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抗胜
(作者原为《军营文化天地》杂志主编,编审)
卫岗小学,位于江苏省南京市中山陵区的卫岗,前身为国民革命军的遗族学校,原招收辛亥革命先烈的后代和北伐中阵亡将士的子女,宋美龄曾担任遗族学校校长。蒋介石退守台湾后,遗族学校也辗转迁到台湾。新中国成立后卫岗小学由华东军区接管,成立了华东军区干部子弟小学,由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亲自兼任校长。卫岗小学的同学都来自华东军区各部队的干部子弟和烈士子女,学生们全部住校。1964 年,卫岗小学解散。
幼年在战场,童年在卫岗。准确一点说,我的童年是从卫岗开始的。
1952 年夏,我七岁,被父母从上海送到卫岗小学。我和哥哥冯高潮都出生在战争年代,儿时的记忆便是一头牲口搭两筐,我和哥哥一边一个,或者挑夫叔叔挑两筐,我和哥哥一前一后,父母打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从南方到北方,又南下渡江,打进南京,打进上海。直到上了“卫岗小学”,我开始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平静的书桌。高潮哥是“卫岗”第一届的,我属第三届。学校坐落在风景秀丽的紫金山下,四方城南的卫岗。
卫岗小学的同学都来自华东军区各部队的干部子弟和烈士子女,学生们全部住校。因为当时共和国成立不久,西南在剿匪,朝鲜在打仗,许多同学的家长都在前线作战。我父亲冯仁恩当时担任上海公安15 师师长,15 师的适龄孩子集中起来,派专人送到南京卫岗上小学。当时虽然时局已定,但特务活动还十分猖獗,卫岗小学地处中山门外,比较偏僻,又是军队的子弟小学,所以派有一个加强连担任警卫。听高潮哥说,他们入校时,晚上还有特务打黑枪,把大门的灯都打灭了。还听说,有特务往男生厕所扔手榴弹,幸亏是哑弹,未造成孩子的伤亡。
当时学校实行供给制,我们的衣服都是公家发的。开始时,都是极小号的黄色军装,看上去很好玩,就像一支小号的军队。因为没有帽徽和胸章,也有叔叔阿姨说,怎么看上去像一群小俘虏兵啊!学校就把黄颜色染成黑颜色了。每人还发一支钢笔,小孩都学大人的样,把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后来,局势稳定,生活条件好转,女孩子可以穿花布衣服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要给女生做裙子,曾征求孩子们的意见,喜欢什么样式?那时我们刚刚看完苏联影片《一年级女生》,影片中的主角、一年级女生玛露霞穿了一件带荷花边的连衣裙,让大家十分开眼,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齐声大喊:“玛露霞裙子!”女生的发饰也有了变化,原先一式的娃娃头,后来可以梳小辫了,还可以用发卡别一朵绸带做的蝴蝶结。蝴蝶结的颜色一个小组一样,由组长抽签定,我们组抽到了天蓝色,大家都很高兴。照顾我们的是老师和阿姨,老师负责上课,阿姨负责生活。每个班四个组,每组八个孩子,上下课、出操、吃饭、洗澡等都要排队。上课由班长喊:“全体起立”,大家齐声喊:“老师好!”老师必须回礼,喊:“同学们好!”班长再喊“坐下!”这才开始上课。下课同样,只是要喊“老师再见!”老师喊“同学们再见!”我不知道现在学校是不是还这样。吃饭时也要排队唱歌,然后入座,一组一桌,由值日生协助阿姨给大家分饭菜,然后由值日生喊口令,大家一齐动筷子。学校严格按照军队训练新兵的方式训练我们,以养成尊敬师长、遵守纪律的良好作风。
已移作他用的原卫岗小学宿舍
学校环境很美,有许多草坪和花坛,还有一种罕见的雪松。听说,这种雪松原产喜玛拉雅山区,又名喜马拉雅松,树移植到南京后,只开花不结果,奇怪的是,我们学校的几棵雪松却结果。南京市园林局的人还到学校来打松果,摘松子。
学校的设施很齐全,有大操场、游泳池、足球场,篮球场在一个很大的室内操场里,下雨天我们上体育课都在这里,我们都称它“雨操场”,除打篮球外,还可以做单、双杠,垫上体操等。学校的教室和宿舍建筑也十分讲究,风格一致,全都是中国传统风格的大屋顶,窗户大多是美式的升降开扇的。学生的桌椅也十分讲究,课桌桌面倾斜,有一定的角度,有利于阅读和保护学生视力。桌面掀起后里面可存放书本和文具,座椅下面也是一个封闭的书箱,可以放一些体育课的用品,如跳绳、毽子什么的。晚自习后东西放好就可以排队去洗澡、睡觉了。音乐课专门有教室,有钢琴,学生从五线谱学起,学的歌大多是二战时期的苏联歌曲和世界有名的儿童歌曲。学校的校舍、设施都是遗族学校留下来的,设施大多是美式的。我们入学后,因中苏关系特别好,苏联政府又送给我们一些设施。比如我们荡秋千,秋千板就是一只小船,面对面坐两个孩子,一齐荡,很安全,也很漂亮。学校有果园、有奶牛场、有医院,生病的孩子要住医院。医院的厨房里有一个点心师傅,胖胖的,穿一身白衣服,戴一顶白帽子。他特别喜欢孩子,我们有时嘴馋了,跑到他那里去讨点心吃,他笑着打一下我们的手心,然后放一两块点心在我们手心里,我们喊一声“谢谢胖叔叔!”就跑了。
父母在上海时,我们放寒暑假才能回家,15 师会派人来接我们。因火车开车时间有时会在夜间,孩子们便会集中在一个大教室里休息等待。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一是可以回家了,二是可以不睡觉了,大家追逐打闹,简直闹翻了天!夜里学校还会送一顿夜宵,通常是阳春面,味道好极了。
后来父亲到南京军事院校来学习,家也搬到南京。开始住在一个叫西流湾招待所的地方,后来搬到一江门外的绣球公园,与一位姓廖的叔叔家住在一起。九十年代后期,我曾参加过总政举办的首届军队出版管理干部培训班,地点在南京政治学院,离一江门非常近。我曾和同班好友去绣球公园寻找过我儿时的家,也去卫岗寻找过我的卫岗小学,但都已面目全非了。
