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
本专辑责任编辑:赵燕飞
记得司机是个胖子,他把大篷车从果园一样漂亮的县委大院里开出来,停在了马路边。1989年,我有机会回一趟老家于田,我记忆里的那个小乐园一样亲切的院子不复存在了,所有的白杨树和果树,县委几排平房前的葡萄架也没有了。人家说“文革”的时候没有人管理,都枯死了。路边,爸爸妈妈开始和亲戚朋友们做最后的告别。这是1966年的夏天,爸爸从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后,工作调伊犁了。他的朋友麦特卡斯木说,骨肉阿达西(哥们儿),你是公家的人,公家让你往东,你不能去西,你就是真主祈祷过的那个人,在和田大地的男人堆里,你就是最有福气的人,真主早在你的前额上写好了,伊犁那个地方我听说过,一条河里流蜜,一条河里流肉汤,现在的你,身上的虱子也为你高兴。在南疆,伊犁是有名气的,主要是自然资源丰富,美丽,富饶,是一个可以舒心过日子的地方。爸爸把我们扶上了卡车,头顶上是严实的篷布,主要的家什装满后,用木板铺好,改成了大板床。最高兴的人是我,远走他乡的神秘感,时刻温暖着我幼小的心灵。妈妈、姑姑、姐姐、弟弟和妹妹都上车后,爸爸最后把我抱上了车,他不同意我和他一起坐驾驶室,说影响司机叔叔操作。爸爸坐进驾驶室里,挥手和朋友们再一次告别,叫司机开车的时候,姥姥突然出现在人群里,躺在卡车前,嚎声突起,说她也要去伊犁。可怜的姑姑只好留下了。那年我七岁,我们四个孩子,都是她带我们一天天长大的。妈妈是小学教员,下班回来还要批改学生的作业,爸爸在宣传部工作,整天在基层联系群众,家里就靠姑姑看护我们。爸爸后来说,你姑姑当年为了带你们,给你们做饭洗尿裤,没能读书,所以我想把她带到伊犁,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回报她对你们的恩情。每当想起爸爸的这些话,我就激动,那些微弱的记忆,让我在心里虔诚地感激她。
1989年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去看望姑姑,她嫁给了远村的一个农人,会做毡子,是一个过于老实的人,有两个儿子。姑姑认出了我,大叫一声我的名儿,抱住我,大哭。她的哭声里,隐含着太多的东西。有些事儿,随着时间的流走,她埋在心里,和自己的泪水做朋友了。而那些思念,对我们四个孩子不灭的血肉记忆,包括我们欺她烦她闹她的那些印象,也是她最珍贵的精神图腾,是她梦里的常客。如果姥姥不是突然变卦,姑姑会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照顾她的晚年,和爸爸妈妈一起慢慢变老,让我们在最甜蜜的日子里抓住一切机会回报她的恩情,我们用时间换时间,用真情洗刷我们在故乡天地里的顽皮鲁莽,我们可能会没有遗憾。实际上,我们总是生活在大大小小的遗憾里,在盲人一样的黄昏里,安慰自己。进屋坐好,姑姑就开始问妈妈爸爸的情况,而后问姐姐、弟弟和妹妹的情况,满脸泪水,站起来,来到土炉子前,开始生火烧水。屋里没有窗户,屋顶是一小小的天窗,像中世纪欧洲山区驿站里的马棚,吝啬的光亮照射下来,只能看清姑姑的面庞。
喝茶的时候,我仔细观察姑姑的脸,那不是我时常在家里看到的相片上的姑姑,郁闷清贫的生活,缓慢吞吃了她的青春和光芒,前额上的皱纹,不代表她的年龄。艰苦的生存条件,在她的眉宇间,闪着无望的灰光,牙齿掉了好几颗。一双疲惫的眼睛,和一张满是皱褶的脸,无情诉说着无常岁月扔给她的苦难。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好几次有机会在吃请的亲戚家里见面,她的眼睛会一亮,反复问好,问睡得好不好。吃饭的时候坐在我身边,不停地请我吃,和我说话,给我续茶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累了躺下了,她坐在我身边,给我讲童年的事情。虽然贫穷裹住了她的形象,但语气是温暖的,让我在被子里流泪,她在精神里对我们的爱,更是让我内疚。我就想,如果姥姥那天睡过头了没有赶上我们出发,姑姑和我们一起走了,她今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有一点我坚信,姑姑不会过得这么清苦。姑姑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鱼。她长时间看我的眼睛,寻找我儿时在她眼中的形象。姑姑深情地说,你太像你爸爸了,愿哥哥的灵魂在天堂安息。爸爸是1976年去世的,在霍城县参加工作队,突发疾病,抢救无效,终年四十五岁。十年来爸爸总想回一趟老家,但是愿望没有实现。那天,姑姑抱着妈妈给她的东西,留在了路边,我哭了,姑姑哭得更惨。好多年后,这个影像常在我的脑海里复原,我仍旧可以回到1966年的那个夏天,路边的姑姑可怜地站着,白杨树叶在小声地合唱,冰冷的时间忽视她的泪水,遮住了她灵魂的天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可以想象,是她对我们的深爱,把她送回了家。1995年,传来了她病逝的消息,我默默地流泪,至今我都想,是我们远离了报答的机会呢,还是机会远离了我们?最重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事后的智慧,像梦里的手抓羊肉,永远抓不到手里。我们自己看不到自己心里的镜子,在恒久的人性词典里,他者有可能是我们痛苦的朋友。
大篷车启动了,坐在我身边的姥姥笑了,像演员。后来我回忆姥姥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著名的演员,哭笑机器人一样自如,我更会想起一个话剧团的演员们,几分钟里,就可以完成一个落难者一生喜怒哀乐的形象,个个都是能人,但是我抓不住他们性格的重点,我手里的那些绳头,神秘地忽悠我的神经,我找不出最主要的那根绳子。生活里的他们和舞台上的他们,也可能他们感觉不到,在更多的时候是相互颠倒的。出发前,爸爸无数次动员过姥姥,她不去,说,我这个年龄了,在异乡,喝不惯人家的水,吃不惯他们的白盐。姥姥说的是加碘盐。公家只允许带一个人,最后爸爸决定带姑姑了,在那个小鸭鸭一样的年龄,这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因为姑姑喜欢我,每天出去玩的时候,姑姑偏向我,给我的葡萄干和杏干儿是最多的。1989年回老家的时候,在那些油画一样的夜晚,她说过,我最喜欢你,因为你像你爸爸。大篷车里,姥姥继续笑着扫视我们,那时候,我看不懂她的笑里暗藏的东西,长大后,也是在那个时代亲切的黑白相片里,欣赏她的这种浪漫、狡猾的笑态,在她世故的笑容里,我可以窥视民间艰难的生活环境和人文心态。
1968年,姥姥回老家了。我们1966年到伊犁的那年冬天,她就开始嚷嚷了,说,伊犁不像个城市啊,城市是自由的,这里的黑眼睛们,人人企图想窥视另一个人的灵魂,这样活着有味道吗?让人家把隐私偷走了,核桃就空了呀,太可怕了!秋天雨多,冬天像地狱的使者,大雪漫天诅咒人间的玫瑰,这怎么活呀!姥姥提出要回老家,爸爸不说话,最后她还是用那年来伊犁的办法,世界丧日似地天天哭,爸爸就把她送走了。
