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炜
《你在高原》得到了朋友的许多鼓励,这非常珍贵……感谢的同时,会好好总结,思索全书的得与失。
这部书原来有510万字左右,编辑认为要压缩一下,他们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及其他。510万字是22年工作的结果,要压缩就要经过反复推敲,最后的两年半主要用力在这些方面。现在看去掉了60万字有得有失,它更凝练了;但如果再容纳60万字,会有另一种包容力、另一种品格。过去单本的《古船》和《刺猬歌》,追求和讲究的是内部节奏的绵密紧迫、外部节奏的和缓。到了《你在高原》,就有意离那个路径远一点,因为它很长,阅读不能太“粘”了,所以必须把空间拉大。这既要有局部的绵密,又要让外节奏加快。这样就会更旷阔一些,容纳的东西更多。不是为了大而如此,而是追求的质地和品格有了变化。如果把某些东西压缩了,就多少削弱了它的内部空间。别看只去掉60万字,有了它们,各种声音就进一步交集,会增加一种繁复之美。所以说有得有失。
技术上的难题即便遇到也不可怕,因为毕竟写了30多年,技术方面构成的挑战不是最大的,最大的还是个人的意志力如何。比如说这是一个讲求速度的时代,不能凭着百米冲刺的急切尽快完成,可能要熬人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是不可能的,以千米的速度或许可能,所以开始的预计是10年左右,当时30刚冒头,年轻人想事情往往只往好的、简单的方面想。但到了40岁以后,就知道一点天高地厚了,想的是20年。20年以后,再把全部39卷作统一观,整体打磨几番,又用去了两年多。
《家族》是第一部,它作为开端可能要决定全书的故事走向。整部《你在高原》想得比较严密,尽管写作中也有调整。一共分39卷,又归为10大册,中间先后的顺序涉及到结构,想得比较细。
450万字简单地归纳成几段,当然是很难的事,要说明白可能需要很多文字。现代结构意义上的小说,不可能是线性地开头,一步步发展到最后。中间会有许多穿插、闪回等等。
关于结构,用《兔子跑吧》来分析做比倒是一个范本,《追忆似水年华》当然是更好的范本;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另一回事了,那是一个系列,不是“一本书”,因为不是同一拨人物和同一个大故事。《你在高原》和“兔子”一样,也是写一个人,从很小时候写起,一直到中年即将结束,往老年走去。这个人叫宁伽——如果看了《荒原纪事》那一部,里面谈到他的一个好朋友一直叫他“宁伽(jia)”,但没有发现他有过任何更正,后来才知道准确的念法应是“宁伽(qie)”。
是的,里面有一些佛教方面的蕴含。小说是现代结构,从青年时代写起,先是回顾了自己的家族,再返回少年,从少年到中年——再回到少年、中年,是这样纠缠的。每一部的故事相对独立,这39卷,甚至每一卷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讲述,三四卷又组成一个大的独立故事——39卷全部完结以后,才组成了一个更大的故事。
这样的结构是出于两个考虑:一是写作上的需要,一是阅读上的需要。写作上的考虑是,这么多卷,如果从头一点一点揪着头绪往下写,最后肯定会泄气的。但如果事先经过了相当严密的设计,就可以随便从某一卷写起了。作者不同时间的冲动也会是不同的,那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写出其中的一卷。这就不必管原来的顺序了,有兴趣写某一个故事,那就先写这个——有可能最后一卷是先写的,而前边的某卷又是最后写的。但是一旦组合起来,却并不会混乱。这样,从头读时它的情绪都是饱满的,不会有前紧后松的感觉,从饱满度上看它们会是差不多的,而只有情节的跌宕起伏。原来设想,39卷完全可能出39本小一点的书。后来出版社集中出成10大册,也很好。
