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诗人胡宿的“平淡”诗观

2012-11-20 06:14段莉萍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雅正梅尧臣诗学

段莉萍

(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论北宋诗人胡宿的“平淡”诗观

段莉萍

(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胡宿是北宋时期的一位诗歌创作极富特色的诗人,被清人视为“西昆后进”。胡宿天圣二年(1024)登上政坛、文坛,治平四年(1067)去世,这四十余年间正是北宋诗坛处在新旧诗风转换时期,因此,胡宿无论是诗风还是诗学思想均呈现出复杂多样的一面。在诗学思想方面,胡宿除主张华实并重外,已有“平淡”之论,是北宋诗坛较早提出“平淡”诗论的诗人,同时,他还赋予“平淡”如古乐一样平和雅正的意义,这与他诗文中多次提到的“正始之音”所包含的“雅正”含义一致;另外,与此相应,他还推动了“清”这一美学范畴在宋代的发展,充分体现出后期昆体诗人在对西昆体接受过程中所体现出的文学观的复杂性和独特性。

胡宿;诗学思想;“平淡”诗观;“清”论

胡宿(995—1067),字武平,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与“二宋”(宋庠、宋祁)同为天圣二年(1024)进士,为真州扬子尉,岁满,调庐州合肥主簿。经张士逊推荐,召试学士院,为馆阁校勘,参修《北史》。后改集贤校理,通判宣州。又历知湖州、两浙转运使、修起居注、知制诰、翰林学士。嘉祐六年拜枢密副使。英宗治平三年,累上表乞致仕,未允。后以尚书吏部侍郎、观文殿学士知杭州。四年,除太子少师致仕,命未至已病逝,享年七十三。谥文恭。事见欧阳修《赠太子太傅胡公墓志铭》(《欧阳文忠公集》卷三四),《宋史》卷三一八有传。

胡宿为官有治迹,知湖州,为政惠爱,筑石塘捍水患。州人为纪念他,名其塘曰“胡公塘”。梅尧臣有《送胡武平》一诗颂之:“来见江南昏,使君咏汀蘋,再看蘋叶老,汀畔送归人。人归多慕恋,遗惠在兹民。始时绕郊郭,水不通蹄轮,公来作新塘,直抵吴松垠。新塘建兴梁,济越脱辀仁,言度新塘去,随迹如鱼鳞,从今新塘树,便与蔽芾均。我虽备僚属,笔舌敢妄陈,因行录所美,愿与国风振。”[1]221又大兴学校,自是学者盛于东南。为人仁厚,内刚外和,“莅官临事,慎重不辄发”[2]515,胡宿还学问渊博,通阴阳五行、天人灾异之说。为政慎静、顾惜大体,不主张变法。晚年知杭州,不略细故,皆亲历为之,得到百姓的拥戴。文集现存《四库全书》本《文恭集》五十卷补遗一卷。元好问选《唐诗鼓吹》,误编入胡宿诗二十余首,以为是唐末之人,爵里未详。《四库提要》为之辩证。

胡宿不仅为官慎重,学问渊博,而且还是一位诗歌创作极富特色的诗人。胡宿诗作数量不是很丰富,集中几乎全为律诗,这些律诗得到了后人较高的评价。《四库全书总目·文恭集提要》云:“其五七言律诗波澜壮阔,声律铿訇,亦可仿佛盛唐遗响。”[3]1310清人把他与文彦博、赵抃等人列为“西昆后进”,王士禛《带经堂诗话》说:“宋人诗,至欧、梅、苏、黄、王介甫而波澜始大。前此杨、刘、钱思公、文潞公、胡文恭、赵清献辈,皆沿西昆体。”[4]43又说:“世人谓宋初学西昆体有杨文公、钱思公、刘子仪,而不知其后更有文忠烈、赵清献、胡文恭三家,其工丽妍妙不减前人。”[4]211并称胡宿“亦昆体之工丽者”[4]213。还列举了胡宿具有西昆诗风的具体诗作。翁方纲《石洲诗话》也有相似的论调[5]82。