家搬到南京后,每周末家长可以来接我们回一次家。所以每逢周六下午,我会和高潮哥在一起玩,等家长来接。记得父亲刚到南京时,曾到学校来接我和哥哥。大概因为半年不见衣服换了季,再加上过去父亲忙,我们即使在家也很少见到父亲,所以竟在高潮哥宿舍前的一个花坛边与父亲擦肩而过,只是觉得这位叔叔有点面熟,还回头看了看,终究没认出来。而父亲大概因为孩子们都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他也分不清。后来学校的大喇叭里广播:“冯高潮冯抗胜同学请到接待室来,你们的家长来接你们了!”我们赶紧跑到接待室,才发现刚才在花坛边碰到的那位似曾相识的叔叔就是父亲。父亲只接过我们这一次。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学校门口买了两根冰棒(南京人称冰棍为冰棒,满大街都有人喊“冰棒马头牌!马头牌冰棒!”),而我和哥哥跑到女生宿舍后面的一片荒草地上捡子弹壳玩去了。听说,这里曾经有过一辆废旧坦克,还有飞机残片和子弹壳,是男生们最喜欢玩的地方。高潮哥还在废旧坦克旁边开了一小块地,种了几棵西红柿,也没结果。等我们听到广播里喊我们的名字并赶到位于大门里侧的接待室时,妈妈手里的冰棒只剩下两根木棍了。
冯抗胜全家福,右一为冯高潮,左一为冯抗胜。冯抗胜穿的就是玛露霞裙子(1954年摄于南京)
还有一次,我求妈妈把我同班的好朋友王秋波一同接回家度周末。秋波的父亲在前线作战,母亲也在外地。这种情况经常会有,家长接战友的孩子或烈士的孩子一起回家,学校是允许的。
我在卫岗只生活了两年。这期间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件事发生在1953 年。有一天,我们正在草地上玩,忽然从广播里传来了一阵哀伤的音乐。中央广播电台宣布,斯大林逝世了!当时我们虽然年幼,但斯大林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如同毛泽东和朱德一般的伟大领袖。大家立即沉默了,老师和阿姨们还流了泪。学校组织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小礼堂的台上悬挂了斯大林元帅的巨幅照片。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中,照片上那位胡子微翘、眼角含笑的斯大林是一位很慈祥、很伟大的爷爷。说到小礼堂,后来听说,是为孙中山先生建的。1929 年,为了迎接孙中山先生的灵柩,特地在四方城旁盖了这座楼,打算作为灵堂。后来,灵堂设在了湖南路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大厅,这里便未启用。以后就成了遗族学校的小礼堂沿用下来。
另一件事发生在“六一”儿童节。那一天,苏联有一个儿童代表团要来卫岗小学和我们联欢,陈毅校长也要来检阅。学校很重视,事先进行了认真的排练。那一天,新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队员由苏联小朋友给佩带红领巾。我就是那次入的队。联欢时我们好像是唱了一首儿歌,歌词大意是:“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检阅仪式在大操场举行,我们的队列在中间,老师和家长分别在两侧。检阅时,我们甩着小胳膊、迈着正步喊着口号,走出了战士一般的精气神。陈毅校长很高兴,表扬了我们,但在接下来的讲话中却批评了学校教育方面存在的不足,大意是学校偏重孩子们的生活,对教学重视不够,还批评了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就不管了,家长应该配合学校对孩子进行全面的教育。我记得最深的一点是,他希望我们这些孩子要珍惜在校的时间,努力学好科学知识,将来建设新中国。他说,听说你们都喜欢谈论政治,现在,不要谈政治,政治,等你们长大后再说!对这些话,我们当时不太理解,长大后才明白了老帅的一片苦心!听阿姨们说,毛主席来过卫岗,但没有到学校来,而是去看了学校后门外的一所幼儿园,从幼儿园出来就沿着一条小路直接去了中山陵。
父亲1954 年夏秋调到济南军区,我们也转到了济南军区干部子弟小学,因校址在济南市无影山,又称无影山小学。这类军队干部子弟学校在60 年代初期或解散、或转为地方普通小学。据说,缘于一个大连的农民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这个农民经常到城里去拉粪,遇到上坡时,常会有小朋友帮他推。推车的孩子穿着很一般,一看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另有一些孩子,穿戴很整齐,看到大粪车却捏着鼻子跑开了。这个农民后来了解到,这些跑掉的孩子是当地八一学校也就是部队干部子弟学校的学生。虽是个别现象,但这个农民很是痛心,于是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反映了这个情况。毛主席很快对这封信做了批示,中央军委很快根据批示作出决定,对这类子弟学校或撤销或改制,吸收地方老百姓的子弟入学。听说,卫岗小学接到通知后本想改制,可是周围的单位如航空学校和南农,都有自己的子弟小学,往东的卫岗和孝陵卫,也都有自己的小学,于是在1964 年,卫岗小学宣告撤销解散。现在,在原卫岗小学的校址挂起了四块牌子,分别是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南京军区政治部前线歌舞团前线话剧团、南京军区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中国南京金陵艺术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