这是严肃阅读的必然结果:如果是一部绵密而又属于个人性的深邃写作,不允许也不可能消化得那么快、阅读面也不会一下就变得那么宽泛。严格讲,对一些作品的品质,如果要充分地把握,最好是全读;如果敏感的话,读一部也可以把握它的品质——一部书读了四五十万字,还把握不了其品质,那就太迟钝了一点。以个人的阅读经验来说,拿过来看一叠就会知道它的品质:但要知道它细部的故事,更充分地了解或研究它,就要全部读完。
读通俗作品了解的是故事,可以快翻。纯(雅)文学不是。其实《你在高原》出版几个月之后,已经有许多人读过了全书,有人还读了两遍。陕西的一位七十岁的数学专业老人,竟然一口气读过了三十九卷,又推荐给别人……
写出了自己,写出了某一种欲望和生存,某一种存在,是重要的目的。其他的都是很自然的,比如说读者的各种反馈等等。
对读者最好的尊重就是坚持写作的个人性。这么漫长的一个劳作,如果对阅读回报翘首以待,就会像一条鱼,非晒干在那个地方不可。一般的劳动会是百米冲刺,它的速度感和渴望感是成正比的;而一场马拉松式的劳作,跑路走路已经成为日常生活,那就不会太过挂念这个行为的回报了。
尽管如此,客观上还是要听到读者的声音,这个读者包括很重要的评论家,因为作者要不自觉地回到专业的角度去倾听。但这是另一个意思,作者会将这些倾听与劳动时的状态分开。
从评论中应该感到深入的阅读。作家是敏感的,一旦被拨动心弦就会有深刻难忘的印象……
占领山河是在意识上去拥有它,或者说实际上拥有它——实际上拥有和意识上拥有差不多,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片山河,秦始皇也不行。实际上他完成了、形成了一个意识,在感觉上整个山河都属于自己了,山河的细部从来难以控制。但这里的“推敲山河”实指主人公宁伽,一个地质工作者的工作。他在推敲它的细部,比如岩石的元素含量、各种构成等等,是谈地质工作的。另一方面也会想到灵魂工作者。一个推敲山河的人比占领山河的人更了不起,这是豪言壮语了。不过占领山河也只是一段时间,推敲山河的结果可不会那么简单。斯宾诺莎在推敲,孔子、雨果、托尔斯泰都在推敲……这里在用一个比喻来强调精神探索的意义、它的无可比拟性以及崇高性。
物质主义时代尤其要注重精神的探索。这句话被重视,说明了人的敏感。在物质主义时代的“占领山河”,是指以物质方面的占有来满足自己。“推敲山河”就是精神层面的了,这更重要。这就是以前说的:“大物”的时代更需要“大言”去平衡。
可是这里写的是离我们当下生活最近最真的——希望如此。审视这种生活则应该有所不同,有时距离越大越好。我们大多数人就是埋在当下生活里面,被当下生活淹死了,这时就需要一个距离很远的打量,这是其一。其次,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不是认同当下或简单地再现当下,而是以真正的“个人性”去加入和补充。当一种写作让很多人有陌生感甚至有点排斥感,那才会是好的。因为这种陌生感正是来自个人化,而真正的个人化是不能被删除的。
因为《你在高原》的体量比较大,容易在这些外部特征方面受到关注。最初的反应如果更多的是出于形式上的原因,那么后来对内在品质的把握就会渐渐多起来。一些深入的阅读给作者很多鼓励,让作者能够有机会在一场漫长的劳作后倾听这些声音。书很长,或者还要留出更长的一段日子才好。担心太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书出版了也就走出了室外,一切都交出去了。尤其对这十本书、写了22年的长卷,作者需要耐心,需要克服很多困难。这条长路也帮助了作者,并且这一路上自然而然地生成了许多复杂的内容。相对来说,它汇聚的劳动就多一些。
有一部分非常深刻的文学读者,他们多年来对纯(雅)文学的阅读一直非常投入。篇幅长一些对这部分读者可能没有什么障碍,因为对他们而言,文学从来只是优劣的问题,而不是什么长短的问题。自己的阅读体验是,如果一部作品写得好,那就越长越好,否则就赶紧结束。不过对于非文学读者来说,太长了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作为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文学阅读不乏其人,而且从历史上看也正是这部分人哺育着文学和思想的生长,他们与整个文学写作构成了一个互为补充和支持的关系。这其实也是一个民族精神上的成长基础,而且他们本身就直接是写作者和发言者。他们是文化的共同体,在任何时代里都与创作者构成了一种同质共生的关系。