综观胡宿诗,集中确有“工丽妍妙”的昆体之作,但又非昆体所尽能概括。胡宿天圣二年(1024)登上政坛、文坛,治平四年(1067)去世,这四十余年间正是北宋诗坛处在新旧诗风转换时期,身为后期昆体诗人的胡宿不仅诗风呈现出多样性而且在诗学思想方面,胡宿除主张华实并重外,比梅尧臣更早地提出“平淡”之论,属于宋代较早提出“平淡”诗观的诗人。与此相应,他还特别推崇“清”这一美学范畴,从而推动了这一美学范畴在宋代的发展。这些诗论充分体现出后期昆体诗人在对西昆体接受过程中所体现出的“新貌”。关于胡宿的诗学思想,目前学界涉及较少①,笔者认为还有进一步深入探讨之处,本文主要通过对胡宿的“平淡”诗观进行论述,以观后期昆体诗人在对前期西昆体接受过程中诗学思想的复杂性。

一、胡宿的“平淡”诗观

西昆体是以“丽辞”取胜的,西昆派的盟主杨亿极力推崇“丽藻”,

他明确表示对“雕篆之文”无比地喜爱,《西昆酬唱集序》中称“雕章丽句,脍炙人口”,《武夷新集自序》明确指出:“盖山林之士,不忘维桑之情;雕篆之文,窃怀敝帚之爱。”[6]712同时,杨亿对别人的“丽藻”也是由衷地赞叹,称宋湜诗“争奇逞妍,更赋迭咏。铺锦列绣,刻羽引商,烂然成编,观者皆耸”[6]720。翻开《西昆酬唱集》可以说是“雕缋满眼”、华靡非凡。西昆体也因此遭到后人所讥,《筱园诗话》卷一称其“肉有余而骨不足,词有余而意不足,风调有余而神力不足,则为绮靡之病”[7]2346,甚至宋真宗还曾下诏禁文体浮艳。

虽然胡宿本人诗作尚未摆脱西昆浓艳诗风,“工丽”之作颇多,但他对别人的“清丽”、“清婉”、“清绝”之作极为欣赏。更重要的是他两次对“平淡”诗风进行肯定,这在北宋诗坛上也算是较早的,于后期西昆体诗人中更是难得。《太傅致仕邓国公张公行状》曰:“公缀文根道,尤邃于诗,峻整平淡,通有二体。”[6]558《读僧长吉诗》云:“……作诗三百篇,平淡犹古乐。于言虽未忘,在理已能觉。天质自然美,亦如和氏璞。贮之古锦囊,访我杼山郭。杼山空崔嵬,然公久寂寞。中间三百年,寂寞无人作。何意正始音,绪余在清角。……”[8]2053首先,我们可以看出胡宿提出的“平淡”是指诗风而言的。特别是“平淡犹古乐”的说法,我们惊奇地发现在“开宋诗一代之面目”[9]67的梅尧臣那里也有相似的诗句。梅尧臣《和绮翁游齐山寺次其韵》一诗有句曰:“在昔探赏犹可数,深景秀句今得传,辞韵险绝兹所骇,何特杜牧专当年。重以平淡若古乐,听之疏越如朱弦,秘藏褚中为不朽,咨诹坐上皆曰然。”[1]115胡、梅二诗孰为先后?梅诗作于景祐五年(1038),尧臣37岁时。而胡宿《读僧长吉诗》的年份无法确考,只能大致推测。关于僧长吉,方健先生《〈全宋诗〉辨证释例》一文有所介绍:“长吉,台州临海人。天圣(1023—1032)中,游京师,被诏入译经馆,预编《释教总录》30卷,七年书成,赐紫方袍,号梵才大师。与范仲淹、叶清臣、宋庠、宋祁、蒋堂、胡宿等名公显宦交游,其归天台时,范等人送行诗达数十首之多。为台州临海北山净名庵住持,设般若台,书《维摩经》,时迹安林刹而名重当世。庆历(1041—1048)中仍在世。其行迹见《元宪集》卷36《台州嘉祐院记》、《文恭集》卷29《梵才大师真赞》。”②天圣七年(1029),僧长吉被赐紫方袍,号梵才大师。庆历间,胡宿有《梵才大师真赞》一文已称对方为大师,根据一般的惯例,僧人已有封号后,别人在正式的场合皆称其封号,而非直呼其法名。因此,《读僧长吉诗》大概为天圣七年(1029)前所作。这样,胡宿“平淡犹古乐”的说法要早于梅尧臣,至于是否对梅尧臣有所影响,暂无确考。而梅尧臣正式提出其平淡诗观,则是在庆历六年(1046)所作的《依韵和晏相公》一诗提出“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以及至和三年(1056)所作的《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提出的“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③

