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弥赛亚一样

黄也

长篇文学有着一气呵成、一以贯之的思想魅力，《沙丘》（Dune1965）就承载了这种魄力。

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沙丘》花了六年时间搜集资料、研究素材，构建古老又遥远的沙丘宇宙，是首位普及“生态学”和“系统思想”的科幻作家。这部同时获得雨果奖与星云奖的作品，被奉为‘人生必读”，美誉繁多。智利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沙丘》源于此。

说起CULT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不了解《凡多与丽丝》（1968）、《鼹鼠》（1970）、《圣山》（1973）等作品可能就无法想象他的《沙丘》为何有如此之高的声望，但了解了也难以概括会出现怎样的情景。他说：“大多数的导演用眼睛拍电影，而我则用我的睾丸去拍”，以原始的野性欲望去捕捉镜头下的画面。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Jodorowsky。S Dune）是弗兰克.帕维奇（Frank Pavich）执导的一部纪录片，透过佐杜洛夫斯基的视角以及当年的制作团队等人重现这一影史上传奇而伟大的“失败”作品。

深层精神在召唤

荣格在《红书》的序中写道，深层精神对我说：“你就是无边世界的映像，所有盛衰的秘密都栖身于你。若你连这些都没有，你怎么能认识它们？”佐杜洛夫斯基的深层精神修饰着他的艺术作品，像一所装满奇异事物的博物馆，惊喜之余会让人产生落入深渊的错觉。

他的电影充斥各种符号。超现实、圣经、俄狄浦斯、人体模型、残缺的肉体、暴力和死亡等等，这一切配合探寻和审视的目光，以魔幻混合现实又夹杂无尽意象的手法构造了佐杜洛夫斯基的“深层世界”，与深层精神同步前行。他那奇幻、怪诞的影像世界犹如一个前卫的艺术品，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冲击着每一个“看得下去”的人。

“（人生的目标是什么？就是给自己创作灵魂。”这是佐杜洛夫斯基开场的第一句话，与片头来自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及存在主义分析创办人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E.Frankl）“What is to give light must endurebu rninq”相应和。于电影艺术而言，倾注灵魂、燃烧自己才能创造“光明”。佐杜洛夫斯基把制作《沙丘》当作“光”。他想藉此改变年轻人的思想、给大众产生吃了LSD后的迷幻感，但又不是幻觉，而是预言一一一种神启般的存在。佐杜洛夫斯基对《沙丘》有极大的野心，他说当时的自己有一种被束缚的状态，他想挣脱，因此全身心投入《沙丘>是他解除枷锁的方式。

《鼹鼠》是一部被称为CULT至尊级别的电影，开创了午夜电影场的标杆，也是佐杜洛夫斯基成功的基石。《鼹鼠》的成功让他得到了约翰列侬（John Winston Lennon）的资助，有机会制作另一部经典之作《圣山》。与此同时，“一个清晰的梦境”给了他新的启示。梦里上帝告诉他，他的下一部电影是《沙丘》，尽管当时他都没有看过这部作品，只是从好友那儿得知这是很棒的作品。在亚历桑德罗拿到《沙丘》的拍摄权前，这部巨作已经几经暂停。

1965年出版的《沙丘》在1971年就有了拍摄计划，但由于当时亚瑟.P.雅各布斯的电影公司（Apjac International）忙于其他影片的拍摄，所以计划推迟了。1973年雅格布因病离世，原定1974年开拍的计划又随之泡汤。法国制片人米歇尔.赛多（Michel Seydoux）所属的公司是《鼹鼠》、《圣山》在欧洲的发行商，因此赛多打电话给佐杜洛夫斯基要求合作一部完全由他的电影时，他说《沙丘》，赛多答应了。所以1974年12月，赛多所属的法国财团购买了《沙丘》的拍摄版权并交到了佐杜洛夫斯基的手中。