说到雅文学的读者,实际上它的数量还是庞大的。这不仅指时间里的叠加和累计,而是从当下文学市场的现状里也看得出来:雅文学的流动总量占去了整个作品流量的50%以上,书店里大致是这样。我们时常哀叹读者的素质,担心雅文学的阅读在逐年减少,其实有点急于求成和求大。真实的情况是每年雅文学的印刷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虽然质量上参差不齐,最后也并非都抛进了废纸堆,仍然还是进到了文学的胃里。我们国家的文科大学生以及研究者是世界上最多的,总体水准如何虽然可以另讲,书总还是要读的。再加上社会的其他读书种子,也就构成了数量庞大且生生不息的文学薪火。对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诗书之国”,我们的希望和期待总还应该有一些,不必为一时的喧嚣过于沮丧。
对读者,作家完全不考虑也不可能。但作家分两种,一种是时刻不忘怎样去调动读者的味蕾,以便让这部分人获得更大阅读满足的;另外一种作家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迷进了工作里。后者能够不断强化作品的个人性,常常是不可重复的。前者一般是通俗作家,后者是雅文学作家。二者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归属不同的社会需求。
作品如果保留的时间更长,累叠起来读者可能会更多一些。这是因为它的不可复制性,因为没法在文学的集体里给淘汰和删除掉。这种作家不会为了撩拨读者的味蕾而写作,甚至不是为了未来的文学史去写作,功利性的顾虑是很少的——正是这样的写作品质启迪了一些人,虽然做得还远远不够。实际上,能够面对阅读群体的骚动平静地坚持下去,也是对读者的最大尊敬。
它(《你在高原》)因为篇幅的关系,还有耗费的时间,使之成为迄今为止个人最复杂的作品。它的写作方式以及追求的方向较前都有些不同,于是就成了一个无法进行自身比较的作品。比如拿过去长篇单行本来说,它们之间会有明显的区别。比如它的空间拉大了,这与它的规模是相称的,与它的开放性也是相称的。它一方面需要绵密的细节、精雕细刻的局部,另一方面也要敢舍敢得地痛下决心。要求是这样,能否做到火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作者在打量和结构整个作品的时候,常常要拉大焦距,与其保持一段距离,让它有一种必不可少的粗粝,然后再与一些精准的细部接榫。这当然是个难以说清的繁琐工作,并不能说做到了最好。这之间的度很难掌握。只想在这个基础上把握和寻找特有的一种节奏,对自己是个不小的挑战。好在它写得时间很长,很多问题可以交给时间去处理,就是说慢慢想透。时间给予的一些机会,其他东西或许是不能取代的。
当时的计划是写10年左右。根据个人的劳动能力,10年大概也差不多了。后来写了10年没成,才知道这个工作得慢慢来,它远非当时考虑得那么简单。因为30岁多一点的时候,那种青春的冲力还在,所以考虑问题就更往好的一面去倾斜。当一个字一个字往稿纸上落实时,麻烦就全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渐渐知道了自己面临的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作、多么艰难的劳动。这些并非倚仗青春的冲动就可以抵消的,冲动一过,一大堆活儿仍旧摊在原地。勇气有多大,就需要多大的智慧和能力、以及复杂的经验去匹配,这样才能完成。随着时间的延长,会发现连带的问题越来越多,让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令自己满意的解决也不可能。最后把工作时间限定在20年——可是真的到了20年的时候,又发现一些纯技术性的东西还要解决。这又花掉了两年多的时间,一共耗去了22年。