梅胡二人于庆历二、三年间常有诗歌唱和,时胡宿为湖州太守,尧臣监湖州盐税。④梅集中今收录十首与胡宿唱和之作,大多依胡诗之韵。可见二人关系颇为融洽。而胡集中与梅尧臣的诗仅有二首,一首是皇祐三年(1051)九月,尧臣被赐同进士出身时胡宿所赠;另一首是景祐二年(1035)尧臣知建德县时,胡宿作诗以送。而在湖州唱和之作,胡集中现仅有《九月十五日夜北楼望太湖》一首(《文恭集》卷二),其余则未收。其原因大概在于胡宿文集久佚所致(《文恭集》乃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因此,胡宿的平淡诗观很难说是直接受到梅尧臣的影响,只能视为胡宿本人有意识地对前期昆体“浓辞丽藻”的改造,是西昆体接受过程中昆体内部的反拨。

下面我们再看胡宿的“平淡犹古乐”的说法,以窥其“平淡”的含义。首先需要探讨古乐和新乐(今乐)的不同。我们看《礼记·乐记》中的记载: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揉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10]1538-1540

王发国先生在《曹操文艺思想初探》一文中对此段话进行了精辟的阐释:“这段文字道出了古乐和新乐的不同:古乐‘雅而不悲’,使听者想打瞌睡;新乐则相反,它‘悲而不雅’,使听者不知休倦,沉溺其中。子夏还进一步指出古乐之音与新乐之音的不同。子夏说,古乐之音是德音,‘所以祭先王之庙也’;而魏文侯所好的‘新乐’,则是‘溺音’。对于‘溺音’,子夏云:‘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并进一步总结为:“‘郑声’是‘俗乐’而非‘雅乐’,是‘新乐’而非‘古乐’,是‘溺音’而非‘德音’,是民间所用之乐而非庙堂音乐,是节奏明快刺激性灵之乐而非平正舒缓使人昏昏欲睡之乐,是有害政治教化之‘邪乐’而非能‘善民心’的‘正乐’。”[11]54王先生主要谈的是“新乐”,那么,“古乐”反言之即是“雅乐”,是“德音”,是庙堂音乐,是平正舒缓使人昏昏欲睡之乐,是有益政治教化而能“善民心”、合于“中庸之道”的“正乐”。

与胡宿同为后期昆体诗人的宋祁也有类似的观点,宋祁在《大乐图义序》一文中认为音乐具有很大的教化作用,并对古乐、今乐进行比较,提出其“中和”观:“夫天地之合,自有中和之境,以寓大乐。”“过”与“不至”皆为不当,“不至者堙郁乱国之音,过之者悲哀亡国之音”。古乐、今乐的作用不同,古乐使听之者“乐不及荡,过不至哀”,今乐使听之者“广则容奸,狭则思欲。骄极而侈随,溺终而哀来”,大大违反了“中和”的原则。[12]173因此,无论是胡宿的“平淡犹古乐”,还是梅尧臣的“平淡若古乐”,皆是指对方的诗歌读起来如古乐一样平正舒缓,是具有中和之境、质朴未雕琢如胡宿在《读僧长吉诗》中所言“天质自然美”的雅正之作。