1989年,我到乌鲁木齐参加自治区作家协会第五次代表大会,和田代表、著名诗人肉孜·沙伊提说,兄弟,你七岁离开老家后,回去过吗?我说没有。诗人说,这次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会在和田照顾你。到了和田,我就直奔于田,我独自一人来到电影院前,在那里找到了卖瓜子儿和鸡蛋的姥姥。她没有认出我,她看人仍旧那样尖锐,那眼神总是想掀开你的心扉,透视你的灵魂。从小她就是一个买卖人,她的阅历和人生经验,来自市场,众多的灵魂,多难的生活,人们短暂的愉快和欣慰,都是她的无字词典,因而性格里有一种不守约束的秉性,智慧库里有多方面的经验。她的生活独特,嘴巴永远没有闸门。当我问她一个鸡蛋多少钱的时候,姥姥注视着我说,等一下,你是和田歌舞团的多里坤吗?我说,姥姥,是我呀!姥姥愣了一下,迅速抱住我大哭,说她这些年十分想念我们。她把摊子交给她的一个朋友看管,领着我回家了。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我发现她走路不是太方便了,老了。她搬家了,简陋的两间土屋,在河边,和她傲视一方的性格,很不相符。从前的院子在板桥的南边,是一个有年代的综合市场,除了鸡奶以外,什么东西都有。姥姥就在院门前卖杂货,还主动承担着义务管理市场秩序的任务,她老人家的嘴就是在这种环境里练出来的。我记忆最深的是那些卖南瓜的小商,把蒸熟和烤熟的南瓜,一牙牙切好,像东疆卖西瓜一样卖,人们爱吃,主要是和田的南瓜好吃,特别是馕坑里烤的南瓜。后来多次回老家,我都留意过是否还有从前的卖法,没有了,农家乐里有,是整个的,里面掏空,放杏干、葡萄干、红枣、无花果干,在馕坑里烤,天然的美食,很适合嘴巴甜的女人享用,养颜,养心。
有时候和妈妈聊从前,妈妈说我记忆力好。我清楚记得县委大院里的石榴树,秋天鲜红的石榴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垂着,是一种绝美的风景,挂满果实的枝条,总是谦虚地低着头,感谢大地的养育,其实这也是做人的标准,真正有成就的人们,他们在本质上是不喧哗不骚动的,低着头做人。那些亲切的石榴,像油画,又像一个个会说话的精灵,吸引眼球,让手痒痒,像见了美女,就忘记底线,忘记人有脸,像动物一样,放肆放开手脚,播种绯闻和麻烦。也有高理智高智慧的男人,少,像石榴树上最高处的石榴,只有那么几个。姑姑平时不让我们出大院,但我还是偷着跑,后门的巷路通沿街的电影院,那个年代白天不演电影,哥哥们在电影院前玩赢核桃的游戏,画一个直径一米多一点的圆圈,中央划一横线,一人出两个或三个四个不等的核桃,三四人一组,摆在横线上,在圆圈外划定一个三四米远的规矩线,在那里用石片打核桃,主要是用石片挨地扫核桃出圈,不小心砸上核桃了,烂了,那说法叫“肉了”,我们就抢核桃仁,哥哥们不管这个,只考虑赢核桃。那石片是有讲究的,是乳白乳白的羊脂玉,一公分多厚,直径十多公分,非常美,有坏心眼儿的人看久了,毛病就可以改过来。关于羊脂玉,和田民间有一隐秘的说法,说这宝贝几千年前是人的精子变的,那些人说得虔诚,那意思这种说法是铁定的。现在没有这种玩法了,现在玩的东西多了,明的暗的都有。但我想那些玉石片还应该在,在收藏家的怀抱里,或是被埋在什么地方了,因为那个时候,同胞们不懂玉,懂了的时候,这东西稀缺了,像普希金所说的那样: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已有人看守。
我们的大篷车走了12天后,到了伊犁。现在12天可以跑几个来回。爸爸的工作安排在《伊犁日报》社,搞行政;妈妈改行了,在百货公司工作。根据爸爸的安排,我继续读汉校。在于田的时候,爸爸1965年从中央民族学院给妈妈写信,要我读汉校,长大了再学,就非常困难了,爸爸他们有体会,说,汉字太复杂了,上午学好的字,下午就忘了。我五岁就和妈妈跑学校了,坐在母亲教的班级,和姐姐哥哥们一起听课,虽不是上学的年龄,自然就开始读书了。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县里唯一的汉校。到了伊犁,继续读汉校,中学我是在伊宁市第五中学读的,陶家元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湖北人,是最早援疆的教师,十年后,回老家了。他很关心我们,是一个博学的人。记得他给我们上过语文、地理、政治、历史课,脾气好,忠厚的脸,笑的时候像亲人,和我们相处得很好。暑假里组织我们男生到富饶的伊犁河畔摘桑叶,养蚕。卖了蚕茧,给每一个学生买了一本《新华字典》。那个年代,有一本字典也是大事。后来我回忆这些事,感悟到陶老师是一个有知识、懂生活的好老师。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叫《我的老师陶家元》,感谢他对我的教育之恩。后来我在网上查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陶老师是从武汉师大退休的,过得很好,经常参加社会活动,关心从新疆去读书的学生们,他对新疆,对我们,是非常有感情的。
初中毕业后,学校安排我们插队锻炼,爸爸说我还小,生活不能自理,没有同意。几年后,我背着爸爸和妈妈,办好了下乡插队的手续。临走时,妈妈大哭,当时爸爸在霍城县参加工作团,我利用这个机会,把家里的户口悄悄弄到手,办好手续,独自一人下乡插队了,是在霍城县猛进公社,就是古城惠远,好汉林则徐发配的那个重镇。我直接的动机是想捞取知青资本,让村里推荐我上大学。现如今惠远古城是知名的旅游景点了,到伊犁的人,都要去看一眼这个小古城。我在这里劳动了两年,后来根据积累的素材,用维汉两种文字写成了中篇小说《金矿》,是写知青生活的作品,渴望知识,渴望上大学的热血青年。其实里面有我的期盼,非常想读大学。几年前回忆在惠远的生活,写了一篇散文,叫《舞蹈的时间》,回忆许多难忘的人和事,还有那些渗透在血液里的细节,温馨、亲切。在这里,通过父亲的一个朋友,我的宿舍被安排在了一所学校,和校工同宿。校工图尔地是个热情人,作为校工,他主要是维修课桌,是个好木匠,同时也负责学校的警卫工作。住校,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比我大六岁,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只是常年不回家,娃娃交给母亲带,自己逃避老婆,说那是妈妈强加给他的女人,和她没有丝毫的温暖。我见过他的老婆,形象的确不怎么样,那脸色,给人那种洗碗水的感觉,她不同意离婚,痛苦就浮贴在脸上了。常常从大田里回来,图尔地就带我回家吃饭,她母亲是个太好的人,吃完饭,总想和他谈几句他老婆的事,老人家的意思是,都四个孩子了,让他们没爹没娘,这是罪过,到了另一个世界,是要受惩罚的。图尔地不听,他母亲就给我讲,要我教育他。我和他谈过,他说,我已经无心和老婆生活了,我要离,我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女人。
因为图尔地的存在,我的晚上一点都不寂寞。他能说会道,满脑子都是历史故事。他给我介绍学校的情况,讲他熟悉的人和事,知道我迷糊了,他还要叫醒我,继续讲。他是有天赋的,就是没有机会读书,因为有手艺,就被学校聘用了。他出去参加婚宴聚会的夜晚,我就看书。下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书,有鲁迅先生的书,有俄国作家的书,读到好的句子,就抄下来,反复地看,欣赏,激动,接着写自己的感言。以后我想,这也成为了我的一种学习,脑子里留下了一些东西。
