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
(作者为东方卫视主持人)
贝聿铭是建筑大师,是苏州人,他说:“我离开中国已经有73 年了,可是,我觉得我的根在中国的苏州,我对于苏州的感情也是很深,我很希望有这个机会,可以留点纪念……”
北京香山饭店、卢浮宫金字塔、达拉斯音乐厅,贝聿铭一生中完成了一百多项杰出的建筑设计,赢得了50多个重要奖项,是当之无愧的华裔建筑设计第一人。
2006 年金秋10 月,由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历经5 年的建设隆重开馆。文化部长孙家正专程带来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给贝聿铭先生的贺信。贝聿铭先生也应邀出席并讲话,他说:“苏州的同乡们,我也是苏州人,我离开中国已经有73 年了,可是,我觉得我的根在中国的苏州,我对于苏州的感情也是很深,我很希望有这个机会,可以留点纪念,这个新馆,这是我希望的,是我给你们的小小的贡献。”
作为东方卫视职业主持人,我曾特地赶往姑苏古城,在贝聿铭先生最新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内对他作了一次访问。
曹可凡:非常高兴能够今天看到您,我前几天一直在苏州博物馆在看您的作品,以您这样的高龄来做这个作品,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个新的挑战。
贝聿铭:是个挑战!你说上海话,是吗?
曹可凡:说上海话。
贝聿铭:说上海话好,因为我普通话说得不太灵,说上海话比较容易点,那你讲上海话吧。
曹可凡:我想您以差不多九十岁的高龄来做这么一个苏州新博物馆,对您来讲是个新的挑战。
贝聿铭:不是因为我九十岁,就是七十岁、八十岁,这也是个挑战。
曹可凡:您对每一个作品都觉得是挑战。
贝聿铭:这个问题是大问题,比如我五十岁,我还是觉得是一个挑战,因为苏州的文化非常悠久,2500 年文化,苏州出多少人才啊?诗人、画家,明朝、清朝,苏州是和欧洲的佛罗伦萨一样,所以在这里做东西,总会想到跟历史方面有相当关系,不能够随便做的。
贝聿铭先生早在1935 年就前往美国攻读建筑专业,他早年从包豪斯运动发起人洛洛皮乌斯、建筑大师柯布西椰、哈佛大学教授阿尔瓦·阿尔托等的学术中懂得了建筑是用来行使某种特定功能的,建筑是为人服务的,它必须与生活本身,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产生某种联系,因此,在接受了苏州市政府的邀请后,贝聿铭为苏州博物馆新馆确定了中而新,苏而新的设计方案。
曹可凡:我看整个建筑实际上是蛮新颖的,但还是符合原来苏州的一些明清建筑的特色,粉墙黛瓦,基本上是灰和白的色调,您当初设计的时候怎样把这个理念放到您的作品当中去的?
贝聿铭:我在心里想来想去,觉得一定要做成灰白色,你看苏州城从前全是灰白色,粉墙非常要紧。门么,要漆成黑色、红色。现在苏州变样了,不过我觉得灰白色还是苏州的本色,所以我就决定要用灰白色。苏州从前的建筑用砖头,而现在用砖头不行了,砖头是工艺品,非常难做,所以就改为用石头,其实用石头反而容易。
曹可凡:而且这石头蛮奇妙的,碰一碰水就变成黑颜色了。
贝聿铭:碰碰水变黑颜色了,太阳一照就变灰。另外一个问题要解决的就是用瓦,苏州人总归要用瓦,叫瓦是吗?
曹可凡:瓦片。
贝聿铭:大家都说苏州一定要有瓦片。瓦片这事得从梁思成说起。大概是1920 年的时候,梁思成是主张大屋顶,他也有他的道理。那时候在北京不能乱造房子,高高低低,平顶房子造起来不像样,应该有点气派,所以他讲要用大屋顶,他看法是对的。不过你到苏州来也用大屋顶,就没有机会可以变化,所以这顶顶要紧是要立体方面能变化。变戏法,建筑变戏法非常要紧,所以我在斜坡上和在墙上都用石头,变成全是一体,那么里面就可以有变化。如果这里是瓦片,那里是白墙,我就不能够变化了。我在这里面的变化就只有两个平面的。变化在建筑方面确实非常要紧。
贝聿铭对变化的认知还要追溯到他的童年,1917 年,贝聿铭的叔父买下了苏州狮子林做自家的祠堂花园,儿时的贝聿铭就常常玩耍于这假山园林之间。他记得,堆叠成假山的材料是太湖石,烟波浩渺的太湖盛产太湖石,石匠们根据原石的可塑性初步造型,再在湖畔仔细寻找空地,将石头置于其中,任凭流水冲击,通常是石匠本人把石头放到湖里,十到二十年后再由他的子孙去收回,这时的石头经过天然侵蚀,风水冲刷,变得纹理纵横,形态奇巧。由石头引发的时间认知,驱动着贝聿铭把苏州博物馆外的北墙设计成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的石片山水景观。
贝聿铭: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中国这个地方有这么有趣的事情,我能够感觉到这件事情对我产生的影响,那就是时间的重要性,它不仅仅影响了我的作品,同时也影响了我自身,艺术作品的创作不可能有立竿见影的让你非常满意的效果,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不论是建筑,还是艺术作品,它真正的价值,最终都只能交给时间去作评判。我认为时间对我的创作来说至关重要。
曹可凡:在花园当中,您用石头做成的山水风景我印象非常深,据说您是从米芾的山水画里面得到一个灵感。
贝聿铭:对,仿这个宋人的画,用石片来仿,当然不太十分理想,我想做得差不多可以说百分之五十,将来可以做得更好,不过要做好啊,不仅要选石头的材质、形状,还要讲究切割的办法。我们到济南去了六七次,寻石头切割,蛮费时间的,将来有办法也可以寻找简单的办法做,可以做得非常好,这次还不是十分完整。
曹可凡:我知道您非常喜欢石涛过去做的片石山房,您在做苏州新博物馆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石涛园子给您带来的启发?