说到这里,还需要谈谈胡宿在其诗文集中多次提到的“正始之音”的含义。我们先看胡宿诗文集中五次提到的“正始之音”:

《代谢御筵诗表》:灵毕疏恩,方启示慈之宴;宝跗叩寂,忽传正始之音。(《文恭集》卷十)[6]451

《临海梵才大师真赞》:庆历初,予自山出守吴兴,师适有苕溪之行,得寻支、许之集。自我见将二十年,虽正始之音,泠然在耳,而赤髭之相,邈哉难值。(《文恭集》卷二十九)[6]552-553

《上知府刘学士启》:昔者和尚书之什,乐天不系于官资;答中郎之诗,卢谌亦由于故吏。著在旧史,用为善谈。悉由高世之才,方隆上笏之眄。孤生何者,素蕴缺然,早 繄地饼之名,滥窃庭鹑之食。陈完弛担,庇宽政以为优;元叔登堂,承高风而有自。

素飱无咎,荣贶已多。敢纡正始之音,更重屈尊之礼?封殖嘉树,比甘棠而不忘;投报木瓜,枉英瑶而太厚。(《文恭集》卷三○)[6]472

《甫里先生碑铭》:自顷元和而下,风什陵丧,淫哇之响甚喧,大雅之作几坠。先生收五际之长波,驾四始之高蹈,综制万变,入道奥而惟深;刻雕众形,等天机之不宰。微言之绪既坠,正始之音复闻。(《吴都文萃续集》卷一四)[6]599

《读僧长吉诗》:……作诗三百篇,平淡犹古乐。于言虽未忘,在理已能觉。天质自然美,亦如和氏璞。贮之古锦囊,访我杼山郭。杼山空崔嵬,然公久寂寞。中间三百年,寂寞无人作。何意正始音,绪余在清角。……(《文恭集》卷一)[8]2053

“正始之音”这一概念的含义,综合目前学界研究成果,共有三种意义:一指魏晋玄学清谈及其风度;二为雅正之音,指符合儒学传统的雅正音乐、诗文;三特指继建安文学后正始时期的文学,尤指嵇康、阮籍等人的诗歌。⑤仔细研究胡宿上述“正始之音”的含义盖指雅正之诗文。有趣的是陆游曾在《老学庵笔记》中指责胡宿错用“正始之音”:

晋人所谓“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永嘉”、“正始”乃魏、晋年名。胡武平《上吕丞相启》云:“手提天铎,锵正始之遗音;梦授神椽,摈夺朱之乱色。”盖不悟正始为年名也。[13]75(《老学庵笔记》卷六)

刘小兵先生指出这大概与陆游的用词观念有关,陆游认为胡宿“锵正始之遗音”是对《世说新语·赏誉》篇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的借用,而这种借用背离了原话的意思即魏晋清谈及风度之意。[14]69显然,胡宿《上吕丞相启》⑥的“正始之音”即是指雅正之音,与清谈无关,是“正始之音”三种意义中的第二种含义。我们在前面谈到“古乐”为“雅乐”,是“德音”,是庙堂音乐,是平正舒缓之乐,是有益政治教化而能“善民心”、合于“中庸之道”的“正乐”。因此,在这一点上,“古乐”与指“雅正”意义的“正始之音”是相通的。白居易《五弦弹》一诗曰:“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一弹一唱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融融曳曳召元气,听之不觉心平和。”[15]70白诗中的“正始之音”即是指雅正之音,是使人听之心平和的“古乐”。白居易在《六十四复乐古器古曲》一文中言:“臣以为销郑卫之声,复正始之音者,在乎善其政,和其情;不在乎改其器,易其曲也。”[15]1365这里,“正始之音”是与“郑卫之声”相对的,据前面所引《礼记·乐记》中子夏所言“郑卫之声”乃是与“古乐”相对的“新乐”,那么,这里的“正始之音”自然就是指雅正的“古乐”了。“正始”的本义就有“正其始”,使之纯正、雅正,合乎规范之意。[14]68同样,胡宿的“平淡犹古乐”中的“古乐”即与指“雅正”意义的“正始之音”是相通的,与他在其他诗文中提到的“正始之音”指符合儒家传统的“雅正之音”是一致的,显示出胡宿对儒家传统的“雅正之音”的重视,特别是《甫里先生碑銘》一文中对元和后的诗歌不满,称之为“淫哇之响”;认为“大雅之作几坠”,称赞陆龟蒙的诗文为“正始之音复闻”,可见胡宿对雅正之音的推赏。