我是1976年4月插队的,开镰前,认识了俄罗斯小伙子廖卡,是在这里建磨坊的一个技术人,是生产大队请来的,维语说得很好,祖上是1871年至1881年沙皇侵占伊犁时候进疆的人,原先他们在伊宁市阿合买提江街上有教堂,“文革”的时候拆了,现在六星街有本族的公墓,教堂也移到那里了,他们的存在,和那次侵入有直接的关系。我的斯拉夫文,是廖卡教我的。一次,我和图尔地到他的宿舍玩,他给我们读诗,是维语音标的斯拉夫文,专门给在前苏联生活的维吾尔人设置的一种文字,我很好奇,以前不知道有这种文字,就和他学,廖卡认真地教,我把字母一一写好,旁边用新文字母做注明,有时间就学习,到了秋天,就可以读书了。后来到《伊犁日报》社印刷厂工作的时候,读了许多斯拉夫文的书籍,其中有长篇小说《幸福》和《绞刑架下的报告》,后来翻译了《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那首著名的诗:《灯从眼中灭了的时候》,用在了创作中。这些书是中苏友好的年代,从前苏联进的,后来这些书也成了罪犯,被抛弃了,堆放在一个不透气的阁楼上,发了霉。
《伊犁日报》社机关有一老哥,名叫伊布拉因,外号叫“不行”,他以前是车夫,冬天从煤矿拉煤,翻车了,大腿断了,机关就给他安排做保管了。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好像人人都要求他,这老哥有个习惯,求他的人一张嘴,他就一句“不行”,和人家逗着玩,几句不行不行唱完后,才给人办事。一个星期天,我把他忽悠住了,把阁楼的钥匙要上了,一上午,在那些乱散的书堆里,找了一些书,对我的学习,起了一定的帮助。回城后,继续和廖卡交朋友,夏天和他一起到伊犁河畔抓鱼,他们族人紧张地撒网拉网,我坐在河边欣赏他们独特的作业,很是开心。晚上是鱼宴,廖卡拉手风琴,静静的夜,在我们的情绪里飞扬,在酒的帮助下,我们遨游河谷神秘的天空,找不到回家的路。十多年后,不幸的廖卡出车祸死了,很可惜。他是个好朋友,是我的斯拉夫文老师。
开镰的时候,我们生产队三十多名男女青年到旱田割麦子,我是唯一的知青。伊犁农村有条件种旱田的生产队,主要是种小麦,那个年代细粮不够吃,就在旱田的小麦上做文章,因为旱田里打下的粮食,生产队可以自己做主分配,加上开春播种方便省事,有条件的生产队链轨拖拉机犁地,没条件的生产队只能用马匹犁地,一老农跟在犁开的地上,均匀地撒种子,后面一骑手赶着马用平板平地,种子就埋住了。整个春夏,就靠雨水灌溉,雨水好了,麦子就好。黎明开始唤醒大地万物的时候,我们就起床下地割麦子,天大亮的时候回来吃早饭,早饭后只能干两个小时,天很热,午饭后,要睡四个多小时,漫长的下午放凉后,我们才下地,晚饭要在星星满天的时候吃。饭后我们靠在被褥上闲聊,小伙子们谈论和他们一起劳作的姑娘,比如赛买提就暗恋着我们的琴手沙尼亚。沙尼亚手风琴拉得很好,是和从城里来的玛利亚老师学的,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拉起悠扬的手风琴,把我们内心里甜睡着的青春鸟叫醒,和她的音乐一起遨游梦海。玛利亚老师手风琴拉得好,是乡中学的音乐老师,但是他们在背后里说她的坏话,说她是一个作风不正的女人,所以毕业后,组织上把她发配到边远的乡下了。我们曾在无数个长夜男男女女聚合在一起,半夜一顿抓饭,剩下的时间跳舞唱歌,相互倾诉,互相安慰。
我现在仍然认为玛利亚是音乐天才,说话的天才。那时候男女在一起跳舞是受管制的,没有那种自由,只能秘密举办家庭舞会。玛利亚说,青年男女不能在一起自由交流,相互欣赏,人活着就会连苍蝇也不如,苍蝇可以飞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人不能这样,人连风都不是。后来回城后,在漫长的生活日子里,我多方面了解过玛利亚的情况,这证实了我当年的第一感觉:玛利亚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相反,是一个有个性、有趣味、有品位的音乐家。众多的夜晚我们在一起,畅谈我们的理想,期盼我们的未来,玛利亚常常能说出我们大家最兴奋的语句来。一个放荡的女人,是不会思考未来的。玛利亚在师范学院学习的时候,经常参加社会上的一些活动,家庭舞会去的次数多了,人家就造谣诽谤她,说她是一个作风不正的女人。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比吃人的老虎还厉害,只要给你贴上了这个伟大的标签,你的青春,你的未来,就如路边的枯叶一样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见过许多人,都是吃的这个亏。
我的一个翻译老师教导过我,一个男人,要管住两个地方,一个是嘴巴,另一个是皮带。这是那个年代的哲学,现在,这种话儿有人听吗?有,但是少,好像人人是哲学家了,发明了新的说法。在那个年代,玛利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她说,手风琴这种东西,最适合晚上拉,我不是说晚上静,晚上人和动物,小鸟小虫,都老实虔诚了,这个时候,人们才能听懂音乐的语言,音乐和白天是有隔阂的。只有在晚上,音乐才能和人的灵魂对话,民歌也是这样,星星在夜幕下舞蹈的时候,民歌的旋律缓慢飘荡,我们灵魂的眼睛才能睁开,我们才能认清黑夜,黑夜是没有嘴脸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冤枉了黑夜,我们没有发现它的本质,它的存在,实际上阉割了我们的贪婪和欲望,延续了我们的生命,给了我们回眸的机会。和她在一起,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在夜里,在白杨树下,在微风的亲吻下享受她的音乐,是多么惬意。和她对话,看她的脸,她纯情的笑,在那个年代,是我们最好的安慰,但是我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有的时候,在校工图尔地的要求下,我会带着他去参加在偏远村庄举办的舞会,玛利亚开始拉琴歌唱的时候,图尔地就默默地感动,就哭。他喜欢她,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人的肉体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境界和精神追求,把各自的灵魂分开了。图尔地给我倾诉过,如果他能得到她,就是给她做佣人,他也没有怨言。我说,你还是做你的木匠吧,一个好的木匠,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有梦是好事,但不要睁着眼睛做梦,那样会得精神分裂症的。
后来,玛利亚调乌鲁木齐了,是她母亲的一个同学帮她办的,找了一个大领导,一天之内走人了。天下,实际上是关系的天下。维吾尔谚语说:金银财宝千百万,不如哥们儿朋友千百万。好多年以后,图尔地在口岸做生意,发了,进城了,买了高级轿车,成富人了。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说,我这一生的遗憾,就是没能和那个天使一样的玛利亚梦上一回儿。他不是说笑,而是真情流露。他说,他肚子里的那条虫子至今还没有死心。
