观丰富而驳杂,中外古今皆有吸收和借鉴。您对于“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创造性融合和发挥十分明显,但在比如文学的本质、功能和创作技法等方面,您有些认“老理儿”、认“死理儿”。请谈一下对既有文论成果进行继承和发扬的问题。
张 炜: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心雕龙》等是最重要的。也希望你喜欢并应用它们。西方的批评方法害苦了中国人。西方的方法与它们自己的艺术、宗教及文化等是一体的,中国人是较难理解和应用的,所以弄成目前这样的呀呀学语。
王万顺:您的“纯文学”理论是以“诗”为核心的,本源可以归结为对生命诗学的追求。作为一个作家,文学观上很容易陷入“作家中心论”。
张 炜:“纯文学”就是狭义的文学,当代批评那里分得不细,使文学成了一笔糊涂账,结果大量问题就再也讲不清了。当然“雅”与“俗”并不是一刀切开的,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两回事。站不到这个基础上,文学研究是谈不上的。
如果苛刻一点讲,狭义的或真正的文学写作只能是诗性写作,也仅仅是诗性写作。这往往是文学写作的最高追求。这种写作似乎有如下几个特征:具有回忆性质;语言极度个性化;不断得到重复出版;在较高的阅读层面上得到认同。诗性写作不是通常认为的那样,是对于某种生活的真实再现,而恰恰相反,它仅是作家个人的一种独特表达。它不仅不会是集体情感的一次集中表述,甚至也不会采用集体情感的表述方式。一句话,诗性写作的过程就是顽强地表达作家自己的过程,是对于他个人的一次又一次的强调和肯定。
王万顺:在具体的写作题材和内容上,我发现您的作品“写当下”和“写过去”几乎是等量齐观的,而写当下则直接勾起对过去的回忆追述。这是您所说的“诗性写作”的一大特征——回忆属性。因为此,感觉您的作品故事性和现场性不太强,可能被浪漫抒情的表达方式拉长、冲淡了吧。这是不是造成雅、俗文学分界的原因?
张 炜:我个人认为我的作品故事性是极强的,讲故事是我的特长。没有这个特长,不可能从事写作,也走不远的。但这是雅文学或说“纯文学”的讲故事的方式,讲究的是故事的独特性,是细部的质地。一般人认为的那些通俗文学,它们除了语言和思想意境等等问题,主要就是讲故事的方式、还有故事本身粗糙老套,吸引不住更为严苛的读者。
你说的“当今现场”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能否进入真正的文学表达。有的作品,是一些没有经历严格专业训练的生手写出来的。文学写作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艰苦的训练过程。
王万顺:关于文学的判断标准,您曾经用成语“刻舟求剑”来形象地比拟,注重从“时代语境”与“永恒意义”两个方面进行综合考量,它们之间的矛盾也不言而喻。
张 炜:普世价值在中国当代文学这里反映和贯彻得远远不够。这是当代文学之小。文学的当代性是必须具备的,在这个前提下才有普世价值的表现。
王万顺:继《你在高原》之后,被视为“儿童文学”范畴的“半岛哈里哈气”系列引起了很大震动,有人看过后表示“惊艳”。儿童文学是一个难以定于一尊的概念。我对您试水“儿童文学”毫不奇怪,但认为不该把它简单地限定于儿童文学——即使是也不应羞愧,它实在是作家创作世界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您怎么看待作家潜隐的“童心写作”现象?
张 炜:作家的所有书都要有童心,有童趣。不过有的书儿童或许不宜看(性和暴力内容),这只在家长和出版者那里选择和规避一下就行了,作家要认真写,自然地写,不要分得太细。没有一个作家不是在写自己的童年,无论他正写什么和他要写什么。观察外部世界的角度,难以改变的趣味,甚至是表现的欲望、倾向、怪癖,都部分或全部地被童年所规定着。童年是人与神的结合部。人要自觉不自觉地在这个结合部上徘徊、寻觅。
王万顺:《半岛哈里哈气》以其相当的容量包蕴着“真、善、美”,再一次领略那种“唯美”的感觉。现在,严肃认真地“唯美”好难。您是一个注重行动的人,让我想起了您过去的一些尝试和努力,包括创办“唯美”、“背景”之类的刊物,整理“老照片”,出版“唯美主义”系列文本,等等,似乎均以失败告终了。这个时代“唯美”是不是有点难以为继了?一个作家应该怎么做?
