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中的人性思考

2012-11-22 03:53胡珍珍
电影评介 2012年17期
关键词:基耶洛夫斯基洛尼

论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中的人性思考

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当代欧洲一位集编剧与导演于一身的波兰导演,他以朴素平实的叙事、完美的影像构成和深刻的哲学内涵名列世界著名导演的行列,从对人性的思考,展现人们在道德、情感上的多重困境。以《机遇之歌》和《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为例探讨影片背后作者在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下对人性、对生命的终极思考,展现当代语境中个体特殊的生存状态和意义在影片中的体现。

基耶斯洛夫斯基 人性关怀

一、偶然:《机遇之歌》中个体命运的在世负担

若要呈现正在当下展开的时间,话剧或许是最合适的艺术媒介;如果是要讲述过去发生的事,小说则是最完美的形式,至于和未来打交道,无疑,电影有它特别的一套,像《机遇之歌》这样的电影也告诉我们,电影还可以是表现“条件式”——过去可能发生的事——的最佳媒介。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来,人们在生活中每天会碰到的为社会主义事业而活的生活并不是生活的真相,而只是社会主义生活的表征语境,革命政党用一种历史主义的对生命和世界的意义解释虚构出一个人人都该为社会主义献身的美好社会,而个人则不应有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因为,个人命运的在世负担已经被这种事业伦理背后的历史进步的正当性理念取决了。

《机遇之歌》在一九八一的戒严令颁布遭禁后,终于在一九八七年得以上映,他不仅有对于道德行为的关注,而且更对生命多种可能即机遇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进行了一番探查。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魏台克的年轻男子赶火车的故事,他是一个富有生活热情的年轻人,总是急匆匆地赶那班定期开出的火车,好像那班火车是驶向人类未来的末班车,不容错过。

第一次,他抓住正驶出站台的火车车门,跳上了火车,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虔诚的共产党员,满腔热情的革命意志使他成了一名革命积极分子。

第二次,他同样追赶着正驶出站台的火车时,无意撞上了铁路警卫,被拘捕判刑劳教,与一位对社会主义事业不满的人关在一起,结果自己也成为了地下政治运动的一员。

第三次,他还是没有赶上火车,但意外地他遇到了他早已经忘记的女同学,两人相逢,于是结婚、上学、当医生,他拒绝入党,对持不同证件和宗教也都心存抵触,就在家庭事业都走上社会主义事业的轨道时,魏台克遇上了飞机空难。

在这个故事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设想了魏台克生命中的三种可能性,这些不同的结果他自己是无法改变的,也不是社会主义能决定的,重复三次的“上火车”事件事实上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一种叙事隐喻,他想表现的是个人生命中极有可能的偶然性,与人民事业的历史必然性相抵触的偶然性。故事中的积极分子、地下政治运动者、医生在社会主义日常生活中的生存位置截然不同,但这些生存位置标示出的仅仅是个人生活的表征层面,关键在于,成为某一种人对于一个人来说完全是偶然的。

在第二段故事的结尾处,魏台克在车站向人问路时,基耶斯洛夫斯基给观众们来了一个小幽默:给他指路的正是第一段故事中的共产党员。同样,在机场,镜头为观众捕捉了两处魏台克自己并不知道的细节:第一段故事中的女空乘替党小组成员拿文件;第二段故事中的斯特凡等到这同样一个航班。这正是魏台克本该在前两段故事中乘坐的那架飞机,起飞后不久,它就炸得灰飞烟灭。再回来看影片的开始,第一个画面中出现的正是魏台克在飞机坠毁前的嘶叫。为什么基耶斯洛夫斯基让魏台克没有赶上前两段故事的飞机,却赶上了第三段故事的飞机,也恰恰在第三段没有任何政治因素的故事中死去?他是否想说明,失去政治的生活等同于死亡?抑或魏台克的生活就像是第一段故事中老党员给魏台克看的那个弹簧玩具——它有节奏地自动爬下楼梯,可一旦到达地面便不再前行,按魏台克自己的说法就是像死了一样。

弹簧玩具只是《机遇之歌》中诸多诡异细节中的一个,恰恰是这些细节给故事带了预料之外的转折,令观众更感到意外,基耶斯洛夫斯基善于也喜好对影片细节的特殊处理,例如影片一开始,魏台克的父亲就觉得文字成绩糟糕一点更好;之后,老党员承认,自己之所以想去接触某个女人,是因为她嘴唇上的细毛和丑陋粗短的手。在华沙,魏台克和楚什卡做爱后,她把香烟悬在他额头上方,给影片带来一种紧张的悬念;在接受洗礼后,他注视着那个华丽的耶稣像,它自己会睁眼闭眼。第三段故事中,他去拜访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看见她的亲人正在后院很专业地耍杂技。所有这些不太寻常的细节,都为这部无情地奔向死亡的结局注入了生动的活力,前面也提到过,这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后面大多数电影透露出来的主题——信仰与死亡。