那时候大概写了100个短篇了,还有中篇和长篇,若干散文和诗。从个人游历行走的范围看,已经走过了整个半岛,并且去了大江南北很多地方,觉得内心里的全部积蓄在冲撞。也许非有一次全面综合的表达不可了。这时候自己的情形可以引用书里一个人物的话来概括——“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身心”,是这三个分句。实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时间是一个神秘的东西,一个人过了35岁,特别是过了40岁以后,就不再有那种冲动了,不再有那种不顾一切去做一件事情、千难万难无可遮拦的勇气,再说“生猛”,那已经是大话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和今天比较,人的精神状态不一样。那时候的人思考问题,常常是不自量力的,这也很可爱,很宝贵。思考人生的意义、更多向上的力量,是这些。物质主义和重商主义对人的负面作用,当年还没有显现出来,所以人的精神相对集中、强烈、积极。弱点是容易简单化,很偏激。到后来社会越来越市场化娱乐化了,人也就变得慵懒了,精神上没有强力了,进击的野性减少了。而一个体量较大的创作,很需要精神方面的积极性,那至少意味着落实某项工程的决心和力量。在八十年代,这种精神条件很容易形成,只是完成它的实力不够,这也很矛盾。
也恰恰是后来复杂的社会形态,各种思想和精神潮流的交织融汇,给作者提供了大量的思维材料。这使我们有可能把青春时期的个人勇气和步入中年之后的那种社会阅历加以综合。它是两个时期、两个时代相加的结果,是这些帮助了作者相当迟钝缓慢的动作。
因为它(《你在高原》)是一个整体,尽管每一部书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故事。可以根据自己不同的创作冲动,在某一个时段专注于其中的一部分,这样等到全部完成以后,再组合成一个整体。整个来讲是一本书,一个故事,主人公也是同一拨,它的难度正在这里。如果是系列小说就好办了,那就可以让每一本只为自身负责,工作起来就从容多了自由多了。因为那样它不会有情节和人物方面不合榫的顾虑,单卷分割,可以有更大的跳跃和变化。
四五百万字,二十多年的时间,很耗费记忆力和掌控力。需要在人物和故事发展、包括很多细节方面,有相当严密的记录,有相当精准的把握,稍有一点疏忽就会出现硬伤。但最可怕的还不是局部的硬伤,而是整部书的韵律出现问题,这个时候全书再做统一调整就来不及了,那就是失败。全书就像一部长长的交响乐,它的旋律起伏、起承转合,都要在写作之初大致决定了才好。
要在头几年把每本书之间的关系定准,这样才能在后来的写作中绕开某几部去写另外一部,而不至于脑子紊乱。可是这种严密的设计又会影响到感性空间的发挥,制约写作时的临场爆发力,让整个作品失去鲜活性。处理好这两者的矛盾,才能使它既有事先布局的严整和严密,又有即兴冲决的淋漓。后一种状态往往会把作家引到偏僻的、出乎意料的某种情境中去。
由于它写作时间上的跨度比较长,蕴含也相应地复杂了,它甚至没法让人简单化地对待主人公以及其他。他们这群人都是矛盾重重的,经常陷入犹豫、徘徊、猜想、质疑等等。他们对于个人经历、曾经怀有的理想,也进入了一个全面盘点的时期。当代所面临的全部尴尬,接受的各种各样的悖论,在这些人身上肯定要得到表达。所以工作中常常生出阵阵惊讶,甚至是困惑——原来我们走过了这么漫长的道路,有这么多麻烦等待我们去解决,这么多苦难等待我们去忍受。某些“未来”需要抵御,某些“幸福”也不得不舍弃。这里面很少有一个人物是成竹在胸、万难不怕的那种类型。实际上那种溜直嘎巴脆的回答听起来不错,一落到真实的生存面前就显得贫瘠和单薄无力了。