爸爸在工作岗位上病故后,领导为了让我照顾家里的生活,把我安排在了《伊犁日报》社印刷厂。我在农村劳动了两年多的时间,多少有了一些社会知识,明白了农村生活是怎么回事,粮食是怎么来的等起码的生活常识和社会常识,这对我的工作和写作,直接和间接地都有帮助。我在印刷车间做学徒,一年后,就开始独自管理一个对开印刷机了。这期间我读了大量的书,报社维汉文资料室有太多的好书,有时间我就研读,不懂的地方问老前辈,满院子到处都是老师。后来我总结过,《伊犁日报》社其实变成了我的大学,我逐步掌握了双语,我要感谢那个环境和各民族的老师们。我自定了一个目标,学习翻译,一心想做一个文学翻译家,主要是维译汉。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译作后,1979年,我参加了一个文学讲习班,就写成了一篇小说,叫《木沙江老汉的故事》,发表在《伊犁日报》副刊上了。后来就爱上文学创作了,一直在不停地写。我喜欢印刷厂的工作,那是个技术活儿,平时主要是印书和杂志,闲下来的时候,印本子。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喝酒的,喝酒的机会比较多,同事家里有喜事了,发工资了,朋友们有好事要请客了,后来有了稿费了,都是要喝酒祝贺的。
有个叫外力的大哥,我们经常在一起,他是一个社会经验丰富的人,从农村招工来的,嘴巴特能说,脾气好,善饮,大杯子喝,他是饭前喝,说,空肚子喝的好处是立马兴奋,不然,吃饱了喝,一瓶酒下去了,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是组织喝酒的人,大家凑份子,喝法很简单,一个人吃几个烤包子,一碟花生米,就可以来一场。只要嘴巴一沾酒,他的笑话幽默就满天飞,有的哥们儿高兴了,就出去提整瓶酒回来,给大家助兴。在酒场上,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人。他喜欢看京剧,那时候工人俱乐部有时候上演京剧,他就喝上几两,经常去欣赏。他听不懂,但是欣赏那唱调和韵味,对人家的服装极感兴趣。他向厂里的前辈学习,问得多,记得也多,最后也能忽悠几句那些不懂京剧的朋友。和哥们儿聚酒的时候,他回答人家的问话,说,这你们就不懂了,白胡子大爷和黑胡子大爷为什么唱得那么激动呢?主要的意思是,白胡子大爷向黑胡子大爷说,老兄,我的胡子比你的胡子白,你为什么不尊敬我呢?
好多年以后,外力退休了,日子过得很平淡。我曾建议他做生意,我说你脑子好使,挣几个钱,将来做什么都好。他不敢,说,我活得悠闲,这就是我的钱。他一生的特点就是喝酒,晚年继续喝。他喜欢到烤肉摊子去喝,约几个酒肉朋友,三五天一场,如果几天不喝,全身不舒坦,饭都吃不下。长老们和妇女们骂他,说他是酒鬼,都快入土了,还不忏悔。他说,我又没有做坏事,忏什么悔啊!他活得很自在,活在自己的五线谱里。在喝酒的时候,他也评论我的作品,说,你的语言好,但是要写人物灵魂里的东西,只有那里面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小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东西,那不叫小说,那叫生活,生活是表面上的东西,小说是隐秘的世界,你要学会写隐秘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喝酒,圈子以外的人是不知道我们没钱了就赊账,这就是我们的隐秘,这样的东西,人家爱看,稿费高,咱们就能喝好酒。他是师爷式的人物,但是从来不去实践,游荡在自己的情绪里,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个时候,回族作家马康健是我的文学朋友,郭从远是我们的老师,也是《伊犁河》杂志的主编,对我们的指导和帮助是很大的。后来有了陈予和亚楠,我们共同学习,一起写作,相互帮助,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1983年,我考上了伊犁财贸学校翻译班,主要是想巩固双语能力,加上可以有个文凭,以后可以到报社的编辑部去工作。这个时期,给我们上翻译课的哈米提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博学的人,双语水平极好,在哲学和逻辑学领域有一定的造诣,是一个有个性、亲切、有原则的学者。我喜欢和他探讨,先生文笔极好,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自己的影响力,在圈子里也发表一些重要言论,是一个具有先进思想意识的导师,读过大量的书籍,有自己编撰的词典,对一些不好译的词汇,字典里找不到译法的怪词,他都有自己独特而又科学的译法。十几年后,他得癌症去世了,我为他惋惜,他是一个罕见的人,一生的目的是学问,是我们的榜样。噩耗传来,我用双语写了一篇《忆哈米提老师》,发表在报纸上,对恩师的教诲,做了一次总结。
暑假期间,我也到各县乡去玩,会朋友同学,不放过伊犁民间最好玩的地方和机会,享受生活,享受伊犁,但也抓紧时间写作,完成了小说《那醒来的和睡着的》,寄到了上海的《萌芽》杂志,这是1984年,作品发表后,获得了“萌芽”文学创作奖,1985年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评奖二等奖。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伊犁日报》社维文编辑部工作,开始是做翻译工作,后来编稿子,也干了几年记者。报社工作是很能锻炼人的。我们的编辑部主任吾布力西里夫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喜欢我的原因是说我脚勤,善于办事。他是一个沉闷、话不多的人,但心里什么都清楚,任何人没法忽悠他。一次,他要我到市长家里去请从喀什来的一个副专员,我去了,但是市长没有让我进门,说,今天专员有事,你明天来。我说,我们的主任吾布力西里夫哥都准备好了,陪客人的哥哥们都来了,就等专员哥一个人了。市长不耐烦地说,你走吧,走吧,以后再说。我转身就走,突然,市长把我叫住了,说,哎,巴郎,你停一下,你是不是那个死去了的人的儿子?当时我想,市长终于认出我来了,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和他的儿子也是朋友,就几年的时间,他把我忘了,把我爸爸的名字也忘了。我说,是的,我就是那个死去了的人的儿子!说完,我走了。回到吾布力西里夫哥的家里,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主任说,不来就算了,咱们喝吧!几杯酒后,我把市长那句著名的“你是不是那个死去了的人的儿子?”,给他重复了一遍,主人沉默了,没有说话,别的哥们儿,开始拿这句话说事儿了,后来大家把它变成了笑话。几天后,我用双语把这事写成了微型小说,在维、汉文报纸上发表了。主任看过后,把我叫了过去,说,你的微型小说我看了,原来文学是这么回事啊!主任笑了。后来市长退休后,到乌鲁木齐定居了。主要的原因是,生活圈子里没有人招呼他了,这时候他认识了自己,就去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些人在任上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也是在刃上的,低调做人,是全世界通用的真理。