整部电影由三部分组成,并非两部分,这似乎意味着这并非是一个单一性的选择,它更像是一种开放式的结局,尽管可以看做是三个不同的故事,但却有着相互交叉彼此影响着彼此的情节。既然故事已有三个版本的存在,就很可能有第四种乃至更多种可能。阿兰•马松也点评《机遇之歌》的结构为“一种左右为难,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左中右为难”。①基耶斯洛夫斯基邀请观众一同思考,魏台克的这些不同经历是否取决于不同的抉择、机遇或者命运。与辩证唯物主义不同,《机遇之歌》的信仰既在于道德核心,也在于意外条件或外部条件,所以自己无法改变。仅仅只在于手和车把之间的一小段距离,却隐喻着极有可能的偶然性与只有千钧一发的距离,但终究不是必然,所有的偶然加在一起,也不会得出一个必然,那么既然没有必然,那处处都是偶然,譬如尽管连续一万年来每天都艳阳高照,也不能证明明天必然会艳阳高照,一万年的艳阳高照也都是偶然,而各种偶然也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由于个人的美好生活的想象只会在各种可能性的其中之一得以实现,那么个人的选择就像掷骰子般无法预料它会停在哪一面。在情感的范畴里我们可以拥有较大的自由,但在社会生活的范畴里,我们却大大受到机遇的主宰,很多事情我们非做不可,或者我们必须变成某种人。更重要的是,《机遇之歌》对“三色”来说是个铺垫,同样有着三角式的结构,主要人物也都在影片结尾时,因为一件意外事故而被联系在一起,又或者如穿插在《十诫》每一个故事中的神秘男子,他把不同故事中的人物或者事件联系在了一起,使影片具足了神秘的巧遇感。

二、宿命的情调:《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中身体自由的欠缺

从各个层面上来讲《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都是一部自我反思的伟大电影,在这部影片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将宿命的神秘和丰富的感性情绪发挥到了一个极致,从影片开头的写意段落就能体会到导演所营造的神秘气氛。玻璃的反射在影片中比比皆是,对于这个关于当代波兰与法国过着平行生活的两个年轻女孩的故事来说再恰当不过。

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都是热爱歌唱的女孩,有着相同的姓名,身在波兰的维洛尼卡来到克拉科夫参加歌唱比赛,却在音乐会中突然倒地死去。而在法国的维洛尼卡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决定放弃自己的歌唱事业,转而把精力放在了给学生们上的音乐课上。在学校,她被木偶艺术家儿童文学作家亚历山大吸引,在他的木偶表演中,主角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精致的木偶在她手中跳出了华丽的舞步,随后忽然跌倒,化作一只蝴蝶。基耶斯洛夫斯基似乎总是喜欢制造各种离奇又看似巧合的迹遇,他让影片中法国的维洛尼卡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使她听到了远在波兰的维洛尼卡的歌唱,之后她又收到两个神秘包裹:一个装着一根鞋带,另一个装着一盒磁带,里面录的声音似乎来自某个火车站,维洛尼卡跟着这些线索却找到了正在巴黎圣拉扎尔车站等候他的亚历山大,他指着在克拉科夫拍的照片说:“你看你。”维洛尼卡看出那并非自己,她开始哭泣,此时亚历山大开始吻她,在两人做爱的画面中穿插着波兰维洛尼卡的照片,仿佛她也参与其中。在亚历山大家中,他给维洛尼卡讲了自己的新故事,故事说的是出生在一九六六年的两个女人的平行生活。

为什么基耶斯洛夫斯基会让木偶师成为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联系?他觉得似乎需要一些细腻又神秘的东西,把影片的两个主人公联系在一起,又似乎是一种宿命的情调,注定两人必定相遇,但却是在心灵上,让维洛尼卡感受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而木偶师的表演也处处预示着片中两个女人将会遇到的结局,另一部有着相同主题的香港电影《安娜与安娜》却让两个女主人公正面相遇,从这点可以看出基耶斯洛夫斯基与其他电影导演的不同之处,他更偏向于某种不加以修饰的巧合,也就是更深层次有关心灵上的契合。

