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连续剧《神探夏洛克》的日神面具

一、BBC版的《神探夏洛克》

2010年伊始，英国国家广播公司推出了《神探夏洛克》(也译为《新福尔摩斯》)的系列迷你剧。此剧改编自19世纪英国侦探小说家阿瑟·柯南·道尔所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将原来的故事背景从19世纪大英帝国的鼎盛时期搬到了21世纪繁华热闹的大都市中，演绎了一个现代版的侦探夏洛克和约翰医生与以原著最大反派莫利亚提斗智斗勇的故事。在推出的两季剧情中，改编了原著最为著名的几个案件《血字研究》、《四签名》、《波西米亚丑闻》、《巴斯克威尔的猎犬》和《最后一案》。该剧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全球范围的热捧，据BBC官方统计，仅在英国本土第一季平均每集拥有七百万的收视纪录，第二季首播更是创下了破八百万的收视。在境外社交网络Facebook和Twitter上，这位虚拟的夏洛克侦探拥有数以百万计的粉丝，拥有自己的博客和社交账号，还有专门为他建设的Sherlockology(夏洛克主义)网站。该剧不仅把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夏洛克扮演者本尼迪克·康博巴奇造就成了如今炙手可热的超级明星，剧集中人物的大衣、衬衣、雨伞、手机变成了时尚风向标，Sherlockology(夏洛克主义)，Deduction(演绎法)，台词“I am Sherlocked”(“我被夏洛克锁住了”)，“Keep calm and …”(“保持冷静...”)，“Think! And that is the new sexy”(“开动脑经，才是时下流行的性感”)成了网络流行语，剧情更在英国下议院被讨论。对于一部从来没有在中国境内公开上映的电视剧来说，至今年12月它在人人影视网站上已拥有超过两百万的浏览量，这一切让人不能不惊叹这部迷你剧的巨大成功和魅力。

对于喜欢或不喜欢，知道或不知道福尔摩斯原著的人来说，侦探夏洛克都是一部冲击性的作品。它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说不准，在全球范围的调查中，现代版的夏洛克侦探被评为“史上最棒的福尔摩斯”。在人物塑造上，BBC版本的特点简单的说有四点。首先它复活了小说中抽着烟斗穿梭在伦敦迷雾中的大侦探，并颠覆了传统。 新的夏洛克穿着定制西装，在21世纪的高楼大厦里发短信，一副现代社会高端技术人才的模样。第二，约翰.华生医生变成了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角色。 第三，侦探和医生的年纪向前迈出一大步，不仅符合原著的设定，也符合观众的观影需求。第四，在专注于传统的破案剧情之外，还加入了长期被历来侦探剧所忽略的友情因素，后者一直是原著中的重要暗线。对于还不知道福尔摩斯原著的观众，该剧收获了一票一票的粉丝，对于喜欢原著的人来说，这版是在向原著致敬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活力。

这部《神探夏洛克》带来了新的兴趣，如果不是在探案本身，因为谜题无一例外是有趣的，大众对它的热捧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话题。这种兴趣自从小说面世以来就延绵不断，几乎每次改编和搬上荧屏都引来追捧和狂热，不仅有无数衍生的文字作品，如续写探案集的《丝之屋》、《福尔摩斯的秘密生活》等，更有贝克街221B的福尔摩斯博物馆和侦探的猎鹿帽。这种强大的繁殖力是其它侦探类作品无法比拟的，谁能想象波罗侦探被第一百五十次的搬上荧屏，或者金田一的家庭住址成为侦探迷们的朝圣地？一百年后或者一百五十年后我们却仍然知道并痴迷着大侦探。这种长久的魅力或者生命力便是本文讨论的出发点，本文认为《神探夏洛克》的成功因为它强化了夏洛克这个主要人物的日神面具以及对原著日神胜利的主题。为了将BBC电视剧版与柯南.道尔原著区别开来，下文将使用电视剧版的夏洛克称谓而不是小说中的福尔摩斯。