它可能表达的是更复杂的内容。“50年代生人”并不一定是严格的限制,它只是一个大致的年龄范围。作者属于这批人,对他们自然熟悉。有不少人始终认为这批人不同于上一代,也不同于下一代,真的有些特殊。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每一代人都会以为自己这一代极其不幸、困难、重要和了不起。这也是一个情感和角度的问题。但作者就是这一代,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的,觉得写出他们就可以写出过去和未来。实际上书中用大量笔墨写了上一代人甚至更上一代,也写了更年轻的人,都写了。因为50年代生人对上下两代都可以有广泛的交流,是枢纽式的一代。
主人公的职业选定,是由个人的人生经历决定的。很小的时候就对地质队员的生活感兴趣。这不仅是一个身份问题,也与全书的视角有关:它更多是从地质专业的角度去探索生活、从推敲山河的角色去感受人生的。所以当这样一个人面对植物动物、大地山川,特别是夜晚头顶星空的时候,跟一般的人反应就会有所不同。要写出一个野外的生命,写出他们的情致和情怀,或许就有了另一番气象。如果主人公不是一个地质工作者,没有这方面的专业历练,在行走的时候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一个地质工作者面对了人类社会的纷繁复杂,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它们放在大自然这个背景下去加以考察。把二者拉近了以后,会觉得当代人的忙碌与争斗,在永恒面前显得多么渺小,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简单一点讲,并不想把这部书做成一个“室内剧”。
在一个人烟稠密的人造城郭里追名逐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这个环境中把镜头拉开,把他们放回到粗粝的大地上去,去回视那些东西。有些东西渺小但是存在,这时候不仅是书里正在经历这些故事的人,也包括我们自己,都需要把眼光荡开去,把思维荡开去。也许整个的当下生活就缺乏这种荡开去。这会影响我们的爆发力、创造力,影响到创造物的品质。人类陶醉于自己制造的全部文明成果中,满足于虚拟的生活,足不出户即可以解决许多问题。这就使两脚闲起来了,再不像荷尔德林说的“黑夜里我走遍大地”——缺乏那种跟大自然不可分割的、紧密相依的母子般的血缘关系。人类走向了贫血,精神生活变得干涩,再也找不到生活的芬芳。
因为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所以主人公就构成了一个叙述者,也变成了一个最大的行动者和目击者,他以及他的家族,筑成了这部书的骨架。他是两大家族的结晶。
他在书里还是一个追溯者和总结者,是发出大声质询的人。他不完美,常常陷入羞愧、忧郁、彷徨、自我愧疚和自我怜惜,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具有强大的行动力,比如说辞职离家,远去东部,这都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行动感。但是后来他还是没能走向高原,而身边的一个个朋友都去了,他仍旧迈不出这一步,又是一个怯于行动的人。在《荒原纪事》里,小白和村子里的人一同起事,投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搏斗,他却有点瞻前顾后,甚至有点畏缩。
生活中有的人可以表现得义无反顾,很是大胆,有时又会谨小慎微裹足不前。在50年代生人的理解和视野里面,宁伽正是这样的人。
《你在高原》写到了一百年,随着每一部的完成,时间的推移,后边的笔墨比重变大了。出发点是宁府和曲府,它们分别展开又合二为一,里面的人分化、流失,有失败者有胜利者,胜利者住到了橡树路上,又慢慢演化出更多的故事。这是一个敞开的故事。