我们再看胡宿所称道的梵才大师即僧长吉的诗歌是否是以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为代表的“正始之音”的“绪余”呢?长吉工诗,释契嵩《送梵才吉师还天台歌叙》曰:“梵才大师少以诗鸣于京师,晚归天台。”[16]长吉诗大多散佚,《全宋诗》卷三七三九仅录诗五首。而林逋《与梵才大师贴》云:“累日前辱恵长韵一章,并出示古、律诗一集,共百余篇。”[6]659据此可知,林逋所见长吉诗至少有一百多首,诗体兼古、律,数量已不少了。至于其诗风,除胡宿《读僧长吉诗》论其“平淡犹古乐”、“天质自然美”外,林逋、梅尧臣和宋祁皆有评论,林逋谓长吉面对天台山“天下之胜”,“能用声诗写状其融结之精妙,以内适我真常之性,其为乐可量耶?”(《与梵才大师贴》)这与胡宿所言“状物无遁形,舒情有至乐”意思相近。梅尧臣《次韵和长吉上人淮甸相遇》称其“箧中多好诗”、“文字皆妥帖,业术无倾敧,前辈尝有言,清气散人脾。语妙见情性,说之聊解颐,始推抒山学,得非素所师,此固有深趣,吾心久已知”[1]193。宋祁亦云:“尽把天光注言语,真将清气入肝脾”(《天台梵才师长吉在都数以诗笔见授因答以转句》)[8]2358,亦称赞其“清气”。除此而外,还称其“多雄藻”(同上),“格力老雄”[17],见出长吉诗除“平淡”外的另一面。我们还是看一下长吉自己的诗作(现存五首中选两首)。

《题清辉堂》:

结庐江上栖,江云日为侣。江山相掩映,清辉满庭户。沙暝见归禽,潮回闻去橹。落景一帘风,残雪半江雨。中餐啜露葵,午坐烹茶乳。少室传花旨,南华齐物语。隐几赜渊源,篆香随玉麈。爱此坐忘归,东峰月华吐。(宋林师蒧 编《天台续集》卷上)

《游栖霞宫》:

龙虎丹砂炼已成,方瞳绿发仙骨轻。石床半醉海月冷,芝轩长啸天风清。时泛绿觥陪侠客,未骑赤鲤归蓬瀛。朝簮 相访惜回驭,屡奏瑶琴太古声。(同上)

此二诗善于描摹物态,“文字皆妥帖”,语言清丽,意境清远,读之如陶渊明诗一样平淡有味。⑦特别是《题清辉堂》一诗开篇“结庐江上栖”句,让人想起陶渊明著名的《饮酒》诗“结庐在人境”句。而阮籍《咏怀诗》,钟嵘《诗品》评曰:“《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词。厥至渊放,归趣难求。”[18]123显然阮诗不是“平淡”一词所能概括的。因此,平淡清丽的长吉诗与寄托遥深,词旨晦涩难求的阮籍《咏怀诗》显然不同。这样,我们认为长吉诗不是以阮籍《咏怀诗》为代表的“正始之音”的“绪余”,而是平淡如古乐的雅正之音,是“正始之音”的另一含义,《读僧长吉诗》中的“正始音”应为雅正平和之意,而非指以阮籍《咏怀诗》为代表的“正始诗歌”。