这个阶段,我无论多忙,翻译写作喝酒都没有落下。我翻译了一些知名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在已故剧作家贾帕尔·卡斯木的要求下,翻译了他的三部剧作:《遗产》《道德法庭》《古莱木罕》。翻译剧本是件麻烦事,没完没了,每个剧本我都翻译了多次,作者不停改动,导演三天加一段删几句。因为是老哥,经常喝酒,吃人家的嘴软,不好说不,就帮着完成了任务。后来我悟出了道理,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在这以前,从中学时代起,我就喜欢俄苏文学,喜欢列夫·托尔斯泰、契科夫、高尔基、肖洛霍夫的作品,也喜欢读法国作家雨果、巴尔扎克、梅里美的作品,我觉得他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作家,所以对凡世的我们有很大的影响,中国的作家读得最多的是巴金和鲁迅的作品,喜欢鲁迅的原因是,我们是生活在自在轨道里的人,鲁迅的额头装着天下,这里需要接轨的东西是全球进步文化,所以他没有笑脸,他的作品在更多的时候不是微妙的,而是鲜明地、残酷地、无情地解说那些笼罩、折磨、忽悠我们的东西。鲁迅的性格,其实不是国民的性格,但是他的作品和精神,对我们影响很大,他是一个全面的作家,对我们文化的源头,看得很深。
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文学青年满世界飞,我迅速喜欢上了王蒙的作品,一方面是王蒙的手法亲切自然,另一方面是欣赏他新疆文化的背景,他是用多民族文化经验看生活和发展,加上他的坎坷,加上他那种把不幸转换成机会的先天能力,作品里荡漾着一种深沉的历史感和自信的当代气息。我喜欢他的小说《风筝飘带》,在文学沙龙里,我们热情地讨论过这个作品,崭新的构思,民歌一样流畅的语言,骨子里都是为青年说话,为他们的爱情说话的作品。爱情,青年人的住房,学习,对未来的希望,是那个时代最紧迫的问题,也是王蒙心中的渴望,也是国家要实现的目标。王蒙的特点是,他的作品具备鲜明的时代气息,特别是他的新疆经验,为他的写作、工作、交友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当他回到北京以后,这又变成他新的资本。维吾尔作家铁一甫江是他的好朋友,王蒙的新疆黑色幽默一定程度上也受了他的影响。他善于学习,善于把学到的东西用在创作上,自己鼓励自己,这是他成功的秘诀。后来在几次活动和创作会议中认识了王蒙,他熟练的维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读汉校的维族朋友们都佩服他的维语,暗暗决心要解决母语的读和写的问题。他的毅力是惊人的。哪儿来的毅力呢?对文化的尊重,对自己命运的不怨和不低头。
作为当代作家和维吾尔人的朋友,王蒙是非常值得专题研究的。这是王蒙灵魂深处的骄傲,因为他的作品和人格魅力,变成了另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当然,我们还会发现许多东西。1999年,有幸和王蒙一起出国到挪威参加中挪文学研讨会,后来去了诗歌一样亲切的爱尔兰,我在他的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在童话一样的挪威,我们漫步街头,看到静谧悠闲富裕天国一样骄傲的这个国家,我用维语说,王老师,这是神话一样的国家啊,这里的人们一点忧愁也没有。王蒙说,兄弟,生活中没有忧愁怎么行呢?这是王蒙式的哲学,他深知生活的底色,没有永远舞蹈的蝴蝶。2011年,世界上最平静的这个国家发生了枪杀游客的事件,震撼了世界,就深刻证明了这一点。2010年,王蒙来到了新疆,当谈到生活和创作的关系的时候,他说,谁又战胜过日子呢?大家佩服他的深刻,其实是他的清醒,在赞美和鲜花一起飞来的时候,他谦虚地向没有尽头的日子问候,因为未来是无比强大的。2003年,青岛海洋大学召开了“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我撰写了《王蒙在新疆的生活和文学创作》一文,只是想努力向王蒙学习,接近他的思想艺术世界。后来又在不同的刊物发表了《王蒙与伊犁》《王蒙与铁一甫江》《王蒙与伊犁民歌》《这个夏天的王蒙》《王蒙和新疆》和《和维吾尔人在一起的王蒙》。这篇文章前后还有一段故事,乌鲁木齐市文联副主席、《天尔塔格》杂志主编普拉提先生和我约稿,要我写一篇有关王蒙的文章,我答应了。那天是星期天,普拉提先生和新疆作家协会的艾布先生一起喝酒,据说是探讨诗歌创作问题,艾布先生是东乡族诗人,读的是维语,是一个维吾尔文化的传播者,和普拉提先生一样,也是一个成熟的组织工作者。他们喝着酒,谈起了王蒙,普拉提先生就想起了约我写一篇文章。我把稿子写好后,交给了普拉提先生,他在刊物上发出来了,一个翻译家看到文章后,把它翻译成汉文,发在了《新疆日报》上,另一个翻译又把它翻译成了维语发表了,又有一个翻译把它译成了汉文,结果这篇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的文章了,意思句子走样了。为了拥有一个准确的译本,我自己着手翻译了这篇文章,发表在《伊犁晚报》上,连续发了三个整版,算是有了一个准确的文本。后来这篇文章获得了《新疆日报》副刊一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评奖一等奖,2009年被选入了高中课本。
1990年,我的工作调到了伊犁州党委宣传部。开始在讲师团工作,翻译讲稿,也下乡宣讲,后来在文明办工作,跑了很多地方,也积累了一些经验,这对我的创作也产生了积极的作用,利用业余时间,也写了一些小说。这个时期我的中篇小说《生活万岁》,获得了新疆新时期优秀文学奖,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1994年,组织上安排我到一个有名的煤矿挂职锻炼,挂党委副书记,条件很艰苦,但是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是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老矿,伊犁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煤矿,它是伊犁河谷的一个财富。伊犁的特点是从乡村到城市,人们都烧煤,离不开煤,特别是冬天,把屋子烧得热热的,享受温暖。报到那天,我就把行李带去了,开始深入矿井,熟悉了解煤矿,特别是煤矿的历史。在城里,人们对煤矿有一种蔑视,烧它的煤可以,但是不能正确对待这个行业,特别是有意无意地贬损那些来自他乡的劳工。我开始和不同年龄的矿工和退休人员交朋友,特别是那些病退人员,除了一部分工伤人员以外,基本上是患尘肺病的矿工,很可怜,他们的呼吸非常困难,而他们都是有贡献的矿工,在漫长的岁月,没有他们的劳作,城里人哪来的煤炭呢?