这么长的书,耗费时间也耗费“形式”。从个人的阅读史里吸纳营养,基础当然是中国的传统文学。以个人30多年的文学生涯所形成的表达能力,阻止它的漫患和芜杂。结构主义,英雄史诗,它们既有强大的吸引力,使用起来又十分危险。浮浅的形式主义是东方作家的魔咒,我们只能远离它。单就这方面来说,对作者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人的思想会出现一些回旋,循环往复地追究。但是不能从一条道路很突兀地跳到另一条道路上。会沿着一个路径往前。因为没有那么简单化,也不会被符号化。人应该有向上的动力,有向善的愿望。简单点说,人文精神讨论就是在讲人生在世,需不需要承诺,需不需要践诺,要不要让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利益动物、一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它就是这么朴素的日常问题而已,哪里是什么高深的学术问题。
《你在高原》中,这些问题都非常具体化了。它既不相信那些空洞的大词,也拒绝了沉沦。它就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们这些人非常清楚不同的选择会有什么后果,也知道风险,知道怎样做一个“成功人士”,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就因为他们有过承诺,什么承诺?就是他们的父辈流了很多血,蒙受了很多冤屈,痛苦不堪,他们不愿再让未来一如往昔,不愿重复那样的生活。他们想有尊严地活着。他们并不伟大,不过是有过承诺而已。
果然,他们各自迎来了不同的悲剧,换取了巨大的痛苦。
当然,对自己的写作,作者个人会觉得变动很大。《古船》比起《刺猬歌》、《外省书》,更不用说《九月寓言》《丑行或浪漫》了,变化已经很大。《你在高原》变化更大一些。《古船》是单部的、特别绵密的写法,和《你在高原》这种时而拉得很开时而紧缩密挤的写法,区别太大了。读者会觉得区别不大,可能是因为作者对技术层面专业层面的变化更敏感,而读者往往只是注重故事。相对变化较少的是精神层面——精神线索尽管有曲折有变化,但大致脉络是可寻的、往前走的。一般读者却想读到全新的故事之类。
顺着原有的精神探索往前走,不能跳离那条寻索之路。
抱朴更像英雄。廖麦也像。宁伽一心向往英雄,努力地学习他们,将来有可能增加一些英雄气概。
对于新潮,有一部分作家作品不熟,有一部分熟,作家们的道路都是很个人化的,所以才有价值。有许多文章从专业的层面分析,说《九月寓言》和《古船》的区别很大。像《丑行或浪漫》、《刺猬歌》,跟早期的《秋天的愤怒》以及《外省书》差异也较大。为什么仍有一种变化不够大的感觉?部分原因是大致写了相同的地域环境,还有部分原因是精神层面并未发生“突变”,相反是循着一个线索往前发展。“突变”可以,不过对有的人却很难,因为有人性格倔强,动作比较迟钝——这样说并不完全是贬义。这个特征就决定了个人的相对不变性,这种不变性有时也是作家赖以生存的一个基础。
最早写诗。去年出版了一本新的诗集《夜宿湾园》,这是第四本诗集(前三本是《皈依之路》《家住万松浦》《张炜的诗》)。从来没有间断过写诗,并担心小说和散文会淹没它们。
一个是淹没,再就是因为写散文类的东西多了——小说也是散文类的——这会使诗歌的表达变得有障碍,所以尽管诗的蕴含高于过去,但表达的纯度和流畅性却有可能低于更早以前。所以这样的诗有问题。寄希望于再成熟,那时会有办法,找回当年的状态。诗如果好,当是文学中最高的。
最早是一批短篇,不是诗。就是写芦青河的,80年代初,大约有几十篇,让作者变得自信。到现在仍然要当成个人文学库房里的几瓶好酒,放在零上四度的地下室里。但是回看自己的酿造力,觉得一个人所谓的成就,并不是作品越多酿造力就越强。到这个年纪,酿造力不是最强的,最强的时候还是写短篇那会儿。短篇需要看重——有人可能说,这是犯了一个差不多的毛病,即大家越不注意的部分他越是要强调,已经注意了的反而不多谈了——一些画家常说的是自己的画不行,诗才是最好的——不,这里不是,这里强调爱诗,强调对短篇的重视,完全是因为从很早就确立的一种文学观念,是立足于对文学品质的把握。我们始终觉得在文学的宝塔上,诗是占据最高层的。时下这个时期诗没有多少人读,这可以不管。
