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于1998年问世的《我嫁给了共产党人》是“美国三部曲”中政治意味最浓厚的,小说通过默里和“我”(内森)的交叉回忆展开,叙述了二战后美国麦卡锡白色恐怖时代主人公艾拉•林戈尔德在爱情、亲情、友情等方面所遭受的五花八门的背叛。学生时代的内森深受艾拉的影响信奉共产主义,经历了成长的痛苦后最终背离了少年时期的信仰。默里是艾拉的哥哥,内森的高中英语教师。文本以两人1997年的重逢为起点,用了七天六夜的时间共同回忆出艾拉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年轻时做过挖沟工人、侍者、矿工,在二战中受奥戴的影响成为一名理想的共产党员,因神似林肯总统,二战后一跃成为广播明星,并与著名的默片演员伊夫结婚。婚后家庭不和尤其与西尔菲德(伊夫与前夫所生的女儿)的冲突不断导致婚姻破裂。伊夫出版了一本由他人执笔的回忆录《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不仅毁灭了艾拉的演员生涯,也结束了他整个社会生涯。而贯穿整篇布局的一个重要主题——背叛。“《我嫁给了共产党人》描述了各种关系的破裂。背叛,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出现,也可以说结果几乎每个人梦想都破灭了。”[1]文本中默里对背叛也做出精辟的总结“历史彻底都是背叛。世界史,家庭史,个人史。背叛是个大课题。”[2]165本文以文学伦理学批评为切入点,结合文本中的夫妻、儿女、朋友三个方面的背叛来探讨其中的道德主题和人物悲剧。
文本中艾拉与伊芙的婚姻破裂影射出罗斯现实中不和谐的夫妻生活。罗斯中年时与英国女演员克莱尔•布鲁姆同居并于1990年4月结婚,但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五年,1994年6月宣告离婚。布鲁姆在离婚两年后发表了《离开玩偶之家》一书,描述了她和罗斯婚姻生活的不尽如人意,并声称罗斯是个喜欢操控别人、厌恶女人的怪物,因被她18岁女儿言语激怒,将其赶出家门。而罗斯在《我嫁给了共产党员》中,描写了艾拉的妻子伊夫,一个身为犹太人却不想成为犹太人的前默片明星,因对婚姻生活不满,在政客们的利诱下,迎合时局政治迫害的需要,出版了一篇名为《我嫁给共产党员》的回忆录,夸大艾拉对共产主义的追求,并捏造艾拉作为俄国间谍的不光彩经历。在麦卡锡这个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时代,伊夫的背叛致使艾拉一败涂地。
文本中,二战结束后,身为共产党员的艾拉在唱片公司担任搬运工,因身高六英尺六英寸,外形酷似林肯,一跃成为纽约的广播明星,在与当时红极一时的但已三度离婚的女星伊芙•弗雷姆结合,艾拉成功跻身于社会名流。他认为自己的共产主义政治理想与资产阶级的婚姻可以相得益彰。但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这场失败的婚姻在伊夫与前夫所生女儿西尔菲德的煽动下,充满了阶级、文化、社会交往的矛盾。
伊夫本是下层犹太人的后裔,但她以纯正的英国口音洗去了自己的犹太“污名”,为在好莱坞立足,她费尽心思打造自己和女儿的非犹形象,憎恨身为犹太人的兄嫂多丽丝。甚至“控诉”:“在纽约和好莱坞,广播界和电影界,隐藏的共产党人十有八九是犹太人。” [2]245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般配,伊夫熟谙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复杂的情节,而对社会以及很多普通人的事是一无所知,共产主义更是遥不可及的。对艾拉来说“那婚姻,那女人,那座美丽的房子,所有那些书籍,唱片,墙上挂的绘画,她的那种生活里,处处是成功的人,优雅,风趣,教育良好的人——这都是他从未知道的。” [2]261他们的矛盾在西尔菲德的问题上激化。当伊夫怀孕时,艾拉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在西尔菲德的威胁下,伊夫选择了堕胎。对家庭的不满使艾拉寻求新的激情,他爱上了西尔菲德的好友“希伯来公主”(伊夫语)帕梅拉,但帕梅拉听说伊夫撬开艾拉的桌子后,“她想的是人在刚一获悉别人的灾祸时似乎通常会想起的:这对我有何影响?”她担心艾拉小屋中仅存的她的泳照泄露秘密,先向伊芙“告发”了艾拉的不忠和卑劣,获得了伊芙的“同情”。也许伊夫是受不了艾拉按摩师赫尔吉在家中的大闹;加上她上流社会朋友——对政治野心勃勃的八卦专栏作家布赖登•格兰特以及他妻子卡特里娜的教唆和利诱,由伊夫口述,布赖登执笔,出版了一本《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以当作整肃广播文艺界的工具。妻子的报复和背叛,致使艾拉一败涂地,精神崩溃,最后沦落为废弃采石场看管员而终。
