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美丽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 234000)
崇石行为的传统文化心理解析
霍美丽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 234000)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石头崇拜是一种常见的社会行为。这种行为表现了国人潜在的依赖自然、崇拜生育、敬仰神灵、迷信巫术、向往永恒、注重修身和坚守个性的社会文化心理。
石头崇拜;中国文化;心理解析
中国文化素来有泛文化的传统,即把自然和人文联系起来,赋予自然以浓厚的人文情感。因此研究与自然相关的传统文献记载和社会民俗行为,能够帮助我们认识人类自身的复杂情感。本文即从传统社会中常见的石头崇拜现象入手,通过史载文本、口头传说、民俗活动等外在具象,来挖掘国人的深层社会文化心理,进而了解中国文化的内在底蕴。
作为地球生物,人类离不开自然,只有依赖自然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因此人类对自然有着强烈的依赖甚至崇拜心理。其中构成地壳的矿物质硬块——石头,在自然中被赋予了重要的地位,如章鸿剑在《石雅·自叙》中就说“伊昔玄黄剖判,凡人物、鸟兽、虫鱼、草木,举世一无所有,而魁然独先存者,惟石而已矣。”[1]6在这一观念下,国人依赖自然的心理就较早地体现在石头崇拜行为中。
如在“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的情况下,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淮南子·禹贡》)才得以重新安定天地;在茹毛饮血的时代,黄帝教人“钻燧生火”,即用石头来取火,从而进一步增强了人类的信心,使人类“无兹胃之病,而天下化之”(《管子·轻重戊》);炎帝的小女儿被东海溺死后,其灵魂化成精卫鸟发誓填平东海为自己报仇,她填塞东海的物质便是夜以继日从西山衔来的石和木。以上这些虽都是神话传说,但都从侧面上体现了人们对自然依赖和畏惧的心理,同时也凸显了石头对人类的重大价值。
考古发现也说明了人类的这种心理。在考古发现中,石制遗物处处可见,它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人类食物的充足和住宿的安稳。人们还干脆把人类的童年时代称为“石器时代”,并根据石器的不同特点,把它进一步分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从某种程度上说,石头开启了人类的人明,其形态演变也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见证物。
人类不但关注自身的外在生活,同时对自身内在生命的起源和延续也深为关注。而石头除了被作为人类生活的外在庇护物之外,同时也被看作是人类内在的生命源头。广泛流传的“石能生人”故事就反映了这种心理。如人类的祖先女娲,《淮南子》中记载她“化为山石”,当代学者徐华龙结合其它大量的资料说明“女娲的最初形象,是一块石头”,并得出“女娲=石头=生育”的示意图[2]116;黄河流域部落联盟的尧舜禹三个首领中,就有两个领袖与石头有关:尧的母亲因“天大雷雨,有血流润大石之中”(《春秋合诚图》)而诞生;禹一家干脆就是石头家族,“禹生于石”(《淮南子·修务训》),其妻涂山化为石头,“石破北方而生启”(《楚辞·天问》);在深受人们欢迎的文学人物形象中,《西游记》的主角孙悟空是由东海神州花果山上的一块石头中生出来的,《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则由青埂峰下石头投胎转世。这些神话传说或文学人物,都从侧面上反映了人类的生命意识。
除文学创作外,在社会中也流传着以石头象征生育的民俗活动。如宋庄绰在《鸡肋编》“各地岁时习俗”中就记载,“襄阳正月二十一日,……妇女于滩中求小白石有孔可穿者,以色丝贯之,悬插于首,以为得子之祥”[3]796。在这里有孔的小白石被看做生殖的象征物,所以人们争相求之。诗人黄庭坚的“争寻穿石道宜男,更买江鱼双贯柳”(《木兰花令》)就为我们勾勒了黔中之地人们竟相觅石买鱼以祈求子嗣的景象。石头与生育,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仍能从父母回答小孩子出生之谜的“你是从石头缝里捡回来的”嬉戏之语中,感受到两者的紧密联系。
石头崇拜在后期有了更丰富的内容。如石头因在天地之间、风吹日晒中形成了自己的模样,故传统观念认为它是吸收天地之精气生成,是有灵性的事物。这种灵性,使石头成为传递上天的信息和意志、沟通神人关系的桥梁。
如《史记·封禅书》中就描述了西汉汉武帝令人把石头立于泰山之巅进行膜拜的事迹。被膜拜的石头高高在上,直接天际,在此它发挥着沟通神人关系的神秘力量。类似的行为至今仍广存于地方民俗中,如羌族人就把他们心目中神圣的白石供奉在山上、屋顶和石塔内;中原人将“泰山石敢当”的石头砌在墙上或放在门口,从而达到辟邪镇宅或祈求神灵佑护的目的。而作为石头精品的玉石,更是早在上古社会就被认为是通灵之物,在后世的祭祀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价值,如《礼记·大宗伯》就有“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的记载。