张 炜:今天实在缺少唯美主义,好像突然不约而同地丢弃了它,丢弃了追求完美的信念。非但如此,而且还越加走向反面。我们提倡“唯美”,抵御粗鄙。维护美,实际上就是维护劳动和生存。相对于粗鄙而言,美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勇敢的存在。美并不等于纤巧细弱。健康朴素,顽强追求,勇气和立场,真实,都可以是一种美。我们平时谓之“唯美”,时下可理解为真挚切实之追求,特立独行之坚持,完美至境之探究;可理解为对一切粗糙货色、大路制作、人云亦云、无心无绪、油腔逗笑之斥拒。
办刊物等一般都不是失败,而是精力不济。只要有精力就要做下去,不会停止。这和写作的意义其实差不多。
王万顺:马尔克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四处演讲成为他的主要工作,他有本书在国内卖得很火——《我不是来演讲的》。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成名之后,在创作之余,您就一直在进行文学研究和言说,孜孜不倦地传播文学。听说在今年五月份,您在“万松浦书院”举办了一次长达一周时间的文学活动,由您开坛主讲,吸引了省内外的许多文学爱好者、专家学者参与。能谈一下您的想法和未来打算吗?
张 炜:马尔克斯并没有停止写作,而是越写越好……作家的日常写作和谈话、演讲,应该是同等重要。作家对发言和演讲历来有所顾忌。写作是作家的本分,发言好像又在其次。其实写作也是发言的一种方式。人有时是难免要讲一讲的,就像人有时难免是要写一写的一样。世界上的事业很多,写作仅是其中一种。但是发言,面对这个世界的意见,却是每个人都要有的。人应该有语言,有声音,有立场。
将来这个讲坛是固定在春季了,每年一两次。以前是学者来讲我配合。现在我也主讲了,有点可笑,不过也为了尽一份责任。我讲得很少,以后会更少。讲和写当然是一样的重要。
王万顺:万松浦书院是一个具有民间性质的文化交流场所。在商品经济时代,书院确实像一座文化孤岛,然而它的存在即显示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书院是文化的集散地,亦是文化的象征,此举是不是有意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保藏与传播做一点努力,或者是为了在商业味儿浓厚的世俗文化围剿中寻一块净土呢?
张 炜:书院最能够接近古人心情。我们几千年积累的艺术和思想,需要继承和学习。自很早以前开始,我们民族最重要、最美好的东西就被割断了,这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痛苦。贯彻我们民族文化中的精华,才能使我们活得干净、有尊严。
书院就是为了寻找和继承。
王万顺:您不仅是一个勤奋的作者,更是一个勤奋的读者。过去我们关注较多的是所谓的“经典”,经过新时期以来外来文学的冲击波之后,现在国内对此有所警惕,有所冷却。当前,对于外来读物,纯文学的东西大家关注的比较少,包括最近几年的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似乎市场不大,国内读者也不太热衷。
张 炜:一个欠发达的穷困国家,刚刚挣扎着挣了几个钱,大多数人生活得还是十分艰难,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所以大面积的深沉阅读是不能奢望的。但是作家和学者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有高标准,有恪守,这是两码事。
王万顺: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您特别强调对通俗文学、恶俗文学的抵制,警惕诸如电视、电影、报刊等大众媒体。如今我们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电脑、网络、手机等高新科技传媒勃兴,随之出现了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等新形式,主题内容五花八门,良莠不齐,许多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投身网络。您对此也表示过忧虑和激烈的抨击。该如何看待当前的文学环境?
