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水
爷爷从灶屋挪出来,他想坐到敞院里。我赶忙去扶他,爷爷说,我能行。爷爷住在灶屋好多年了,他待在这个很不敞亮的屋子里,心里也不敞亮好多年了。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三叔家看他,都要在这间不敞亮的屋子里坐上个把小时。爷爷总是说,活不过明年了。我说,爷爷,你的身体,再活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爷爷说,腿越来越不听话,活着累。
我这一次回来是春天,不冷也不热,爷爷要到院子里坐。我说我背您。爷爷说,我能行。爷爷这么说,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把拐杖递给他,然后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提了起来。
我一抓住他的胳膊,心里就一阵惊愕。爷爷的胳膊很细,整个身体很轻,我几乎没用一点力气,就把他提了起来。这个曾经高大威猛的男人,现在几乎像一根羽毛。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爷爷坐在靠墙的凳子上,面对着半下午的斜阳。
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他喜欢这样的下午,静静地坐成一个木偶,坐成一个心境灿烂的老梦。我和爷爷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抬头,我看见西屋的土墙上挂着一挂铁犁。
我问爷爷,铁犁还用着呢?耕地不都用四轮机器了吗?爷爷说,牛都没了,哪还用铁犁?就挂在那墙上,看见了,心里舒服。
现在,那一挂铁犁静静地挂在墙上,木柄和弯曲的铁脊背都融在灰色的墙壁上,不甚分明。只有那铁犁铧的锈迹,似乎还在故意吸引着我的视线。这一挂铁犁和土墙仿佛是一幅巨大的木版画,不断地清晰和明朗起来,不断地勾引出弯曲的岁月。
爷爷说,这一挂铁犁偷走了我大半辈子,它挂在西屋墙上,就像我挂在了那墙上一样。爷爷这么说着,眯起了眼睛,金黄的阳光一蹦一跃地跳在他脸上的皱纹里,那是从树顶漏下来的点滴阳光,仿佛藏在爷爷皱起的岁月里。
过了一会儿,爷爷在和煦的微风和微笑里,熟睡了。我想,那墙上的犁,已经和爷爷融为一体了。
爷爷握住犁把,一只手甩出清脆的鞭响,两头年轻力壮的犍牛,奋蹄前进了。铁犁扎进湿润的大地上,吃吃地划开泥土,划开土地的肥沃和我们的憧憬。我跟在爷爷后面,爷爷跟在两只犍牛拉着的铁犁后面,这仿佛不是爷爷在耕地,而是八岁的我在耕地。
我的骄傲就甭提了,跟在深深的土沟里,脚丫子能感觉到泥土的湿润。我抓起一把松软的泥土洒向空中,就仿佛是爷爷在北地里洒下的种子。我跟着爷爷,爷爷跟着两头犍牛,一头是青犍牛,一头是黄犍牛。
黄犍牛走在地沟里,是主耕牛,一条绳子的一头儿穿在它的鼻圈儿上,一头儿拴在犁把的小铁环上。爷爷能通过这条叫“撇绳”的绳子,让黄犍牛走得直直的,从地东头走到地西头儿,会走出一条笔直直的线。青犍牛走在地垅上,是辅耕牛。可是它经常不听话,经常抢占主耕牛的位置,而把主耕牛挤到一边去。
倘若如此,地就给犁瞎了,像蚯蚓垦荒,也像猪拱垦荒。爷爷是坚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据奶奶说,爷爷以前是村里的会计,根本就不会干农活,就是连简单的开荒地,他都没干过。可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地分给了各家各户,实行了大包干,大家都单干了,爷爷这时候才不得不学习干农活。
奶奶说,爷爷一开始犁地,还不如猪拱的均匀。我知道这是玩笑话,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一个干农活儿的好把式。爷爷说,青犍牛爱捣乱,老是挤黄犍牛,老是想当主要人物,老是想表现自己。
这时候,爷爷的鞭子就举起来了,但鞭子并不打在青犍牛身上,他只把鞭子在空中划个大大的弧线。这是在提醒青犍牛,要好好拉犁,不要喧宾夺主了。青犍牛是个聪明的家伙,它一瞥见空中影下来的鞭影,又听到尖利的一声脆响,就又规规矩矩地回到地垅上。
黄犍牛是个老实人,爷爷说,任劳任怨型的。黄犍牛和青犍牛搭档,爷爷是最喜欢的。这两只犍牛力气大,拉着犁子噌噌地往前跑。爷爷跟在它们后面,往往累得腰酸腿疼了,犍牛们仍旧兴致高昂着呢。别说是一亩地二亩地,只要吃饱了喝足了,就是一连拉一下午的铁犁,它们仍能健步如飞。
这时候爷爷睡醒了,睁开眼睛,仿佛做了一个梦。我说,爷爷,你做梦了?爷爷说,没啊,我健步如飞地耕地呢,黄犍牛和青犍牛真是厉害,一下午耕了三四亩地,铁犁的犁铧都磨秃了。我说,爷爷,犁铧磨秃那可不是一个下午的事儿。爷爷说,我知道,不过就是赶在一个下午磨秃的。