贝聿铭:片石啊。我设计的房子在欧洲、美国,用石头非常多,用石头非常坚固,而这次在苏州博物馆新馆,用石头并不多,就是用在墙角上,墙头角上是一定要用石头,因为这个粉墙在角上不够坚固,所以用石头来保护它,是这个缘故。
贝聿铭在设计中,巧用石头的范例不胜枚举,在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的设计中,他曾经要求工人们用切割钻石般的精准切割石材,以便做成尖锐的角度。他认为做出这种非常非常尖锐的角度,形成干练的线条是整个设计精神的体现,任何形式的钝化,都会减损这种气势。不过,工人们拒绝这种做法,他们说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这样会让石头碎裂,那时候您就会后悔的。贝聿铭对他们说,这些我都清楚,但是我准备冒一次险,还是想试一试,工人们就同意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人们喜欢这种设计,因为他们显然经常用自己的手去触摸它。
贝聿铭:我觉得1984 年年初时,人们针对我和这个项目的批评,是令我难以独自承受的。人应该坚持,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原则,当然可以有很多种坚持的方式,很多说服对方的方法,可以是很礼貌的,也可以是非常不客气的,但那并不是说我的坚持和要求会打折扣,一点都不会。我属于那种把几何性作为设计动力的建筑师,我们必须在几何学的范围之外,进行各种变化和组合,我们能这么做,那还不是全部,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与造型有关,比如空间,事实上建筑就是空间。另外你还得考虑光线,光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没有了光线,谈何所谓形体。太阳光具有神奇的魔力,因为他的变化是如此丰富。不管怎样,我觉得几何图形对于建筑师来说仅仅是开始,它能有计划地、系统地将物体连接起来。但除此之外,你还得考虑质感、色彩、造型、光线和空间。所以说要将几何学的概念转变为建筑,需要很多其他的因素。
贝聿铭关于建筑几何学的理解,通过香港中国银行大厦得到了最为生动的例证。1926 年,他的父亲贝祖贻(1893—1982)曾经是中国银行的第一任总经理,为了向父亲的光辉业绩致敬,贝聿铭接下了这个项目。在设计上,贝聿铭让最高的一根立柱将整个建筑的重量均分到四个角上,使之可以在每个交会点通过对角型结构把负重分散到四周的角度上,由此,他取得了一个工程学上的突破。不幸的是贝聿铭的父亲在几年后就辞世了,他甚至连中银大厦设计的模型照片都没有看到,这让贝聿铭深感遗憾。同样的人生遗憾还发生在为肯尼迪总统设计图书馆的过程中,因为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导致整个工程持续了14 年。当1964 年肯尼迪总统遇刺后,整个美国都笼罩在一片哀痛的气氛中,人们开始计划修建各种纪念性的建筑,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项目,众多的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聚集在肯尼迪家的客厅里,纷纷发表自己的观点。贝聿铭也提出了创意,只不过他当时是其中最没有名气的一位,所以他认为自己不太可能被选中。
贝聿铭:我记得当时我正和家人在意大利度假,我住的地方没有电话,我收到了办公室发来的一封电报,让我在某时到某地接听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咖啡馆,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那儿,电话铃响了,我拿起了听筒,是肯尼迪夫人的顾问比尔·沃尔特,他说,我入选了。他说,总统夫人觉得和我有默契,也很想参与到这个工作里来,很希望能与我成为合作伙伴。
这次非凡的中标,改变了贝聿铭默默无闻的现状,他逐渐成为美国建筑界的热门人物,不断收到更多的设计邀请。在各种设计理念风云变幻中,贝聿铭从不刻意追求新颖和前卫,他的设计以一贯的优雅,体现着现代建筑的魅力,他用那黑色圆框眼镜后投射出的坚定目光,孜孜不倦地攀登着一座又一座的艺术高峰。
贝聿铭:我不喜欢用各种标签式的称谓,对我而言建筑就是建筑,而没有什么现代建筑、后现代建筑、结构主义者等等的东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使用所有你想用的主义,或者其他的什么称谓,但我不相信这些。它们终究会成为过眼云烟,而真正能存活下来的永恒的东西还是建筑,各个时代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