与艾拉和伊夫之间赤裸裸张扬的背叛相比,默里对妻子的背叛代价更为隐讳但更为惨重。默里一直不愿离开他居住和任教一辈子的纽瓦克市,即使这个城市充满了黑人暴力,他还继续担任威克瓦西高中英文教师。他不能背叛艾拉,不能背叛他的教学,不能背叛纽瓦克的下层居民。默里在多丽丝死于黑人暴力抢劫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于是我背叛的就是我的妻子了。我把我的选择的责任放在了他人身上。多丽丝为我的高尚公民道德付出了代价。她是我拒绝搬出那城市的牺牲者。” [2]284默里和多丽丝夫妇一生忠守的城市却无情地将他们抛弃。 “当残忍已成了表演和娱乐,它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实在,有如虚拟的恶梦。残忍的非实在化,已替后来的后现代野蛮荒谬做了开端。”[3]7
父母与子女的矛盾是美国犹太文学中重要的母题,而罗斯的作品中“以一种反叛的眼光着重观察传统中的阴暗因素,因而父亲冲突的主题表现得尤为强烈。”[4]106《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不仅为我们展现了艾拉、默里和他们父亲之间、内森和父亲之间以及西尔菲德与伊夫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更凸显出其中的背叛情结。主人公艾拉对于他们的父亲,连谈都不愿谈及,他曾经告诉内森:“我无法和父亲谈话。对他的两个儿子,他从未有过丝毫的重视。他不是故意如此。只是他兽类的本性而已。” [2]31而默里因艾拉的家庭关系与他争吵时,提到了“家庭事务的处理多么具有爆炸性。” [2]78父亲与两个儿子之间似乎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内森与父亲的矛盾主要是他和艾拉的关系以及由此引起的信仰不同。内森的父亲是位经历许多劳苦开了手足病诊所的医生,他负担家庭生活,保护家人,不想让任何人“偷走他的孩子”,但内森不顾父亲的反对,以汤姆•潘恩为偶像,阅读《每日工人报》、和艾拉去新泽西的锌镇“小木屋”小住,参加进步党总统候选人亨利•华莱士的聚会。但背叛之后的内森也在父亲脸上看到了伤害“他的脸上带着被背叛的伤。” [2]95内森承认,自己丢下生父,与艾拉的离开,“找上那么多额外的父亲。” [2]95内森成长中一直在寻找自己精神上的父亲,艾拉喜欢内森,并将他的思想灌输给内森,希望能继承他的信仰。但是内森的成长伴随着更多的选择,经过一种思想的磨砺,内森逃离了艾拉的信仰。“当年从父亲身边分裂出去,由于对艾拉的迷恋而削弱了儿子对父亲的爱,现在这样的事又重现在我失去对他的迷恋这点上。” [2]173这种对精神父亲的背叛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一种基于自我意识的成长作出的正确选择。从潘恩、法斯特、科温、默里与艾拉、奥戴和利奥,这些内森曾经的良师益友,“是代表或信奉强大理念的导师,最先教会我来操纵这世界和它的权利,他们每个人到时候都要伴着他们的遗赠一起被丢弃,必须消失,让路给彻底的孤儿期,即成年期。那时你就全然一人在这世上。”[2]195
文本中西尔菲德对母亲的反叛则充满了敌意,西尔菲德曾经坦言:“唯一能够自身觉得自在的途径就是仇恨她的母亲和弹奏竖琴。” [2]123母亲就如一架竖琴“总是竖在那里嘲弄你。你永远无法摆脱它。就像我母亲。”[2]121从出席母亲与艾拉婚礼的怪异服装和自虐式的装扮、神秘失踪、令伊夫发狂打扫盘子式的吃饭,对母亲拳打脚踢,甚至威胁会掐死她生下的孩子,对伊夫上流社会的朋友充满了鄙视和不屑,贬低之词不绝于耳 “疯子”、“装腔作势”和“纽约最虚荣的。” [2]118西尔菲德鄙视母亲的四次婚姻,认为她“为了男人和对男人的痴狂丢弃他,每次变动都辜负她。在西尔菲德看来,伊夫不停地投入男人怀抱是为了不必自立。“[2]150西尔菲德凌驾于母亲之上,极尽可能羞辱、欺凌母亲。因为“你这个如此为人仰慕的女人是个蠢女人。” [2]278而伊夫担心失去她,事实上西尔菲德深知如何折磨母亲,在发现其他更好折磨她的方法之前,她是不可能离开母亲的。但家庭权威的倒置和伊夫的一味忍让并未带来家庭的和谐,随着伊夫演员生涯的没落,在她沉沦正需要女儿的时候,三十岁的西尔菲德也背叛了她,置她于不顾,只身到法国继承父亲彭宁特留下的巨额财产,并在那里结婚生子。身败名裂的伊夫最后落得非常可悲的下场,在《我嫁给了共产党人》出版十年后也因酒精麻痹孤身死去,伊芙从背叛者变成了被背叛者。就这样,伊夫与艾拉先后毁灭于背叛与复仇的恶性循环中。