那个下午,犍牛们吃了大半下午的草,阳光已经不是那么毒了。该是耕地的时候了,爷爷对犍牛们说。犍牛能听懂我说的话,爷爷说,犍牛们看看天,然后哞哞几声,那是下地干活的号子。我也向天看了看,拿了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可以下地了,爷爷说,把铁犁扎在地里,把两只犍牛套上,一声鞭响,我们就出发了。
那是我耕地几十年来,最惬意的一个下午,爷爷说,北地的小风吹着,干活出的汗水一冒出来,一会儿就被吹干了。我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真是舒服,就是不知道犍牛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说,爷爷,犍牛也有这样的感觉。爷爷说,你咋知道?我说,你说的啊,你说那是你最舒服的一个下午,当然,犍牛们都听话了,听话了干活儿就干得漂亮,你才会舒服啊。爷爷说,确实是这样的。
爷爷这么说,确信了我的感觉。那一下午,我仿佛就在北地。呼呼的风声传进我的耳朵,让我的心都开了花。我仿佛听到犁铧划开大地的沙沙声,我的脚步能感觉到它,能感觉到一种泥土的蠕动。
身后是一片翻滚的泥土,它们就像海浪,波涛汹涌着,我仿佛听到了浪花的鸣唱。爷爷说,那一个下午,犍牛们竟然把犁拉坏了。爷爷抬起头,看着西屋的墙壁上那一挂犁,拉坏的就是那一挂犁。
我顺着爷爷的目光看过去,那一挂犁立刻活过来了。它在西屋的墙壁上,在暗灰色的木版画上,吃吃地耕着,仿佛前面有两头牛拉着。爷爷说,那天下午,青犍牛也出奇地老实和卖劲儿,它不再跟黄犍牛捣乱,它仿佛由一个淘气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稳重的壮年人。现在,它正在跟它的大哥黄犍牛,齐心协力地拉着铁犁呢。
我知道爷爷已经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回忆和幻想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值得他咀嚼千万次的梦。那挂铁犁挂在墙上,不但沐浴了夕阳,也沐浴了晨曦的光,它在爷爷清澈的时光里霍霍地翻卷着书页和希望。无论什么时间,只要我一回头,就仿佛看见它吃进泥土,吃进无边的坚硬和苍凉,却吐出希望,吐出阔大的湿润和温暖。
我一看见犁,就看见犁走的一条路上,满是花香和果香,满是丰收和希望。爷爷说,犁吃吃地笑着,牛在前面拉着它,它在耍奸呢?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爷爷说,犁的木质结构已经腐朽了,就在断裂的那一刻,犁铧也折断了。
我说,那犍牛们可不突然间走空了?爷爷说,犍牛确实打了趔趄,不过它们仿佛早已知道,知道这挂铁犁要给拉坏了。我说,犍牛们怎么会知道呢?爷爷说,也是啊,不过它们也没有跌着。它们是四条腿的,四条腿的当然要比两条腿的,站得稳当。
这是爷爷的逻辑,有时候也是我的逻辑。爷爷说,那一个下午,铁犁一路滑行,我哼着一首老掉牙的歌儿。我说,爷爷你耕地的时候还哼着歌儿?爷爷说,直到铁犁的木结构断裂,直到犁铧折了,闪出生铁的那种灰色的光芒,我还在哼呢。
我双手打着拍子,想把爷爷哼的歌曲唤醒,把它的激情融进那个幻想着的美好时代。不过我打拍子时,又看见那墙壁上的铁犁,深深地划开了大地的皮肤。爷爷说,那一挂犁就是我的骨架。
我突然明白,这一挂铁犁挂在这西屋墙上,也就是前几年的事儿,是爷爷八十六岁那一年,三叔买了一台四轮机器。三叔说,不用牛耕了,用四轮机器耕,你也可以歇息歇息了。三叔不会用牛耕地,也不想让爷爷再去耕地了。
村里各家各户的耕地都是用四轮机器耕的,三叔说,你再用牛耕,他们肯定笑话我虐待老人。爷爷听三叔这么说,就坚持再耕一次地。我也突然明白,那一个下午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知道爷爷是在怕,怕什么?他不是怕犁没有了用武之地,它是怕犁没有了用武之地后,两头犍牛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犍牛没了用武之地就有可能被卖掉,然后他自己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一天下午,是爷爷用牛耕地的告别仪式,也正是在这个告别仪式上,铁犁的木质结构断裂了,犁铧也折了。爷爷说,不去修理它们,就让这拉坏的铁犁挂在西屋墙上。我知道,这是爷爷的纪念,也是一个时代的纪念,也是中国牛耕历史在小村终结的纪念。
爷爷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那挂铁犁,已经缓慢地滑进了我的夜晚,这也使我看到它的灵魂,已经离开。它只是一幅骨架了,一幅爷爷的枯萎的骨架,一幅风干的弯曲,静静地守着耕耘的虚无。
那挂铁犁就挂在墙壁上,可是有时候我却不能看见它。我知道那只是远去岁月的一件浮雕,它属于爷爷,也属于过往,但是我千万不能触摸它。我回头看着爷爷,我知道一挂铁犁正在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