后来,行走在煤矿五十年前废弃的生活区,我有很多感想,两棵白杨树,还奇迹般地活着,象征着那个时代的繁华和坚强的生命。感慨之余,我写了一首《挖煤的父亲》,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城里人只认你的钱,不给你形象。这首诗后来发在了《诗刊》上。党委要我分管工会、妇联、青年团、教育和宣传工作,我很快进入了角色,在党委书记阿曼的支持下,开始熟悉情况,开展了认真仔细地调研。阿曼书记是知识分子,是水利专家,忠厚,本分,直肠子,是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我们俩住办公室,他给我介绍煤矿的历史,介绍现在的情况,我发现他对我的一些建议很冷淡,有一种疲惫的感觉,对工作好像没什么热情。后来我了解了一些情况,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本人交流的时候,那天晚上他给我亮开了心扉。
一天晚上,斜井队长穆萨派车来接我,时间已经是半夜三更了,我醒来后,警卫吐尔逊不同意我去,说,这个穆队长是个很危险的人,不能去喝他的酒。听到动静,阿曼书记也出来了,听了吐尔逊警卫的情况介绍后,说,兄弟,千万不要去,穆队长不是喝酒,这个人眼睛里面有眼睛。我说,不怕,我不去,他们就会说我没有骨气,你们放心,我不怕,喝毒药也不怕。办公室前面停了一辆卡车,我上车了,这显然是来拉煤的车,是穆队长忽悠来的车。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斜井南段的一个村庄,白天的时候,我来过这个村,榆树多,都是百年以前的大榆树,村庄的名字叫榆树村,农人们家家都有毛驴车和手扶拖拉机,民间叫“青蛙车”,因为形状像青蛙,老百姓就这么叫开了。卡车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院门前,主人出来了,好像是停电了,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了卡车前面,而后穆队长露面了,看不见脸,只有声音是热情的。主人外力把我请进了院子里,进屋的时候,穆队长把我让到了炕上,让我坐上座。我说,你是前辈,你坐上席。穆队长说,你是书记,你坐上席是最合适的。我刚坐好,外力打开了一箱子酒,我明白了,他们要用酒来整我,最后把我变成第二个阿曼书记,也让我大门不出,乖乖坐在办公室,中午晚上等待开饭,等待日子按照他们的设计流淌。穆队长是肥脸,红润润的大块肉,很有精神,民间的叫法叫“屁股脸”,意思是嘴巴和屁股分不清,不要脸。穆队长的蓝眼睛开始在古老的煤油灯下闪耀,在温馨的暖光里,深藏着他的把戏和肮脏的灵魂。对于他的酒,我心里有数,所以不怕他的把戏。主人外力开始上肉了,是大块羊肉,炕下面,铁皮炉上,羊肉放在亲切的大黑锅里,香味满屋子飘荡,给人很温馨的感觉。主人外力只捞了两块肉,其它肉继续放在锅里。煤矿的吃法和城里的吃法是不一样的,捞出来的几块肉吃完后,再继续捞容易熟的软肉,最后吃大腿肉。这种吃法,我只在煤矿吃过,喝酒没有菜,羊肉下酒,主食是馕,喝好了,摇摇晃晃地走人。
我们开始喝了,穆队长夸了我几句,说我是煤矿工人的好朋友,看得起他们,丢下睡眠半夜陪他们喝酒。我吃了几块肥肉,喝酒前多吃肥肉,不容易醉,这是我多年实践出来的经验,一般是不传外的。我们几个人喝完三瓶酒后,该我出牌了。我说,穆队长,天快亮了,我们还没有醉,为了节省时间,咱们玩大杯子吧,我的心一点也没有热。穆队长开始用大杯了,是喝啤酒的大杯,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穆队长倒了,他手下的人喝第二大杯的时候就瘫了,最后我喝了一大碗肉汤,咳了几声,找了一下感觉,看了一眼窗户,黎明的暖光开始在玻璃上游动了,我让司机把我送回去。回到矿部的时候,阿曼书记在办公室前等我,看到我安全回来,说,主保佑你,兄弟!领着我回办公室了。后来,这样的把戏穆队长玩了多次,目的没有达到,就不和我斗了。后来他向幕僚们说,这个新来的书记简直是个冰箱,每次都是几个人一箱酒喝完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算了,不折腾他了。
第二天晚上,阿曼书记煮了一小锅马肉,备了两瓶酒,在办公室里请我喝酒。端第二杯酒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伤心事,一一告诉了我。他是两年前到这个矿里上任的,作风民主,没有官架子,干部们都喜欢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反映给了他。他开始到各个井口和部门调研,也发现了许多问题,有极少数的人,希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鸭子过去鹅过去。他们说,从前的书记也是这么过来的,煤矿是一个特殊的行业,这里的白天有的时候是夜,夜有的时候是白天,自从人们发现了大地上的煤,这里就没有正常过,天下有煤矿的地方都是这样。阿曼书记没有听他们的话,继续他的调查研究,放手大干了一场。第三杯酒下肚后,他说,我发现了太多的问题,一句话,煤矿太乱,手里有实权的人,都希望乱,那样他们就可以乱中掠夺财富,我决定从井口开刀,每个井口,都存在着现金售煤的情况,没有磅房的发票,只要对方掏钱,队长们就敢卖。基本情况摸准后,我在各个井口培养了一些耳目,把每天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把井口自行卖媒的歪风压下去了,队长们也怕了,他们怕丢了队长的帽子,日子更不好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暗地里查我的耳目,但是没有成功。穆队长吓唬过矿工们,说,只要他发现谁是阿曼书记的狗,在井下要他的命,剁成肉泥,装进矿车,让他永远失踪。但是穆队长还是没有找到我的耳目,就不敢乱来了。矿上,只要穆队长老实了,别的队长就不敢胡来,我算是把井口上的这个歪风刹住了。半年后,事情又发生了突然的变化,我所做的一切,风一样消失了。一天下午,是一个雨天,我在办公室没事干,看着窗外的榆树,想着雨停了,给这些树浇水的事。穆队长敲了一下门,没等我回头说话,他就进来了,他友好地一笑,邀请我到矿上拉莱寡妇的商店坐一会。我也没问做什么,就去了。进商店一看,穆队长的狗腿子卡卡也在,他笑了,我不喜欢这个人,形象和眼神像个同性恋,让人恶心。我听矿上的前辈说过,男人和男人上床的时候,河水就哭,雨水诅咒一切盛开的花朵,那个时候,天下的一切土地就不长花儿了。我知道这是神话,因为我恶心男人和男人媾和,就怕这个神话成真,情绪上非常讨厌这个卡卡。我一进商店,卡卡就把门关了,穆队长说我们喝两杯,雨天里,他最喜欢喝酒。卡卡在柜台上备好了羊头肉和鸡蛋,拉莱寡妇蝴蝶一样飘过来,给我倒了一碗茶水,我们开始喝了。拉莱寡妇坐在我对面,伸出甜甜的舌头,开始忽悠我的神经,她说话的时候,一会儿是嘴唇舞动,一会儿是舌头配合眼睛忽悠我,我们三人喝完了两瓶酒,我脑子开始热了,我把拉莱寡妇的商店当成了我的家。穆队长说,阿曼书记,这个拉莱寡妇可是个好女人哪,女人味十足,睡一晚上年轻十岁啊!那天我失去理智了,我说,是啊,我喜欢寡妇,当年我老婆也是寡妇,我娶了,从那以后,所有的寡妇我都喜欢,寡妇甜呀!我说着就站了起来,开始在商店里追拉莱寡妇。拉莱寡妇在商店里跑了两圈,就从后门跑出去了,我追了出去,继续在外面追,嘴里大叫着,说,我喜欢寡妇,寡妇是最甜的女人!后来一切都天下大白了,一切都是穆队长精心安排的,从那天起,我在煤矿就臭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事也不管了,这正是穆队长他们所希望的。外面,卡卡的走狗们抓住我,把我放在一辆手推车上,在矿区游我,表面上是送我回宿舍,实际上是让矿区的男女老少看我的热闹。他们把我推到生活区上方的一矿工家门口,把我领进了那家人的院子里。院子里人很多,原来这家人正在给儿子举行割礼,男客都走了,女客们正热闹着呢,女人们见了我都站起来了,说,天哪,新来的书记醉了!我叫了起来,说,我没有醉,你们把拉莱寡妇藏哪儿啦?把那小美人给我交出来,我今天要和她睡觉,这小可怜在煤矿浪费了,今天是寡妇的节日!全矿放假三天!寡妇万岁!