张 炜:在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之下,一些经济体制必要融入这个潮流之中。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以及意识形态,都会在交流中发生不同程度的冲突,但无论主观意愿如何,趋同与融合仍然是主要的。而这个走向对于真正优秀的文学家来说,却是正好相反的。他们必须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些逆行者。一般来说,只要人类还有顽强生存下去的愿望和追求,那么作家就需要具备突破文化范式、反抗商业主义与网络影视娱乐主义相结合的那种勇气,保持一种平衡物质世界的精神力量。
工具先进了就应好好利用,但它们解决不了作品的质量。不要让工具绑架,不要被它利用,而是要用它办好事,方便自己的工作。这个时期的人要更安静更从容才对,因为工具节省下了大量时间。
哪有什么“网络文学”、“手机文学”,只有文学。网上有些文字大半都是闹玩的,怎么能当真。
王万顺:您曾经说过,对一个作家来说,“文学一旦走进民间、化入民间、自民间而来,就会变得伟大而自由。”您在写作的时候,是否有过对“民间性”的清醒的自觉的追求呢?对于目前流行的民间研究的热潮,对所谓民间的追捧,面对这种时髦现象,有没有影响到您的创作路向?
张 炜:我写作时不会考虑是写“民间”还是如何。纯理论对创作是有害的,对于这个问题,一般的写作者都会明白。如果谈问题,可以暂时从创作中走出来,但创作时却要沉浸,要有充耳不闻的状态。
写评论与写作品是不同的两个行当,追求的目标并不一致。
现在看的文学评论,都是远离作品的“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的求证。这些文章远离或干脆没有能力进入语言、细节、故事,不懂得幽默为何物,不能接近人性的魅力,没有这些方面的分析和赏读。这是文革时期的遗风,或直接从西方搬来的怪胎,基本上与“文学”无关。
王万顺:在《丑行或浪漫》中,您尝试大量使用登州方言,显示出了您对地方或地域文化的关注。在国内所谓的精英文学或者纯文学中,许多作家都纷纷祭起了方言书写的旗帜。不过有时候,过分依赖方言或许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是作家创作走向枯竭的标志之一。方言的拿来,是不是意味着民间文化内核的显露?今后您将持何种或者如何坚持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
张 炜:方言才是真正的语言。对于一个人而言,方言比一门外语更重要。如果不是由于一些交流场合的方便,我从不离开方言。语言几乎是文学的全部。有了语言,其他要没有也难。一切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所以说如果一部作品由粗糙的语言作了前提,其他的成功都会是虚妄的。
王万顺:我觉得您的长篇小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写给读者看的,一类是写给自己的,前者如《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刺猬歌》等,后者如《我的田园》、《柏慧》、《远河远山》等。后者大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相对来说也比较难读、费解。您说您从来没有在作品中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家庭,但这部分小说充满了自叙传色彩,令读者不自觉地将其与作者联系起来。
张 炜:我真的想不到一般意义上的读者、想不到具体的读者。因为我更多的时候难以确定自己在为哪一部分人写作。准确点说我是为自己——一个非常遥远的“我”而写。“我”在远处,在云端注视着。那个“我”何时离开、为什么离开,以至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我写作,我不知道。我的小说都是写给“遥远的我”的,即另一个我,我与他对话。“我”是惟一的、全部的读者。书印出来,就成了客观之物,但它们诞生时,并没有多少强烈的功利性质。
王万顺:您对自己的创作比较自信,一直在写一些题材,那么固执,有人认为这是自我“重复”,对所谓的“道德理想主义”也多有责斥。您说您要突破,如果必须要突破的话,将采取什么路径,做出何种变化?
张 炜:重要的、有力量的作家才能不断地“重复”。像索尔·贝娄、福克纳、托尔斯泰、马尔克斯……他们一直在“重复”。他们要在一些相同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中挖掘下去,有时需要一生如此。
道德激情更应是优秀作家必备的条件:它的强弱,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能走多远。这尤其不是策略,而是生命质地。
王万顺:回顾您的文学之路,通览您的浩瀚文字,我一直感觉您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生物”……
张 炜:我是业余写作,但却是很用心地写作——我日常一般是不写的,阅读或忙些琐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