于是，佐杜洛夫斯基带着一种使命感和决心组建了一支史上最强的“梦幻战队”，开始一场为期两年半的筹备工作。

从激昂到幻灭

“参与制作这部电影的每个人都是精神勇士（佐杜洛夫斯基）”。

《沙丘》讲述主人公从小主人保罗一一公爵保罗一一弗雷曼人的穆阿迪布一一最終成为了命中注定的那个救世主魁萨茨.哈德拉克的成长故事。除了这条清晰的故事线，资源掠夺、生态危机、宗教信仰、种族之争等现实性的问题都被囊括，《沙丘》所创造的世界观是庞大的，弗兰克.赫伯特专门设立了一个帝国术语库来作注解。

以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作底板，佐杜洛夫斯基吸收并溶解，他称自己“怀着爱强奸了原著”，塑造了一个自己的“沙丘”。佐杜洛夫斯基构想的故事需要在拍摄之前就有一整套画面呈现，他要在画上“拍”下自己的设想，机位、视角、景别、情节点都要面面俱到。法国极具天赋的漫画大师莫比斯（别名：Jean Giraud代表作《Lieutenant Blueberry》）是佐杜洛夫斯基一刹那就确定的勇士，担当了《沙丘>美术师，是佐杜洛夫斯基的“完美摄像机”。纪录片中，一说起莫比斯超高水准的绘画能力，佐杜洛夫斯基连连发出赞叹说他是“超级英雄”，不管是3000张草图还是服饰设计，莫比斯都让佐杜洛夫斯基觉得太神奇了。

在寻找特效制作过程中，佐杜洛夫斯基会面了《2001太空漫游》（1968）的特效总监道格拉斯.特鲁姆布（Douglas Trumbull），但最终选择放弃，他说特鲁姆布不是可以与之精神交流的合作对象。后来他找到了《黑星球》（1974年）的编剧之一丹.欧班农（Dan O'Bannon《异形》编剧和创作者之一），用一卷大麻促成了这次合作。另外，英国科幻小说插画家克里斯.福斯（Chris Fross）做场景、飞船等设计，达利推荐的瑞士超现实主义画家H.R吉格（H.R Giger异形之父）加入美术组，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乐队（Pink Floyd《月之暗面》）负责音乐，整个制作团队大体构成，让佐杜洛夫斯基脑海中的《沙丘>逐渐成型，变得真实可见。他像一个“先知”带领着这支年轻的制作团队为《沙丘》打拼，每一个人都不可置否的认为，这将是一部极其罕见的伟大作品。

画家达利、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公民凯恩》）、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滚石乐队主唱）、大卫.卡拉丁（David Carradine《杀死比尔》中饰演比尔）、坎迪.达林（安迪.沃霍尔的御用演员和缪斯女神）等被佐杜洛夫斯基纳入演出队伍，无论是制作还是演出，他都选择了最合适的人选。集结了一众“巨星”后的《沙丘》壮志满满，在预算方面大约要消耗1500万美金，其中达利的片酬为1小时10万美金，相比《2001太空漫游》1050万美元的制作成本，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面临巨大的资金缺口，谁也不能确定这部影片最终会消耗多少金钱。

制片团队将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分镜及概念设计编订书，寄给了所有好莱坞的电影公司，寻求投拍资金。面对佐杜洛夫斯基12小时或20小时的超长蓝图和“电影必须是像我梦想中的一样”的不妥协态度，好莱坞—方面表示构思很棒另—方面又说不会投资。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被资本所砌的高墙阻断了。《星球大战》的制片人凯利，克兹（Cary Kurtz）担心会超出预算，并且认为不会有观众看这样一部长电影，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作品太过于匪夷所思。《亡命驾驶》导演尼古拉斯，温丁雷弗恩（ Nicolas Winding Refn）直言是因为人们害怕，害怕这部作品里的思想以及所有超前的东西。

如果说资本是绞杀了佐杜洛夫斯基《沙丘》的罪魁祸首，那么“不够好莱坞”则像是“原罪”。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和好莱坞的影视工业是相悖的，纵使才华出众的佐杜洛夫斯基付以满腔热血组成超级战队，也无法阻挡影视工业化的“市场”取向。镜头里84岁佐杜洛夫斯基控诉资本的冷漠，陷入沉思。一个长沉默就像当时所有人得到項目被无限中止的消息，良久无言。一场骤风疾驶而过，关于《沙丘》的梦破灭了。