艾拉终其一生追寻二战中获得的信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社会地位的演员职业。但在他精神错乱入院治疗时,仍然无法摆脱接踵而来的谩骂和背叛。默里希望艾拉曾经的偶像和亲密战友奥黛能在危难时给奄奄一息的艾拉带来生的转机。奥黛不仅断然拒绝默里的请求去看望艾拉,甚至在电话中咒骂“你的弟弟彻底骗了我……你弟弟利用党爬上了他的职业位置,然后他背叛了它……他是个骗子,笨蛋,他是个叛徒。出卖了他的革命同志,出卖了劳动阶级。出卖,收买,彻头彻尾是个资产阶级分子。为声名,金钱,财富和权力所引诱。” [2]258在艾拉受到整肃调查时,他最喜欢的朋友标本制作师霍勒斯•布里克斯顿和他在新泽西西北部锌镇的邻居雷蒙德•斯维克孜相继加入到背叛他的行列。艾拉对标本制作工业的兴趣源自劳工阶级对他的魅力。而在艾拉因是名共产党员而“身败名裂”时,标本师告诉报纸,他声称一直遭到艾拉的欺瞒,他和一位年轻人(内森)还试图说服他和他的儿子反对朝鲜战争,谩骂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甚至美国。但令人质疑的是,霍勒斯的儿子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而艾拉秘密基地的邻居雷蒙德•斯维克孜是个曾在矿灾中受过重伤的锌镇矿工,当然也是他阶级仁慈的对象,不仅在制度上试图改变他们对制度的观念,还在生活中补贴他钱和物品,却听从标本师的指示,记录下所有停在艾拉秘密小屋前车辆的车牌号码,然后由动物标本录制师交给联邦调查局。他们的行径为众议院反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对付默里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内森也因为经常出现在艾拉的“小木屋”里,便被联邦调查局误认为是艾拉的侄子,并因此失去获得富布莱特奖学金去牛津作文学研究工作的机会。这就是麦卡锡时代,“这个国家是这样开始的:道德耻辱是大众的娱乐。麦卡锡是演出的监制人,观点越混乱,指控越无耻,就越迷惑人,其全面乐趣就越有劲。” [2]254也许汤米•米纳里克的忠诚是麦卡锡白色恐怖时代难得的一股暖风,他的手艺是落魄中的艾拉得以糊口的生计。满怀梦想的艾拉最终只能卖着矿石了却余生。
“这是在美国。你启动这台公共机器的时刻,除了带给所有人灾难以外就别无其他结局。” [2]273 文本的人物总是主动或被动地玩耍着背叛的游戏,揭示并引发人们深沉的思考:在社会生活日益物质化,背叛变得如此理所当然,为追寻精神梦想,人们滑向一个又一个错误的深渊 ,没有人找到他的人生方向,而这就是人生。“罗斯如此为小说命名就是要突出公共的社会生活与个人的私生活之间的紧密相连。在那样一个为了生存而不断背叛他人的年代里、在那样一个背叛行为超过历史上任何其他时期的年代里、在那种以恐惧和不信任为主色调的历史土壤中,必然会结出背叛的恶果,必定会让每个灵魂都成为制造背叛的工厂。”[5]文本中形形色色的背叛反映了传统价值论理观的破坏,而小人物在遭受背叛之后失去依靠的悲惨处境,通过麦卡锡时代小人物的悲剧反思美国的社会和政治以及人性的弱点,为构建美好的人类社会环境提供借鉴。
[1]DavidWalsh Betrayed [EB/OL] http://www.wsws.org/articles/1999/jan1999/roth-j13.shtml 2012--2-14
[2]菲利普•罗斯. 我嫁给了共产党人[M]. 魏立红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南方朔. 交会时没有光只有黑[Z].《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导读. 台北:木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5
[4]刘洪一. 走向文化诗学——美国犹太小说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孟宪华. 深圳晚报[N/OL]. 2011-03-20. http://wb.sznews.com/html/2011-03/20/content_148635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