总之,胡宿是北宋诗坛较早提出“平淡”诗观的诗人,可以视为他作为后期昆体诗人对前期昆体一味浓丽的不满,试图用如“古乐”一样雅正平和的“平淡”诗风代替艳丽的前期昆体诗风,是西昆体接受过程中后期昆派内部重要的变革。

“平淡”是宋代诗学所致力追求的最能代表“宋调”特色的一种理想风格。两宋的诗话诗论论及“平淡”之语甚多,学界早有论述,这里不再详论。周裕锴先生认为“平淡的诗观是作为‘雕章丽句’、‘铺锦列绣’的西昆体诗观的反面而提出来的”[19]333。作为诗文革新派的代表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三人皆有关于“平淡”、“古淡”的言论,但真正在诗学上倡导并付诸实践的首推梅尧臣。他在诗论上一再强调“平淡”这种理想诗风,其诗歌创作也被评为“闲远古淡”[20]265,“工于平淡,自成一家”[21]368,“平淡而丰腴”[22]42。从梅尧臣后,宋诗大家苏轼、黄庭坚乃至理学家都对平淡诗风推崇备至。这标志着封建社会后期文人审美心理和艺术趣味的转变。[19]333-346而在诗歌创作上“工丽妍妙”的胡宿能较早对“平淡”诗风进行赞赏已属难能可贵,这与同属后期昆体的“二宋”(宋庠、宋祁)对昆体“丽藻”的维护不同⑧。一方面体现了后期昆体诗人在对前期昆体接受过程中文学思想变化的倾向,同时也反映了当时诗坛处于新旧诗风交替、过渡时期的复杂状况。

二、对“清”美学范畴的推崇

在北宋诗坛上,胡宿除较早提出“平淡”诗观而外,与此相联系,他还特别推崇“清”这一美学范畴,这对后代诗学有所影响,反映出后期昆体诗人独特的视野。

“清”这一概念作为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范畴,有一个产生、发展、成熟的演变过程。目前学界多有探讨,喻琴《“清”范畴的研究综述》[23]一文对该范畴的研究状况进行了介绍。她综合归纳了“清”范畴的演变过程为:

在目前研究成果中,蒋寅先生的《清:诗美学的核心范畴》一文从纵向和横向对“清”这一范畴阐释得最为充分。他认为,“清”这一概念在中国古典诗学中很特殊,它既是构成性概念,又是审美性概念。从本质论的角度来论清时,它是诗之所以成立的基本条件;从创作论的角度来谈时,它又是作者必具之素质,具体而言就是才清,而才之清又体现在格、调、思各个方面,最终构成诗的正格。清被视为一种难以企及的诗美境界,以致论者虽都倡言“诗品贵清”,“诗以清为主”,但同时又承认“诗家清境最难”(贺贻孙《诗筏》)。审美意义上的“清”,尤其是作为诗美概念的“清”,首先是与一种人生的终极理想和生活趣味相联系的,其源头可以追溯到道家的清静理想。真正将“清”作为文学理论概念来用的是陆机《文赋》,到《文心雕龙》,“清”作为文学批评的审美概念异常地醒目起来。钟嵘《诗品》也多用“清”来品评诗歌,与《文心雕龙》共同表现出南朝诗学以“清”为主导的审美倾向。唐代,人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继承了六朝人对“清”的爱好,尤其是殷璠《河岳英灵集》和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皆喜用“清”字评诗。“清”作为一种成熟的风格,到唐代已充分完成。[24]32-58