二、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我一直认为鉴别一部作品的标准之一就是其是否具有强大的活力(vitality)，这种活力来自某种深刻的可以到达人类原始层面的东西。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二元对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明确提出并有非常详细的阐述。他分析希腊悲剧时，提出希腊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从迫切的需要创造了众神。为了生活下去，为了克服生存的恐怖和可怕，即酒神代表的自然或自然之力。希腊人幻想出一个光辉的梦幻的奥林匹亚世界，一个具有日神外观和实质的世界。“所有一切对于自然的巨大力量的极其忧虑和恐惧”，对于生的渴求和死的恐惧(酒神力量)，都被这个想象的世界(日神力量)征服或者淡化。但是日神的征服仅是表面现象，因为酒神的自然不可克制，最后的结果只能导致日神世界或人为世界和自然的背离，这脱轨让人类社会走上不归路。“人穷则反本”，日神与酒神的冲突在寻找平衡中永不停止，最终日神的表象将被酒神的破坏力粉碎，而长久的酒神统治也会被日神所推翻，“在远处二元的概念融为了一体，若俯瞰日神与酒神，它们的身影也融合在了一起”。后来者荣格在《心理学和文学》里更客观明晰的分析了日神和酒神精神并将其扩大到心理学和文学批评的领域。总的来说，尼采体会活在自己身上的酒神与日神然后投影在分析希腊悲剧中，荣格是研究活在别人身上的酒神和日神然后客观地记录下来。尼采歌颂并以身作则了酒神的强烈情感和生命力，荣格带着学者的态度用酒神和日神撬开了集体潜意识的大门。卡米拉.帕格里亚在她的《性面具》中及其广泛的讨论了西方各种艺术中的日神形象和酒神形象，他们的特征简单的总结可以为如下：

日神：阳性的(男性的)，天空的，无性的，表面的，所有视觉艺术的，冰冷的，不带情感的，理智的，直线的，人造的，固态等特质。

酒神：阴性的(女性的)，大地的，繁殖的，内在的，所有音乐艺术的，有感情的，易激动的，感性的，弯曲的，自然的，流动等特质。

因为两种精神的原始性和他们无处不在的斗争，所有的艺术作品无一例外是他们的结果和呈现。如何处理这两股力量将造就或毁坏一部作品。按照日神和酒神两元对分，我认为侦探类作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趣的，一类是令人感动的作品。前者如福尔摩斯探案集，后者是带有批判现实主义的犯罪小说。有趣的一类属于阿波罗，感动的一类属于狄奥尼索斯，其中的差别便是智商，情感和罪恶的本质。

《神探夏洛克》最大的吸引力之一就是高智力的犯罪，案情迷雾丛丛，通常是夏洛克和高明的犯罪分子的斗智斗勇，或者仅仅是夏洛克表现高智力和演绎法的平台。

三、夏洛克的日神面具

夏洛克是剧中的头号人物，佩戴着光芒四射的日神面具。他的阿波罗身份体现在几乎每个领域。首先他的外表，历来福尔摩斯的银幕形象无一例外的选择中年以上的演员，但实际上侦探在探案集第一故事《血字的研究》中出场时才27岁。以往的福尔摩斯直接变成了荣格式睿智老人(old wise man)。而BBC版的夏洛克有着年轻阿波罗般的外表，高大英俊，有着风信子一般美丽的卷发，饱满的双唇和古典主义的鼻子，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无限上升的阳刚之气。 夏洛克抓住了日神面具的外表特征，接下来看看夏洛克的人物设定。这位穿西装的夏洛克多才多艺，大脑堪比双核处理器，语速堪比机关枪，有极佳的自控力，但性格却如儿童般的低幼，对感情和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总之这是怪异的极端化日神面具，极大的放大了智力与理智，极小化了情感和感性。对夏洛克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大脑和思考，其它俗事都是“transport(手段)”，包括最基本的人类需要。为了思考，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不呼吸，“Breathing is boring(呼吸很无聊)”。

我的理解是为了保持日神思考的本质，夏洛克否定并超越了最基本的欲望或者生命本身。两者结合在一起，日神面具那种大理石般的感受就此确立起来，充满光线却缺乏温度。

夏洛克的日神面具在他身处的环境得到了加强和巩固。侦探剧可怕的男性同盟会一直是女性主义者的噩梦，而夏洛克身边重要的角色几乎全是男性，迈克罗夫特，约翰.华生，莱斯特探长和大反派莫利亚提。而女性角色哈德森太太，茉莉医生(原著里是女仆阿加莎)，“那个女人”艾琳，和没有出场的妈咪，多诺文探员以及约翰的多个女友几乎都是边线式的。如果贾宝玉是掉进了女人堆，夏洛克就是掉进了男人堆，整日与男性做伴，甚至还是被男性养大的。迈克罗夫特的双关语“I will be mother(从小到大都是我负责招待客人)”，点明了兄弟俩似乎总是处于统治和反叛的复杂关系。这种阳性的生长生活环境是不正常的，反自然的，切断了或者说隔离了夏洛克与女性的联系。

但是，即使夏洛克佩戴着日神面具，并生活于日神的生活模式中，代表自然的狄奥尼索斯也只能防御不能克制，因为自然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所以我们看到了夏洛克生活中的另外一面：音乐，毒品，和Mind Palace(大脑迷宫)。音乐，毒品和大脑迷宫无一例外代表着沉迷和迷失，后者是酒神的特征。那作为日神的夏洛克要如何应付他生命中这三个不可缺少的存在呢？答案是——利用与控制。