文学作品中的石意象也体现了人们这种民俗崇拜心理。但拿四大古典名著中的三部来说:成就最为突出的《红楼梦》,原名即为《石头记》,它主题虽表现的是世态炎凉,但却又以石头和僧道二人为线索,这令小说本身带有了一定的超越色彩,从而更能引发人们对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在小说开头天地人的生成之后,便用神秘详实的文字渲染了主人公孙悟空的出身,这为孙悟空后来的炼就超凡才能和参悟佛性埋下了铺垫;《水浒传》中则为解决重要却很棘手的最后一次梁山好汉的排序问题,作者设计用从地里挖出一个天帝已经安排好位次的石碣,来表达排位是天意使然。在这三部作品中,石头的角色虽有所不同,但在沟通天人之关系、崇拜神灵方面则具有共通之处。
巫术,是古代常见的一种神秘行为。人们借助这种神秘的行为,妄图影响和控制事物,以达成某种愿望。我国是农业国家,而农业靠天吃饭,所以风调雨顺成为整个社会的普遍期望,随之以巫术来求雨也成为常见的社会行为。
在历代记载的诸多求雨崇拜行为中,石头的求雨功能十分突出。如《尚书·大传》就记载“五岳皆触石而出云,扶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这与《金枝》记载的澳大利亚迪埃里人的求雨仪式[4]66原理相似,人们都认为石头可以收集云气,故用石头来求雨。
也有人认为石头是天之发肤,故将石头暴露于干旱之中,上天会有所感触而下雨。如《晏子春秋》中就说:“齐景公时旱,欲祀灵山及河伯。晏子曰:‘山以石为身,以草木为毛发,今久不雨,毛发将焦,身且热,岂山不欲雨乎?祀之何益。君宜避殿暴露以索雨也。’公从之,出野,果大雨。”[5]30《酉阳杂俎》也记载荆州永丰县东乡里的一块卧石,“境若旱,使祭而举之,小雨小举之,大雨大举之。”[6]3190
以上两种接触巫术在古代求雨中广为流行。
除接触巫术外,人们也往往通过顺势巫术来乞求雨水,其中鞭打石头求雨就是这种巫术形式的代表。诗人杜甫在“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雷》)和庾信的“鞭石未成雨”(《和乐仪同苦热》)分别从正面和反面上指出了这种求雨巫术的真实存在性。为什么通过鞭打石头能招致雨水呢?原因可能在于石头和雨水两者具有相反的特性,即石头是最坚固稳定的,水则是最流动不定的,人们认为鞭打具有某一特性的事物,能顺势招致来相反特性的事物。有些地方的人们认为石头分“阴阳”两性,而“阳”与“晴”对应,“阴”与“雨”对应,故鞭打不同性质的石头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如《荆州图记》中就说“水旱为灾,鞭阳石则雨,鞭阴石则晴”[7]252,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记载夷水(今湖北西)流经之处一石穴内有阴阳二石,“每水旱不调,居民作威仪服饰,往入穴中,旱则鞭阴石,应时雨多,雨则鞭阳石,俄而天晴。相承所说,往往有效”[8]572。这和简单的鞭石求雨本身出自相同的原理。[9]173
珍爱生命和重视伦理情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特点。而生命短暂,情感易变,所以人们对永恒一直抱着热忱的向往。石头稳固不变的特性使它成为人们表达对永恒生命的追求之情和对情感永固的向往之情的主要工具。
如《孔雀东南飞》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一句,就因作者以石苇贴切而有力地表达了爱情的坚定不移,才成为后代脍炙人口的唱词;《周地图记》中“昔有夫妻二人,将儿入山猎,其父落崖,妻子将下救之,并变为三石,因以为人石”[6]3195表达的也是永固的亲情;波及全国各地的望夫石传说,更是因其母题——妇人站于山石之上向远方眺望,盼望自己丈夫归来却不得,因日久年深,其遥望的姿势化成了石头——使望夫石成为坚贞爱情的有力象征;而具有宗教色彩的三生石传说体现了情义的守信和姻缘的天定,其中也因含有永恒之义,而受到大众的喜爱。
石头这种象征意义也广泛体现在社会民俗中。古人认为玉石能驱凶避邪、使人长命百岁,故佩戴玉器成为一种风尚,民间甚至衍生出食玉成仙、饮玉还童的故事;东汉“医圣”张仲景发明的“五石散”,本是一剂治疗伤寒疾病的中药,但很多魏晋人认为服用它可以延年益寿。而在丧葬文化中,死人的姓名、生平成就等被刻在了其墓前的石碑上,这实际上也寄托了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永恒纪念。
同时,象征忠贞爱情、不变亲情、坚实友谊的石头,也成为人际交往中一种常见的馈赠礼物。如果说送花朵表达了爱情的美好的话,送石头特别是宝石则象征了情谊的坚定永恒。所以在现代社会中送钻石戒指(金石)就成为求婚的一项重要程序。
石头不仅深被普通民众所喜爱,同时它也受到士大夫文人的赏识。在赏识石头的背后,我们可看到士大夫文人对自我道德修养的重视。
首先,石头淡泊宁静的特点受到世人的推崇。对比尔虞我诈、利欲横行的人类社会来说,石头“虚静于山中,藏于土中”(玉石品牌“石头记”广告语),它较少受外界的干扰,无欲无念,是一种冰凉静默、朴实无华的物体。而正是由于这种无欲无念的非生物性,石头才摆脱生死变化的烦恼,常年稳固不化。所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诫子书》),这句古训正好与石头的品性相和。在这种心态下,人们在谈到修养时,总提及石头。如白居易根据赏石心得,总结出《爱石十德》:“养情延爱颜,助眠除睡眼,澄心无秽恶,草木知春秋,不远有眺望,不行入岩窟,不寻见海浦,迎夏有纳凉,延年无朽损,弄之无恶业。”很多文人也均通过赏石、画石、写石,来提高自身的修养。
