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桃李》张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19.00元。
讨论知识分子的形象问题,新世纪以来的两部长篇小说值得一提,它们是张者的《桃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和邱华栋的《教授》(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从文学性上看,这两部小说大概算不上很优秀(相比较而言,前者要好于后者),但它们却都呈现了学院知识分子的形象,也揭示了学院知识分子的诸多秘密。
一
《桃李》写的是法学院教授邵景文与其弟子的学院生活。邵景文是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青年,标准的中文系才子,但后来考研考到了法学院,然后成了法学教授、博导、大律师,变得腰缠万贯。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位教授来钱的容易,小说围绕着邵景文获得的第一桶金特意设计了如下情节。
为了打赢一个官司,有一天宋总带着梦欣小姐和一个密码箱找到了邵景文:
宋总笑着说:“案情让梦欣慢慢给你介绍,她是学法律的,懂。”宋总把密码箱很夸张地推到老板面前,咔嚓一声打开了。宋总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老板,“这是委托书。”
老板接过委托书翻了一下,这时宋总把打开的密码箱推到了老板面前。老板看看箱子,眼睛不由得睁大了。整整一箱人民币齐刷刷地摆在箱子里,每捆一万共五十捆。老板不知说什么才好。老板向门口和窗外望了望,有些心虚。老板在现实生活中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老板只有在电影和电视里才见过。老板见到的是场面火爆的黑社会交易。一露钱必然有场惊心动魄的火并,或者就是警察从天而降剑拔弩张。这也难怪老板有心虚的表现。老板调整了一下情绪,把箱子关上,自言自语地说:“不急,不急……”
……
晚上,老板把梦欣小姐打发回家了。老板拉上窗帘,锁死了房门。老板打开密码箱一扎一扎地数那钞票。老板数完一扎便“嗷”地鬼叫一声向空中抛撒一扎,数完一扎便“嗷”地一声向空中抛撒一扎……那花花绿绿的钞票不久便在床上、地毯上、沙发上、桌子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老板数了一夜也没有数完,便躺在厚厚的钞票上睡着了。第二天老板发现自己眼角处一张百元大钞被泪水打湿了(P109-112)。
老板就是邵景文。有这笔巨款作动力,老板果然帮宋总打赢了官司。与此同时,老板也把宋总送来的梦欣小姐收为“性中情人”。但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梦欣因车祸胳膊骨折毁了容,不久老板又死在他为梦欣租住的一个公寓的大床上。“老板的死状极其奇特。他全身被小刀捅了一百零八刀。但这些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在头部,为钝器所击”。“最为奇怪的是,在死者身上的一百零八个刀口中,都种下了一枚珍珠。经过鉴定,这些珍珠的品质极高,属贵重品。”(P354)而那些珍珠便是来自于老板送给梦欣小姐的那串珍珠项链。
我之所以对上述情节感兴趣,一是因为宋总用密码箱装现金模仿了电影电视剧中的镜头,从而让50万人民币具有了强大的视觉震撼效果。在这种视觉冲击面前,邵景文自然是摇摇欲坠,而后来他数钱的疯狂,则应该是一种极度狂喜之后的情绪宣泄,他以非常夸张的庆祝方式完成了对金钱的占有。此后他与梦欣的媾合,则是对女性身体的占有,那实际上是对宋总送来礼物的照单全收,也是金钱占有心理(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进一步延续。虽然在小说中邵景文的所作所为合情合理,似乎也无法引起更多的谴责,但他最终依然是被官场中贿赂“腐败分子”那套东西所打败的。按常理推断,“钱”与“色”与学院知识分子原本是不相干之物,但在小说中,官场中的那套游戏规则无疑已进入学院,进而内化到了学院知识分子的情感结构与思维结构之中。
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小说叙述者通篇对邵景文的“老板”称谓。仿佛是为了告诉读者之所以如此叙述的缘由,小说开篇之后第三段便有如此议论:“知识经济时代,把导师称为老板是高校研究生的独创,很普遍的。老板这称呼在同学们嘴里既经济了一回,也增加了知识的成分,很具有时代感。这个称呼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无非有以下几个理由。第一,把导师称作老板喊着踏实,叫着通俗,显得导师有钱有势;第二,老板这称呼在同学们心中已赋予了新的含意,老板已不是生意人,也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大款了。大款算什么,大款只有几个臭钱,而老板不仅是大款也可能是大师、大家;第三,老板这称呼已根本上和一般公司经理区分开了,同学称自己勤工助学打工所在的公司经理为老总。”(P1)这种解释自然是叙述者站在学生角度为他们如此称呼自己导师的一种开脱,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学生的一种心理:在知识经济的时代里,古板严肃、满腹经纶、坐而论道、两袖清风的传统学院知识分子很可能已不受学生待见,他们希望自己的导师有钱有势,同时又能说会道,感情丰富,能与学生打成一片,甚至有一些“文艺青年”的底色。因为前者可以给学生带来实际的好处和机会,使他们变得不再寒酸;后者则又满足了学生的某种罗曼蒂克期待,如此,导师才不仅仅是老板,而且还能成为学生的心中偶像。