宋代,开始了对“清”的阐释,尤其是苏轼将“尚清”意识加以深化,影响深远。张海鸥先生《北宋诗学》第五章论“苏轼的诗学思想”谈到苏轼的“清美”意识,认为在苏轼的审美观照中,“清一种生存形态(清人清境),是一种精神形态(清神清趣),是一种话语形态(清辞清语)”。[25]167虽然如此,宋人似乎更重视另外两个美学范畴:“格”和“韵”。“‘格’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在宋诗学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是测定诗歌是否有价值的最根本的标准。所以梅尧臣说:‘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续金针诗格》)”[19]282另一方面,自北宋后期,“韵”逐渐为诗界所关注,苏轼、黄庭坚皆有所论。⑨《扪虱新话》上集卷一云:“文章以气韵为主,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也。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之有味。东坡晚年酷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胜而已。”[26]范温于《潜溪诗眼》中对这一美学范畴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定观曰:‘潇洒之谓韵。’予曰:‘夫潇洒者,清也。清乃一长,安得为尽美之韵乎?’”[27]372将“韵”作为古典诗歌理想的最高位置,“清”不过是美的一种类型,退后一步,作为一种风格类型而存在。至于明清两代,中国古典诗学进入成熟和总结的时期,“清”这一范畴得到进一步深入的阐释。胡应麟《诗薮》论“清”甚多,他对“清”作了不同类型的区分,如才清、格清、调清、思清,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才清和格清。同时,竟陵派将“诗为清物”作为重大的诗学主张提出并阐述。[28]从以上论述,可见“清”这一范畴在中国古典诗学中的重要性。

前面已论述,在宋代,虽然已开始了对“清”的阐释,但它在诗学中的位置却让位于“格”和“韵”。胡宿作为一位后期昆体诗人,却不同凡俗地表现出对“清”这一美学范畴的推崇。

《送显忠上人归吴郡》: 禅通少林黙 ,诗得杼山清。(《文恭集》卷二)

《送曹生归临江别墅》:丽赋凭乌有,清篇托畔牢。(《文恭集》卷三)

《览朱表臣卷》:天边禁树开龙凤,笔下清才坠乌云。(文恭集》卷四)

《送黄推官》:秀极武夷峰,清才气所融。香名传日下,胜范迪时中。大对承三道,清篇滞半通。(《文恭集》卷五)

《郑公墓志铭》:(指郑戬)攻诗出于余力,尤极清丽,与故翰林叶道卿夙期相许,心照莫逆,篇章酬寄,别为一集,以订元白云。(《文恭集》卷三六)

《故朝散大夫太常少卿致仕李公墓志铭》:诸所著撰(指李仲偃的诗文),华实兼映。诗笔清婉,殊有思致。(《文恭集》卷三七)

《蒋公神道碑》:公(蒋堂字希鲁)有高情,富清藻,多所缀述,尤邃于诗。其间所得,往往清绝。善作尺牍,思致简诣,时人得之,藏为名笔。(《文恭集》卷三九)

《太傅致仕邓国公张公行状》:(张公)酷爱张水部籍诗,尝评之云:“语虽似近,思致清远,浅于诗者,不足游其藩阈。”(《文恭集》卷四○)

我们可以看出,胡宿诗文论中的“清”多指诗篇而言,涉及到诗歌创作及鉴赏、诗歌风格等多个方面:或言作家必备的质素(清才);或总言诗篇的风格(清篇);或言诗歌的词藻(清丽、清藻);或言诗情(清远);或言声韵(清婉);或言“清”的程度(清绝)。这不仅是后期西昆派中独一无二的,就是与同时代的诗文革新派的诗人相较也是较突出的。笔者对梅尧臣(《宛陵集》)和欧阳修(《文忠集》)作品(文渊阁《四库全书》检索版)的“清”字进行了统计(主要考察具有文学批评意义的词汇),发现梅集中“清”涉及文学批评意义上的词汇主要是关于语言词藻的:清话、清言、清音、句清,比较单一;欧集中运用稍多:清话、清歌、清切、清新、清才、清兴、句清,已涉及到诗风、诗才、辞藻等方面,但均不如胡宿那么集中和突出。在欧阳修那里,在“清”、“韵”、“格”三者中,他以“气格”矫昆体之丽,叶梦得《石林诗话》曰:“欧阳文忠公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29]407而身为后期昆体诗人的胡宿,与其“平淡”诗论相联系,特别推崇“清”这一美学范畴,以矫前期昆体之“丽”。这是很难得的,显示出后期西昆派诗人在对西昆体的接受过程中的勇于自我革新之处。稍后苏轼就表现出浓厚的“清美”意识[25]165-181,胡宿可谓在其间起到一个重要的承传作用。苏轼“清美”意识中的三个方面:清人清境、清神清趣、清辞清语,胡宿几乎皆有涉及,尤其是才清和格清两方面。可见胡宿的“清”论已达到较为成熟的地步。