因为我记得,穆队长的那些狗腿子们给我说,拉莱寡妇就藏在这家人屋里了。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后来警卫吐尔逊告诉我说,是他来把我接走的。那些人贼眼兴奋着游我的时候,有人把消息告诉了警卫吐尔逊,他就跑来了。那天开始,我几天没有出办公室,也不见人,想起那些事,非常后悔,甚至想自己吃掉自己,迅速消失。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耻辱。从那以后,我就不管事了,其实是没人听我的话了,我就开个会,具体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曼书记本质上是个正派人,只是没有在这样复杂的单位锻炼过,应对和防范诡计的办法和意识基本上没有,就让那些人把他玩了。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我很同情他,觉得他不应该到煤矿来工作。于是我记住了爸爸的朋友送我的那句话:煤矿是另一个世界,要多了解情况,多磕头,少说话,以后还可以写一些东西,要避免掉进矛盾的漩涡里。这句话,让我很受益,我主要是学习锻炼,研究煤矿,在业余时间构思我准备写煤矿的作品。根据分工,我首先开始了解煤矿子校的情况,师资力量不理想是多年的现实,都是读过高中的煤矿子弟任教员,也有读过师范学校的教师,但是学校的基本条件差,我想了一些办法,通过州团委,邀请一家银行的领导视察煤矿子校,给了我们一笔钱,解决了急需的设备和盖教室的资金。煤矿以前生产条件差,每年死几个人是常有的事,于是就有了可怜的孤儿,他们小小的年纪,就在井口拾煤渣,供家用,拾得多了,积存起来也卖钱,毛驴车拉煤卖的巴郎们,喜欢这种小煤块,市面上好卖。我和工会的人一起统计了一下,适学年龄的娃娃有二十多个,十多岁的都赶毛驴车卖煤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实例,在煤矿很典型。那些可怜的孩子,特别是冬天,赶着毛驴车,进城,二十多公里路,把煤卖了,连夜回家,把钱交给母亲,第二天爬起来上井口,装上好煤,开始颠簸熟悉的老路,进城。如果半路上有人要煤,那是他们的福气,早早回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他们的家庭,是很贫穷的,所谓的家也就是一条毡子,几条被褥,一个木板箱子,还有可怜的锅和碗筷。
我去过许多家庭,健全的家庭也是这样穷,肚子是中心,别的事不敢想。我找了几个老板,要了一些赞助,解决了这些孩子的生活费,每月送油和面粉,把他们送到了学校。我想,没有知识,他们就没有命运,十多岁的时候,就下井挖煤,长大了娶女人,往后就是繁重的劳作,等待他们的是尘肺病,很痛苦。后来我们跑有关部门,决心开建一座安全的露天煤矿,也是立志要解放生产力,改变落后的生产方式,让矿工们有一个基本的身心健康。为了长期保证这些孩子的生活有保障,我和矿工会的人跑自治区工会,解决了一些资金,买了一辆中巴车,在地区找同学解决了线路,车开始在煤矿和城里之间跑线路了,挣得的钱,资助那些孤儿们的学业,效果很好。也有一些麻烦,申请救济的人多了,我就做工作,我们主要是面对学校和孤儿就学,没有能力在更大的范围内开展扶贫工作。在工作之余,我仍然在思考我的作品,收集资料,特别是收集在老矿工中流传的矿谣,很丰富,几乎每个矿工都能唱上几句,原因是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的连经也没有,来路不明,历史不清,或者是很悲惨,许多人都巧妙隐瞒自己的历史和出生地,都是一些没有家乡的人,为了隐蔽下来,他们都改变了口音,一般的人,搞不清他的的历史。主要原因是,在不同的年代,特别是“文革”时期,有许多各地投奔伊犁煤矿的落难人,原因是多方面的,那些秘密多半都烂在了那些人的心里。在伊犁众多的自然资源中,煤矿是直接和民众生活有关系的自在财宝,但是解放后,伊犁人基本上不愿意到煤矿挖煤,一是危险,二是一种苦役似的工种,城乡的小伙子们面子上拉不开,不愿到煤矿干活,另一个直接的原因是,一般的情况下,煤矿不好娶媳妇,城乡里的俊姑娘不嫁煤矿的汉子,煤矿只好邀请外地的劳工,只要愿意干活儿,不乱来,就收留,提供方便,帮助落脚。
有一个叫库纳洪的老矿工,孤苦一人,性格孤僻,不高兴了就翻脸,晚年靠退休金来维持生活,会唱矿谣,也弹独塔尔琴。星期天,我和工会的阿不来提来到他的家,开始和他交谈。他是和田人,据说老家还有兄弟的孩子们,阿不来提说库纳洪十年前回去过,但是他的亲戚没有来看过他。老人出去了,不一会儿,提着一瓶酒和一只羊头肉进来请我们喝酒。八十多岁了,他仍旧是青年时候的那种生活方式。老人家喝了三杯,剩下的我和阿不来提享用了。阿不来提说,老人喝上几杯再唱,脑子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好用。他说自己是解放初来伊犁的,开始的时候在汉人街做苦力,后来认识了毛驴车卖煤的朋友,就把他介绍到煤矿了。我说,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晚年没有孩子,怎么过呢?他说,真主会保佑我的,在家乡的时候,和一个青蛙一样难看的哥们儿争一美女,我把那小子打伤了,就跑这里来了。
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是,去过许多矿工的家,和他们深谈过,都说当年来伊犁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我不能理解,女人是唯一的原因吗?在他们的青春时代,除了美女,没有别的东西吗?没有自己的志向吗?好像女人是三餐五谷,要日日围绕她们转,我觉得他们的说词有水分。阿不来提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有些章节里的故事我们读不懂,有些段落里的文字我们不认识,那是他们的天书,我们能读懂的那些部分,是他们外在的眼睛,眼睛里面的眼睛,那是天山深处,是深深的喀纳斯湖,我们看不见,他们永远生活在自己的秘密里,他们不愿意带着自己的隐私和他人做朋友,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自己的隐私婊子一样放荡了,他们的尊严和生命就会面临威胁和死亡。阿不来提说得很严重,我不是太相信,但是我尊敬他们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这种精神秘密,他们是不会活到现在的,活到最后就是胜利。
库纳洪老人的歌谣很丰富,唱词委婉深沉,有的时候又是那么自信,好像肚子里面有一个导演,悄悄指导着他的情绪变化。他把挂在墙上的独塔尔琴取下来,调了一下音,委婉地唱起来了。我很兴奋,满意地看了一眼阿不来提,他小声说,这是酒的好处,几杯酒下肚,他就是名家了。库纳洪老人的声音低沉,有一种朦胧的情绪开始袭击我的灵魂,渐渐地,我感觉到他的旋律好像来自天国,开始亲吻我的灵魂。他渴望生活,爱情是他的主题,丢失在故乡的爱情,一生折磨他的灵魂,他在孤独中生活了八十年,爱情在血液里陪伴他的心脏,支撑了他的躯体。紧接着,库纳洪的唱词变了,开始怀念父亲:飞舞大地的燕子,喂养它们的孩子,我亲爱的好爸爸,我一岁他就离开了我,而后母亲也离开了我,只要我活着,就永远怀念我的亲人。而后他哭了,声音嘶哑,很是感动人。晚年,在孤独中,他努力怀念双亲,在唱词里想象父母的形象。冬天的时候,他死了,那年八十五岁,我们把他葬在了煤矿丘坡上的公墓里,墓碑上也注明了是来自和田县的亡灵,并把遗物封存在了工会里,把他的钱财交财务室保存,给家乡的亲人去了急函,告知了噩耗。第二年夏天我离开煤矿的时候,也没有见到库纳洪家里来人,可能是信没有收到。而他的灵魂,我可以想象,是非常需要亲人在坟头上给他祈祷的。躯体死亡后,眼睛的历史任务也完成了,而灵魂,非常期盼亲人的祈祷。死灵魂不是乞讨自己在天国安详幸福,而是祝福那些为他祈祷的亲人们,在有生之年,抓住时间的手,倾诉心中的秘密。男人女人,都一个个告别了他们曾经享用过的时间,那宽广的墓地,有墓碑没有墓碑的坟头,默默立在那里,白天嘲笑时间,晚上讨好时间,把漫长的二百年,晒在伟大的太阳下,讽刺狂热的时间,在回眸一瞬的生命体验里,争夺已经疲软的荣誉和财富。