张者塑造出来的老板邵景文显然就是这样一种知识分子形象。他开有律师事务所,财大气粗,可以让自己的学生先富起来。小说中写道:“只要老板单独给谁派个活,报酬是极为可观的。我曾经因在老板的授意下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在报上发表,拿过一万块钱。师兄曾帮老板写过一次小案子的代理词拿过两万块。”(P59)正因为如此,同学中才流行开了这么一种说法:“读研要读邵教授的,打工要打邵主任的,泡妞要泡邵先生的。”(P58)在这样的老板门下读研打工,学生无法不心情舒畅,斗志昂扬。另一方面,邵景文又是学中文出身,会吹箫,很有文艺青年的范儿。他经常带着学生泡吧K歌聊大天,与学生嘻嘻哈哈,情同手足。这又让学生有了一种情感寄托。叙述者说:“老板来了,开着车。老板的‘宝马’我们都认识,七系列的。宝马这牌子本身说明一种身份。所谓开宝马坐奔驰嘛。老板讲课很帅,不带讲稿,也无教案,上课来打空手。到了,随便在谁手里找一本他的专著,打开目录顺着讲,讲课时插在西裤里,西服不扣,一条领带随着他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在胸前潇洒。他也不写板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知不觉就是一节课。下课后老板还喜欢和同学们聊天,如果这时哪个学生投其所好,说某某某地有一个案子挺复杂,他会很注意地听同学讲,如果同学不讲完上课铃响了也不进教室。”(P36)这种描述的语调,其中既隐含着学生对老师的崇敬与羡慕,也勾勒出了学院知识分子的新形象——这个开着宝马来上课的老板何其春风得意,潇洒自如!他的存在,一下子就把世纪之交那些骑着破旧自行车在校园里转悠的教授们打发成了学院知识分子“古典”形象。
二
几年之后,当学院知识分子的形象再度出现在邱华栋的《教授》中时,我分明看到了那里面的主人公赵亮与邵景文存在的“血缘”关系。当然,两者的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或许更耐人寻味。赵亮大学考的也是中文系,但他似乎比邵景文觉悟得更早——上大学不久他就转系学了经济学。十多年之后,他成了大学教授,著名经济学家。成为大学教授之后,赵亮也开起了宝马,“宝马530的操控性很不错,车身比7系列要短一些,但是却灵巧很多。”(P2)这是文学教授段刚坐在赵亮车里的感受。而这位文学教授作为赵亮的好友,则记录和叙述了赵亮里里外外的日常生活:洗玫瑰浴,做皇帝按摩,住豪华别墅,参加市长的家宴,包二奶,找私人侦探,捉老婆的奸,离婚。在《桃李》中,邵景文终于没有离婚,但赵亮却离了,而且因为离婚而两败俱伤。赵亮的妻子曾莉把老公包养情妇的材料交到了赵亮的对手那里,对手则把他告到了学校纪委。“经过校长办公会议的研究,大家认为,像赵亮这样一个道德形象狼狈、给学校的声誉造成了损害的人,已经不适合在本大学继续任教了。”(P300)于是,被开除公职的赵亮奇怪地消失了。
《教授》的故事结局似乎不如《桃李》那么悲惨,但对教授却有了新的称谓:
“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啊,现在有一个新的绰号,挺好玩的,叫做‘叫兽’,还谐音,叫兽叫兽,整天叫唤的野兽——在课堂上、电视上、研讨会上,甚至是女人的身体上叫着,哈哈哈,据说这是一个女学生发明的,她把它送给了自己性贿赂之后取得了学位的男导师,于是,这个绰号就不胫而走了。”记不住是哪一天了,赵亮这么对我说。的确,作为研究经济学的年轻有为的教授,赵亮总是能够敏锐地传达出他那十分独特的经验和判断……
“‘叫兽这个称呼,实在太适合你了,哈哈哈,太适合你了。你的身体里有着一头充满了活力的野兽,和你共生在一起。’我由衷地说。”(P6)
“砖家”、“叫兽”是2008年前后出现于网络的一种说法。“叫兽”曾被《百度百科》解释为“吃饱了没事干或正事一件都没干过却整天都在思考如何强奸民意的脑残”,后因舆论哗然而很快删除(余宽:《“教授”被百度解释成“叫兽” 大学教授纷纷喊冤》),但此说法马上就流行开来。此后,一旦大学老师言谈话语、为人处事有出格之处并被媒体报道,网民就会呼之为“叫兽”。如此看来,“教授”被谐音为“叫兽”,既是网民对大学教授的恶搞,也是他们愤怒情绪的一种变相表达,其中的讽刺性、贬义性不言而喻。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以轻松的方式谈论着这种新的称谓,并赋予它一种新的解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明他们并不在意这个称谓的道德谴责色彩,或者说在耻感退化的今天,“叫兽”之称只能伤及无辜,而对于真正的“叫兽”来说,这种称谓并不具有杀伤力,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正中下怀的快感。
《教授》邱华栋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1月版,25.00元。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赵亮教授变成了一头整天叫唤、充满了活力的野兽。小说中的叙述者说:
最为神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六种媒体上都看到和听到赵亮的言论了,他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他怎么就这么适应这个时代呢?当时,我正在一辆出租车上,听到他和交通台节目主持人大谈“和谐社会”;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当天的报纸上有他的雄文一篇,谈的是“超级女声”海选和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新浪网上同样有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博客文化的现场网友对话会;到了中午,我到一家购物中心的顶层吃工作快餐,哈,我又碰见他了——在电视上,他正在谈论中产阶级勃勃兴起的文化现象;我随手买了一本杂志,好嘛,里面是几个建筑学家和设计师在谈建筑,自然还有我们著名的赵亮教授,在谈论“鬼子来了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师?”这个专题;最后,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路过郊区的一个无人的街口,忽然看见在街口竖立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啊,正是打扮得光闪闪的赵亮!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你,我这个时候都快疯了,以为是在做梦了,不由得咬了一下指头,哎呀,好疼,是真的,他站在广告牌上,手还指向了前方。在他所指的方向上,一个别墅区正在绿树掩映中依稀可见,那是什么样美好的生活在召唤呀,而他,正是这个房地产项目的代言人“你想诗意地栖居吗?莱蒙湖别墅,在等待你!”(P6-7)
这样的描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如果说老板邵景文已完成了从一介书生的学院知识分子到腰缠万贯的新富知识分子的转型,那么,“叫兽”赵亮则已经开始了从新富知识分子到媒介知识分子的嬗变。在这一阶段,赵亮们已经很有钱了,他们大概不需要再像邵景文那样因为50万人民币喜极而泣,于是,如下的描述就成为他们的真实写照:“他们游走于学府和市场、书斋与传媒、讲坛和秀场之间;他们无所不知、处处发言,以知识来投资、把自己的名声当作品牌来经营。”(《向“知道分子”致敬》,《青年探索》2004年第2期)而通过这种投资和走秀,他们一方面获得了更多的经济资本(甚至有可能得到政府部门的巨额资助);另一方面也在捞取着政治资本和文化资本,并在公众那里赢得了更大的名声,可谓名利双收。与这些剽悍的“叫兽”相比,邵景文似的老板们早已相形见绌,他们的所作所为只能算是黄鼠狼娶媳妇——小打小闹了。
三
学院知识分子从老板到“叫兽”的演变过程,很可能隐含着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篇幅所限,我只在如下问题上略作停留。
一、在知识经济时代,学院知识分子早已发生分化。以前学界往往把知识分子分为人文知识分子与科技知识分子,宽泛而言,前者似乎也包含着社会学科的教授学者。但从这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来看,他们的人文性或人文精神已几近于无乃至变形走样。更耐人寻味的是,人文知识分子似乎只有改变他们原来的身份,才能拥有成为老板或“叫兽”的原始资本。两部小说不约而同地把主人公的原始学科背景设计为中文,然后又让他们转向法学或经济学,似乎是为了故事的需要,却也传递出了某种时代讯息:时代车轮已把那些无法与市场、商业等挂钩同构的人文学科甩到了主路之外,也让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边缘化了。当赵亮成为这个时代的同谋时,他们或许只能像《教授》中的段刚那样,成为赵亮与这个时代的旁观者。
二、如果从严格的知识分子谱系上衡量,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有着人所共知的知识分子的担当吗?邵景文显然没有,成为媒介知识分子的赵亮自然也不具备。赵亮经常在媒体上发言,似乎让自己的声音进入到了公共领域,但他那些讲话文章或者是出于某种表演,或者是为某个利益集团所做的软性广告。换言之,他只是承担了“知道分子”的功能,却没有履行知识分子传道、进言、批判等使命。而在今天,正是这样的知道分子在与时代共舞,并引领着某种时代风尚。我曾经谈论过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文化到知道分子文化的演变轨迹(参见拙作:《大众媒介与文化变迁:中国当代媒介文化的散点透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P41-66)。这两部小说似乎也为我的观点提供了某些形象化的注释。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的小说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它们呈现的知识分子形象或许还不具有普遍性,但是捕捉到了知道分子的精神特征。
三、在现实生活中,“叫兽”之说曾引起过大学教授的抗议,“老板”之称也引起过大学学者的不满。比如陈平原说过:“社会上普遍以金钱为评价标准,不再相信‘知识就是力量’,也不再附庸风雅了。说句笑话,以前把老板叫老师,现在把老师叫老板……现在连大学校园里,也都流行这样的称谓,管自己的导师叫‘老板’,真是岂有此理。师生之间,不再是从游、问学,而是雇佣关系,这太可悲了。”(陈平原:《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P133)然而,《教授》中的赵亮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叫兽”的称呼,《桃李》中的研究生们也对“老板”津津乐道。小说与现实界所存在的反差自然可以引出许多话题,但在我看来,现实界的这种抵制或许正是某种残存的希望。这很可能意味着,学院知识分子的沉沦也许并不像小说中描写得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