其次,作为石之精品的玉石,因其温润高贵,也同样为士人所重视。比如孔子就说:“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覧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长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道也。”(《礼记》)《诗经》中也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传统观念中,玉往往与修身联系在一起,成为美好高贵的象征之物,故出现了学者单立勋所描述的:“我们形容富足的生活是‘锦衣玉食’,我们比喻高贵的出身是‘金枝玉叶’,我们赞美高雅的品质为‘冰清玉洁’,我们祝福幸福的婚姻为‘金玉良缘’,我们向往的最美的居所是“雕栏玉砌”,我们坚定自己意志的时候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10]的现象。在此基础上,执玉成为一种仕官的代名词。《红楼梦》中男主人公贾宝玉,之所以被贾家所看重,在于他含玉而生,这使他也被赋予了相应的“宝玉”身份,即被寄托了一朝得势、光耀门庭的厚望。贾宝玉却并未如众人所愿。在作者的描述下,他虽披着宝玉的外衣,但实质上却是一块假宝玉真顽石。而顽石意象则表现出另一种常见的传统社会心理。
在物我合一的中国文化中,玉石崇拜之风固然很盛,但天然顽石也同样深受人们喜爱。和经过精雕细刻走向圆润光滑的玉相较而言,石头虽粗糙,但它具有自己不变而独特的天然外貌。《吕氏春秋》中说,“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其坚”,这种保持原来的自我,不求为人所改变的精神,引发了众多身世坎坷的文人的共鸣。如虞世基的“徒然抱贞介,填海竟谁知”(《赋得石诗》)和苏轼的“坚姿聊自儆,秀色亦堪餐”(《寄怪石斛与鲁元翰》)就都用石头来比喻人孤高自许、不同流俗、坚贞不移的铮铮傲骨。宋代书画家米芾,则是闻名古今的第一石痴。《宋史·米芾传》记载:“无为州治有巨石,状极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米芾拜丑石为兄,体现了他不愿折服于世事的孤傲狷狂的人格精神。这种人格精神也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从“米芾拜石”后来成为绘画家乐此不疲的绘画题材我们可见一斑。
艺术领域赋予了天然独特的顽石以个性美的美学价值。郑燮就说自己所画的石头“丑而雄,丑而秀”(《题画石》);刘熙载也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11]168从外形上看,天然的石头有的挺拔、有的嶙峋、有的奇倔、有的玲珑,……,是不定型甚至是丑陋的;但从其内涵来看,豪放之美、古拙之美、凌厉之美、清澈之美…,美藏在其中。故奇石也成为一种重要的天然艺术品,像太湖石、灵璧石、寿山石等天下名石的辈出都是对石头天然个性美的最好印证。
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对丑石的欣赏与自比,是封建社会后期以来的风气。而士人从喜玉到赏顽石的转变,也正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对自我认识和定位的转变历程。
正如金圣叹所说:“名山大河,奇树妙花者,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于读书之时,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对奇树,如拈妙花焉。于入名山,泛大河,对奇树,拈好花之时,如又读其胸中之书焉。”[12]340在“天人合一”的传统思维下,自然、永恒、沉默和不定型的石头被人类寄托了浓厚的依赖自然、崇拜超自然力、重视修身和保持个性等自我情感。因此了解人类对自然的解释和运用,对于我们扩充知识与认识人类自我情感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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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tone Worship
HUO Meil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of Suzhou College, Suzhou, Anhui 234000)
Stone worship is a common social phenomenon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he phenomenon reflects some religious belief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ncluding reliance on natural environment,worship of nature, love of witchcraft and worship of immortality as well as the social-cultural psychology of attentiveness to morality enhancement and individuality preservation.
stone worship of; Chinese culture; psychological analysis
J021
A
1009-8135(2012)04-0099-04
2012-05-23
霍美丽(1980-),女,河南安阳人,宿州学院助教,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文学与文化学。
(责任编辑:郑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