夏洛克利用沉迷，因为沉迷与他的日神设定实际上是相驳的，他不能放任自己滑向任何一个狄奥尼索斯式的深渊。原著中的福尔摩斯还偶尔在毒品中不可自拔，因为音乐或狂喜或悲伤，剧场版夏洛克的日神面具则是被更加强化了。他戒毒，戒烟，最爱的小提琴对于他与其说是抒发情感或喜爱，不如说是跟毒品香烟一样的药引子。音乐的本质是感性的抒情的，抚慰人的心灵而非头脑。而在夏洛克处，它们是思考的辅助工具，本质是思考的，音乐和尼古丁是引路人。音乐和麻醉品都是酒神的艺术，把它们想象成仪式，夏洛克便是通过这样的仪式撬开酒神的大门，音乐和香烟化成米诺斯宫殿外的引路线，沿着它们进入更深的领域。在他日神范围之外的更为广博的酒神世界，也就是大脑迷宫或者说潜意识。夏洛克的大脑迷宫是心理学中潜意识的等同物。根据佛洛依德的的理论，人脑的大部分都被潜意识所占领，像信息库一样，它能纪录下我们经历过的每个时刻，但那些信息却不能被意识自由支配；它孕育了所有的动机和原因，但总是以难以读取的形式出现，如梦境和符号。意识投向外部世界，表达着我们作为社会人的面具，潜意识向内投射，表达着本性和自我，潜意识原始混乱被意识压制，调节却不能完全控制。联系日神和酒神的两元对立，秩序的意识理解成日神领域，混乱的潜意识理解成酒神世界。

酒神世界也是潜意识的原始，无序和混乱是对日神秩序和理性的最大危险，但她同时包涵着灵光，动机和真理。对于夏洛克，音乐，尼古丁和大脑迷宫并非必不可少，因为他强大的日神面具提供了智力和理智的武器。但当意识世界中的信息无法填补破碎事实之间的缝隙时，他才需要深入大脑迷宫，进入的深浅程度决定了引路线的必要性。而每次与酒神世界的接触都是危险的，需要极大的谨慎，这可以解释夏洛克在深入大脑迷宫时的排外态度。

作为日神的夏洛克对待犯罪和罪犯的态度。作为一个大脑机器的夏洛克似乎为了解决犯罪而活，而这些犯罪除开高超的手法以外，本质却是单纯的，而夏洛克作为正义一方的立场也非常纯粹。正义对邪恶，光明对黑暗，而实际上如前面所言，生活中的犯罪往往不能如此纯粹，道义的恶，恶的道义才是常态。而夏洛克的罪犯们，特别是那些他喜欢的罪犯们，没有道义和心理的负担，都是些特别干净的坏蛋，用莫利亚提自己的话“every fairy tale needs a good old fashioned villain(每个童话都需要一个老派的坏蛋。)”。老派的坏蛋是那些蹲在黑暗之中趁机作乱的来自狄奥尼索斯的恶人，在酒神的眷顾下，他们的能力与日神夏洛克看齐，作为夏洛克的相反面存在。而夏洛克的乐趣便是握着他的阿波罗光杖追逐，灭杀他的酒神敌人，制服他们并把他们赶回不见光的老巢，每个案件都如同宣示日神光辉的舞台。

BBC版的《神探夏洛克》在对原著的改编上，强化了日神精神全面胜利这个主题。这带有单纯的甚至充满梦幻色彩味道的主题，并不适用于现实，但在造梦的荧屏上却能激起大众的强烈反应。它最成功的一点便是在贴合日神胜利的主题上，塑造了一位佩戴着日神面具的主人公，侦探夏洛克。后者虽然脱胎于道尔的原著，他的日神面具却是更加强化的，单纯的。日神面具体现在方方面面，最大化的体现了日神精神中理智，纯智力的，毫无情感感受的特质，后者把夏洛克塑造成了新一代的荧屏英雄，一位年轻阿波罗式的超人，在我们这个混乱而寻求秩序的现实世界中可以算是一味质量良好的安慰剂。

[1](英)史提芬.莫法特，马克.加蒂斯.神探夏洛克第一季[Z].英国国家广播公司，2010

[2](英)史提芬.莫法特，马克.加蒂斯.神探夏洛克第二季[Z].英国国家广播公司，2012

[3](英)亚瑟.柯南道儿.血字的研究 [M].新星出版社，20011

[4](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M].新星出版社，20011

[5](瑞士)卡尔.荣格.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荣格文集第7卷) [M].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