伊犁的煤矿是个神秘的地方,除了它的煤以外,聚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大部头的奇书,这里面有生存的光荣,他们适应了双重苦难,生命的苦难和精神的苦难;有生命的耻辱,他们在怀疑和辱骂声中延续了生命,他们的传人,也在侮辱的唾弃中成长起来了;有被强奸了的尊严,精神上的蹂躏践踏了他们的声音和形象;有美丽的疯癫和男人的眼泪,同性恋的鼻祖时间,无情地颠倒破坏秩序,强奸了角落旮旯里的笑声。在没有忏悔的时代里,苟活也是胜利,重要的是,这里延续了生命,是他们可怜的生命,曾经是绝望的,盲目投奔异乡背景的灵魂。二百年以来,伊犁的煤矿是伊犁河谷和南疆之间的一个驿站,贫穷的落难人首先到煤矿卖力气,一是工钱好,二是不问你的来历,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干,人家就欢迎,玩儿的是草原文化潜规矩,不问种牛的来历,那牛犊归我就行。当他们在煤矿站稳了,有了基础,就开始蓄谋进城的事,结交朋友,渗透城乡。
百年来,伊犁的汉人街,对闯伊犁生存的汉子们来说,也是一个亲切的中转站,什么样的人来了,都能找到出路,只要本分,就可以融入这个宽容的民间,人家不再追问你的历史你的密事你的脏事,你今天开始干净忏悔,感谢今日的机会就行。这也是一种活法,人们心中有一个伟大的宽容:大家都是真主的穆民,每个人都有天生应得的那一份,这是真主的恩典,大家都要互相帮助。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伊犁河谷发起来的生意人中,一半以上是当年在汉人街活命的汉子,或是他们的后裔,这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地方是一种施舍性质的市场,是穷人的市场,穷人心肠软,善于收留那些逃难的汉子们,加上城里所谓的自封的贵族们的定时不定时的施舍,在汉人街里烦着苦着绝望着不做事的颓废人员,也能享用来自各方面的施舍饭。多数时间,这种饭是抓饭,城里向这里的穷人送饭的人们中,他们的心态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忏悔,有的是进项哗啦啦,就萌生善心施舍,有的祈求真主保佑,都是一种精神平衡,追求灵魂和谐。民间众多的街巷大户小院里的人们办事宴请红白喜事,都是要做抓饭的,剩下的饭,基本上都送到汉人街了。这里追求的也是一种萨瓦普,即积德。无论哪个朝代,为什么一有机会,许多穷人,没有背景的人们成功了呢?这是一个课题,生活磨练了他们,他们开始的时候没有资金,没有知识,他们抓住自己的精神追求不放,从有钱人看不起的领域里做起,成就了自己的事业,他们感谢伟大的机会,其实是他们发现了真正的自己。我想,这也可能是生活的回报,他们低调地进行,最终走出了低谷。后来我写过一篇《百灵鸟唱响伊犁河谷》,企图把这个独特的市场画出个轮廓来,然而这非常难,需要沉下心来专项研究。后来一位去了澳大利亚的混血儿,给哥们儿打电话的时候说,我非常怀念汉人街,怀念那里的味道,怀念泥泞的道路。对于伊犁人来说,汉人街是一个深刻的记忆。
煤矿有一些残疾人,独塔尔和弹布尔琴弹得很好,歌子唱得也好,好像天生就应该是搞音乐的天才。在一些接待和互相宴请表示友好的酒宴上,他们就请这种残疾歌手乐手给大家助兴。有的缺腿,有的没胳膊,但他们的精神很好,习惯了这种残疾生活,精神上的安慰是,这是真主的安排,要认命,要努力地生活。对于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这种有效的自我安慰,我很感动,因为他们没有包袱。我做了一些调研,年轻,能唱会弹善跳的人,一共是二十多人,我组织了一次旅游,费用是城里的一个老板赞助的,我不想麻烦煤矿,去了一趟伊宁县境内的枫树林。那里是个著名的风景区,树多,有一条河,安静,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午饭后是高潮,大家开始唱了,我很感动,暗暗佩服他们的技艺。我想,他们没有学过这方面的知识,怎么这么能唱呢?我得出的结论是:民间传授。在漫长的岁月,众多不同来历原因的汉子们投奔伊犁,隐藏煤矿,他们也带来了自己的技艺和特长,看似一个封闭的煤矿,却有着一些重要的技能。我想过组织一支煤矿残疾人演出队,到城里和外线演出,宣传煤矿和他们的生活,因为时间的关系,这件事没有办成。他们的弹唱是绝美的,我认为他们悦耳的音质来自独特的矿区气候,那条河流和温和的逆温带,造就了他们的嗓音,那样亲切,自然,让人的情绪可以回到遥远的原始社会,自在地生活在天下的各个乐园,享受大地无边的恩爱。我认为普及音乐,让那些恒久的音乐深入人心,是人类的幸事,当人心无意识接近了疯狂的时候,音乐留住了我们的脚步,留住了我们的良知,我们静下心来回眸往事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忘记了享受,在争宠争名争利的那些过程,我们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音乐的心。
到了1995年夏天的时候,开建露天煤矿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这是伊犁有史以来的第一座露天煤矿,只挖了十多米,煤就露出来了。举办开采仪式那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先生。我负责剪彩仪式,自治区的媒体也来了,一切顺利,伊犁州的领导陪同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主席剪彩,留下了历史性的珍贵镜头。剪彩结束后,阿不来提主席热情地和我握手,祝贺我们的露天煤矿,并问我说,你是煤矿第几代矿工?我没有多想,立刻回答说,是第十代。阿不来提主席笑了,勉励我努力工作,争取更大的成就。当时人多,记者也多,我没有做自我介绍,不方便。十多年以后,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见到了阿不来提主席,我重提当年他在伊犁为露天煤矿剪彩的事,说,我是去挂职的,当时人多,我没有做自我介绍。阿不来提主席笑了,说,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是作家了。2001年,伊犁地区和伊犁州合并,我到伊犁州党委宣传部任外宣处长,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我发现了当年在煤矿和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主席说话时照的相片,上面有穆明书记和伊犁州党委副书记托合塔尔先生的形象,我保存了这张照片,后来用在了一篇文章里。现在看来,这是一张珍贵的历史照片了。
准备去煤矿以前,我就有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到了煤矿后,一是积极熟悉煤矿的生活,采访老人,收集矿谣;二是熟悉煤矿的历史,多方面、多层次地了解从前的生产方式和矿工们的生活境遇,他们来自何方,包括他们的业余生活和爱好,特别是他们的精神生活。那段时间里,只要有时间,我满脑子就是煤矿的事,晚上睡觉前,就整理白天的感受和具体素材,躺下了,也睡不着,脑子里构思作品。我搞了一个提纲,决定写一家三代矿工的生活,对结构,立意,用什么样的语言,该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列好后,心里踏实了许多。总的一个基调是:要突出矿工们热爱生活,不怕苦,坚信未来,改变生活的志向。1995年8月,我的工作调奎屯市委了,任市委常委、副书记。这个时期,我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写我的长篇小说,我用极大的热情完成了这部作品。1999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不要哭朋友》,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热爱煤矿,热爱那些劳作不息的人们,至今和他们保持着友好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