一个人的生命具有各种生活的可能性,或许,每个人都曾有另一自己的存在。况且,基耶斯洛夫斯基也说过,这两个同名同姓的维洛尼卡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另一个的身体或者影子。一个人的身体被两个人的自然性造化出来时,都被拖上了这个身体的两个人的灵魂和谐或不和谐 、有意或无意的冲撞的结果,而一个人要站在可以让自己身体的影子显露出来的有光的地方,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是忘乎其形。

波兰维洛尼卡的死让另一个维洛尼卡感到无所适从,当时她正与亚历山大躺在床上,她忽然放弃了与亚历山大继续寻欢的打算,似乎已经感觉到有个和自己很亲近的人死去。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或者身体已经离开了自己,使她不会再拥有对生命的热情感觉。在刘小枫的《沉重的是肉身》一书中说道:“人的生命热情都是个体化的,个体化的生命热情就是个体热情——个体的全部身体感觉投入某种价值偏好的喜欢什么的在世行为……没有身体及其感觉或者灵魂的价值偏好,都不会产生生命热情。身体有在世欲望,但没有选择价值偏好的能力,身体的影子——灵魂有能力选择价值偏好但没有在世的欲望,只有当影子的价值偏好被身体的欲望感觉充满,才会形成一种生命热情。灵魂就是价值偏好,他必须通过身体来实现自己的偏好,没有身体,灵魂只是嘘气。”

因此,个体热情就像是一个人的身体和影子织成的细线,歌唱让维洛尼卡觉感觉能运用自己所有的身体感觉和灵魂偏好,让自己和灵魂的那根细线飘荡在歌声中,维洛尼卡甚至觉得,唱歌与自己的性感相通,那是身体和影子交换的感觉,哪怕是在雨中,路人纷纷离去避雨,而她却仰头直到唱完最后一个音符。

这只是维洛尼卡的生命感觉,个体热情有着各种各样的散发形式,比如:有人喜欢运动,整天在体育场绕圈练习也不会觉得累,有人喜欢木雕,整天呆在家里研究树木的生长也不会觉得闷,又有人喜欢舞蹈喜欢算数喜欢弹钢琴,可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热情与实现这一热情所需要的身体体质没有达到一致,这一热情偏好就会被拒绝,像是喜欢运动的人天生身体就很差、喜欢弹钢琴的人长着三粗五短的手指、喜欢跳舞的人天生身体比例不和谐等。因此个体热情的实现受到多种可能性的限制,也就变得不再自由。而这就是个体生命的在世负担,这负担却不是社会的任何制度能决定的,身体和灵魂的不自由决定了生命偶然的残缺,人生的苦恼都来源于人身的在体性欠缺与对美好欲望之间的差距,没有一个恒在的依持,连个体的爱也都是破损的。

维洛尼卡天生有甜润而又尖锐的嗓子,这是她进入音乐学院的身体条件,可是她心脏不好,在唱歌时总感觉中气不足,维洛尼卡遇到的自己生命的在世负担,就是身体单薄同唱歌的个体热情之间的不平衡,因此,她总是随身携带一根鞋带,一旦感到心气不足两手就拼命朝两个方向拉拽鞋带,也就是法国的维洛尼卡后来收到的包裹中的鞋带,似乎向她预示着某种缺失的正式到来。这是否就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所要表现的宿命情调?个体的命运就是宿命?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宿命却并不是那种一成不变已经规定好的解释,而是那看不见的生命中的偶然,自然而来的偶然。就像是维洛尼卡的心脏病,谁能说她的心脏病是一种必然,必然只存在于数字科学,哪怕是逻辑学也不能用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后天还是下雨,论证出大后天依然下雨,个体的生命是无法摆脱这种偶然的。

[1](美)安内特•因斯多夫著 黄渊译.双重生命,第二次机会——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第120页.第六版.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3](英)达纽西亚•斯多克.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基耶斯洛夫斯基.文汇出版社.2003

[4]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南海出版公司.2003

[5](美)苏珊•郎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6](美)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97

[7](法)马赛尔•马尔丹.电影语言.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

[8]罗展凤.电影*音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9]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0]查理•艾维兹克.“杀戒”与“情戒”.北京电影学院教学编译参考.1993(1)

[11]蒲剑、乌兰.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艺术.北京电影学院学报.1996(1):108——167

10.3969/j.issn.1002-6916.2012.17.004

胡珍珍,女 ,汉,1988.4,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电影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电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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