他们总是提到《古船》,那是27岁开始写的,出版的时候是30岁。那个时候写了近百个中短篇,技艺上有些准备了,只苦于没有一个更合适的形式去表达。所以把中短篇、诗、散文这么多的力量合成了一起,就有了《古船》。
其实在这之前,虽然还在写中短篇,却有一大部分力量早已经投放在了《古船》中,只是默默准备,重心转移了。这就像《你在高原》出版之前一样。读者看到的是最后的劳动结果。
不敢说先于时代多少,《古船》一书优劣并存,但直到现在,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作者自己也很难超过《古船》,因为它有一种说不清的内在的力量,这不是专业经验和技法能够取代的。文学属于工艺层面的比较少,绘画的工艺层面占得比重就大一些,工艺技能好,笔墨出去就成了八九分,当然它也讲究内在的精神气质,最懂绘画的人并不单单专注于工艺性。但是绘画的工艺性占的比重确是大于文学。与后来比,《古船》的工艺性比《刺猬歌》差多了,但不能就说《刺猬歌》一定超过《古船》。
有人当年对《古船》有过强烈意见,具体是哪些意见,作者与读者却并不知道。它自内部传出来以后,在特定的环境下,造成的影响竟然很大。这样直到时过很久了,有人让省里领导转给一封信,说自己当年根据“耳食之言”加以“臧否”是不对的,表达了歉意。
当年的批评造成的影响有很长的时间,而不是几年,一直都有影响,前不久还听到一个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的人说:《古船》是有争议的。一部作品没有争议不就完了?文学含量、思想含量、精神含量,只要这三者是具备的,就一定会有争议。《古船》并非有多高,但凡是好作品就必有争议,当一片人齐声说某部作品好,那么这部作品往往就有了三分平庸。
围绕这个话题(《九月寓言》)交流的不是特别多。有的作家是特别有才能的人,而且特别勤奋,总是鼓励别人。当然它也是个人重视的一部作品。
《外省书》是另一种品格,更为凝练,点到为止。它的路数离《九月寓言》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八千里,所以不能用同一标准来衡量。要换一个眼光看。如果用《九月寓言》和《古船》的标准相互衡量,二者都不行了。相差八千里,“八千里路云和月”嘛。
《外省书》里面有一个人在北京工作,因为他小时候在胶东半岛生活,北京人的卷舌音很多,喏喏喏,他总是学不会,于是融入不了京城生活,很有自卑感。他看到很多人能够把舌头卷得像风轮一样在口腔里转,很是羡慕。后来,终于能够喏喏喏那样了,又退休了,回到了当地。他发现怎么模仿当地人说话也不行了,有点像在北京的时候,当地人对他有了一种距离感。他这一生就是这么尴尬。
实际上对作品评价如何,也关系到对当时的精神状态和社会状态有没有穿透力,跟不跟得上去。今天回头看就很清楚了,《柏慧》不是当年说的“写过头了”,那种激烈,那种抨击还是远远不够,就是说作者也没有真正“跟上去”,没有最强有力地穿透和看透,但总还算摸到了边缘——批评者离应该达到的意识差了一百步,作者差了五十步,如果笑别人,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当时没有对社会的精神层面看得更透彻,显得还远远不够,那会儿应该更有力更决绝地表达,那种从语言到思想到各个层面,力度都不够。
《你在高原》开始有点火候了。发时发现要完成《柏慧》所面临的那些问题,不是一部两部长篇所能做成的。
因为要在20多年里劳作不息,这里面难免有一些独立的浪花翻起来,有遏制不住的艺术冲动、思想冲动,这就需要集中精力写出来。它们和《你在高原》差异太大,故事及品质也不同,归不到一块儿。《你在高原》空间感拉得很开,有时候很粗粝;但是那些独立的作品,它们的局部雕刻性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