未完结的《沙丘》

弥赛亚之于信仰，如同《沙丘》之于佐杜洛夫斯基。“对我而言《沙丘》就像神一样，是艺术和电影之神。对我而言，不只是制作特效，而是更深层次的艺术。我想打造出神圣、自由和观点新颖的电影。（佐杜洛夫斯基）”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流产以后，他和制作人赛多不欢而散，团队继而解散。直到35年后这部纪录片的出现，赛多才和佐杜洛夫斯基和好，并在时隔23年佐杜洛夫斯基的归来之作《现实的舞蹈》（2013）中再次合作。当时的制作班底后来也活跃在其他影视制作中，各有建树。雷德利.斯科特（ Ridley Scott）启用了佐杜洛夫斯基的原班团队，与吉格、欧班农花了四年打造了科幻片《异形》（1979），佐杜洛夫斯基也将自己在《沙丘》的心血投入到《印卡石》（与莫比斯合作）、《合金男爵》（胡安.希门尼斯绘）漫画之中。然而没有了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仍未完结。

1978年买到《沙丘》拍摄版权的迪诺.德.劳伦提斯（Dino DeLaU rentiis）找到原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创作新剧本，却未被采用。1979年，他又找到雷德利.斯科特担纲导演，又因为时间原因错过开拍。最终在1981年确定大卫林奇接手，才得以在1983年3月30日开拍。开拍之后也几经波折，不止是外拍环境造成疾病蔓延几近停工，制片公司的强制干预也让导演难以接受，最终拍摄成本超过4000万美元。大卫.林奇以化名表示自己对本片丧失的部分主动权，称这是他最烂的一部片子。大卫.林奇的《沙丘》没有带来他的诡秘和超然，也未完成原著中庞大的世界格局。佐杜洛夫斯基原来正因为大卫.林奇的接手而陷入痛苦，他知道大卫，林奇是很好的艺术家，可以做成此事;但结果却让他很欣喜，回忆起当初在电影院的情境，佐杜洛夫斯基笑着说自己是越看越开心，因为那部片子太差了。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会从一个长镜头开始，他说他要超越奥森.威尔斯《历劫佳人》（1958）里的长镜头段落。剧情中，主人公保罗的诞生会是一滴血与卵子的结合，“如果你不是通过性快感，而是通过灵魂快感降生孩子，那会怎么样呢？（佐杜洛夫斯基）”。原著结尾处那个叫厄拉科斯的沙漠之星没有变化，而佐杜洛夫斯基所描绘的结尾是用保罗的死亡和不灭带来希望和绿色，实现厄拉科斯的觉醒;保罗是沙丘的弥赛亚，人人都是“保罗”，沙丘也娈成了一个全新的有良知的绿色星球飞出银河系飞向宇宙。结局很理想主义，正如一开始佐杜洛夫斯基对《沙丘》的预设。不过即便现实中这部《沙丘》的梦破灭了J但留在那本上千页纸上的灵光还在散发着魔力。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也成了一种“弥赛亚”，启蒙着后期的影视作品;《星球大战》（1977）、《飞侠哥顿》（1980）、《夺宝奇兵》（1981）、《决胜时空战区》（1987）、《超时空接触》（1997）、《普罗米修斯>（2012）等电影都留下了这部《沙丘》的吉光片羽。

纪录片中，佐杜洛夫斯基在镜头里绘声绘色的描绘当年筹备影片的始末，无比热忱;他的情绪和语言迸发着无限的激情，好像一切才刚刚发生。即便在拍摄这部纪录片时他已经84岁了，他说自己有再活300年的野心，即便活不到，但依旧有野心。“要有野心”、“失败是不重要的事情”、“去尝试”是佐杜洛夫斯基对所有人说的话，也是这部纪录片给出的结尾。

其实不论是《沙丘》还是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又或是《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这段幕后故事都有了最贴合现实的结局，2020年最新一版《沙丘》（Denis Villeneuve执导）也会拉开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