综上所述,胡宿的诗学思想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非同凡俗,在很多方面体现出其革新性。在文质关系上,他主张华实并重,强调气骨;在诗歌风格方面,是北宋诗坛较早对如古乐一样平和雅正的“平淡”诗风进行赞赏和肯定的诗人,与“平淡”诗论相联系,他还特别推崇“清”这一美学范畴,从而推动了“清”范畴在宋代的发展。这充分体现出后期昆体诗人在对西昆体的接受过程中诗学思想的复杂性。

注 释:

①目前学界关于胡宿的论文仅见两篇,一篇是陶文鹏先生《论胡宿的诗学观与诗歌创作》(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年第1期);另一篇是邓国军、曾明先生《诗学“活法”说不始于吕本中——兼论胡宿对西昆体的继承与突破》(发表于《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

②2006年4月3日发表于《国学网》。亦见陈新、张如安等《全宋诗订补》,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668页。还见李国玲编《宋僧录》,线装书局,2001年,第416页。

③参考王顺娣《梅尧臣的平淡诗观》,《社科纵横》2008年第8期。

④诗歌系年及梅胡二人为官事,参考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和元人张师曾《宛陵先生年谱》(吴洪泽等《宋人年谱丛刊》第二册)。

⑤参考刘小兵等《“正始”与“正始之音”含义初探》(《东方论坛》2008年第4期);丁放《关于“正始之音”含义等问题的辨析》(《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⑥《上吕丞相启》,《全宋文》未收,概为佚文。

⑦梅尧臣《答中道小疾见寄》:“诗本道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十五)道出渊明诗具有平淡美。

⑧详见宋庠的《王侍郎集序》、《尚书工部郎中太原王君诗序》;宋祁的《座主侍郎书》。参见拙著《后期西昆派研究》相关内容。

⑨详见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苏轼文集》卷六七),黄庭坚《书徐浩题经后》、《题东坡字后》(《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八、二九)。

[1]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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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npolished” Poetic Style of the Poet Hu Su in Song Dynasty

DUAN Liping
(Chinese Department, School of the Art and Communication,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610031 China )

Hu Su was a very unique poet during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in poetry creation. He was regarded as the latter XiKun by Qing poets. On the second year of Tian-sheng (1024), Hu Su began his political and literary career, and died in the fourth year of Zhi-ping (1067). His forty-year career was the period that poetry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was transiting from the old poetic style to the new style. So, Hu Su showed his complex and diverse aspects in poetic style and poetic thoughts. In the aspects of poetic thoughts, Hu Su valued both literary grace and the real function. Besides, it was he who first proposed the “Unpolished Style”. At the same time,He also defined “Unpolished style” as classical-music smoothness and elegance, which accorded to the “elegance”frequently mentioned in his workZheng Shi Zhi Yin. What’s more, he also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esthetic category of “Qing” in the Song Dynasty, fully reflecting the Latter XiKun school poets’ complexity and uniqueness with respect to literary theory in the acceptance of the XiKun school.

Hu Su; “unpolished” poetic style; “Qing” theory

I207.22

A

1009-8135(2012)04-0059-07

2012-05-15

段莉萍(1969-),女,四川仁寿人,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本文系教育部2011年规划基金项目(西部和边疆地区项目)“西昆体接受史研究”(11XJA751002)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郑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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