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

2012-11-01 05:53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古典隐喻诗人

高 原

(中国科学院 大学外语系,北京 100049)

一、引言

在人类的思维过程中, “相似联想”和“邻接联想”往往相互交织(李国南,2001:161),隐喻和转喻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存于同一语言表达之中(张辉、卢卫中,2010:46)。隐喻的形成离不开转喻,很多时候转喻为隐喻的两个概念域提供了相关的有理据的连接。

以概念隐喻MORE IS UP为例(Radden,2002:410)。当更多液体注入容器时,我们将看到液面不断上升。UP和MORE是同一现象的两个方面,前者为果,后者是因,以果代因,形成转喻。当UP和MORE两个概念在观察者的认知体验中反复共现时,人们习惯于转喻思维,即以UP表示MORE,UP和MORE逐渐分离成独立的两个概念域,UP为始源域投射至目标域MORE,得到概念隐喻MORE IS UP。此时,UP和MORE已经不再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比如“信心高涨”这个表达体现了由UP域向MORE域的映射,UP和MORE在这里不具因果关系,也不属同一认知域。

图1

Goossens(2002:357)认为,基于转喻的隐喻是一类重要的隐喻和转喻互动,将其称为“来自转喻的隐喻”(metaphor from metonymy)。Goossens提出隐转喻这一概念,并将隐喻和转喻的互动关系概括为四个类型:来自转喻的隐喻,隐喻内含转喻(metonymy within metaphor),转喻内含隐喻(metaphor within metonymy),隐喻中的非转喻化(demetonymization inside a metaphor)。而在Goossens针对人体部位语料库的研究中,他发现来自转喻的隐喻的出现频率最高,可见,转喻关系对于隐喻形成的重要性。来自转喻的隐喻是一种累积性隐转喻(cumulative metaphtonymy)(Goossens,2002:367),因为隐喻由转喻派生而来。转喻关系发生在同一认知域内,而隐喻投射发生在两个认知域之间。隐喻机制以转喻的心理过程为原始基础,隐喻的形成有赖于反复出现并受到广泛接受的转喻关系。我们借用Goossens的认知模型,描述MORE和UP转喻形成隐喻的认知转化机制。

图2

二、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

古典诗词中有两类来自转喻的隐喻:美称隐语型和身体经验型。古典诗词中有很多美称用法。比如:

素手玉房前(李端《听筝》)

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

行当浮桂棹(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房子不可能是玉砌的,酒杯不可能是金子的,船桨也不可能由名贵的桂木制成。显然,美称可增加语言的雅致。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有些用于美称。例如:

名花倾国两相欢(李白《清平调》)

红颜弃轩冕(李白《赠孟浩然》)

冠盖满京华(杜甫《梦李白》)

绝代佳人众人瞩目,乃至倾国倾城,美女为因,倾国为果,以果指因,形成转喻。之后人们直接用“倾国”比喻“美女”,这个隐喻来自转喻。“美女”和“倾国”虽然指称相同,但前者过于直白,后者则婉转有加。“轩”是古代供大夫以上高级官员乘坐的轻便车子;“冕”是古代帝王、诸侯及卿大夫所戴的礼帽。“轩冕”以服饰代替身份属于转喻,之后人们借用具象的“轩冕”比喻抽象的“高官厚禄”。如果这句话换作“红颜弃高官”,则明显有失诗歌之文雅。“冠盖”是古代官员头上佩戴的“冠冕”和乘坐车辆的“车盖”,转喻使用“冠盖”的“达官贵人”,而后“冠盖”比喻“显贵”。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有些属于隐语用法。诗人避免谈论事件的本质,采取迂回的笔法。比如:

汉家烟尘在东北(高适《燕歌行》)

“烟尘”指报警的烽烟“,烽烟”是古代“战争”的重要部分,部分指代整体是转喻,并进一步发展成来自转喻的隐喻,因此,古代诗歌中出现大量“烟尘”隐写“战争”的句子。

黄昏胡骑尘满城(杜甫《哀江头》)

九重城阙烟尘生(白居易《长恨歌》)

誓将报主静边尘(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金山西见烟尘飞(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古典诗词中第二类来自转喻的隐喻是身体经验型。这一类隐喻均与人体有关,基于人体的某种行为或某一部位。

至今窥牧马(西鄙人《哥舒歌》)

蜀主窥吴幸三峡(杜甫《永怀古迹》)

胡窥青海湾(李白《关山月》)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姜夔《扬州慢》)

“窥”并非偷看,而是伺机侵犯的意思。特别想要拥有某种东西,总会按捺不住多看几眼。不过,“窥”在此处未必描写真实发生的身体行动,意在外在行为透露的心理状态,“窥”失去具象意义,由转喻固化为隐喻。

一丘常欲卧(孟浩然《秦中寄远上人》)

白首卧松云(李白《赠孟浩然》)

高卧南斋时(王昌龄《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

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

开轩卧闲敞(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一丘常欲卧”表示“想在山林里隐居”,绝非总想躺着的意思。“卧”是放松的身体状态,隐居是放松的生活状态,以外部行动反映内心,属于转喻手法。诗人刻意强调精神的自由,“卧”也许根本没有发生,此时转喻已成隐喻。来自转喻的隐喻所刻画的身体行为多涉及明确的身体部位。

穷途反遭俗眼白(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白眼示人是人的表情,透露内心思想,即看不起人。表情说明内心,属转喻,这一转喻又在不断累积的日常经验下发展为隐喻。如今,即便对方没有展露任何表情,你也可以抱怨“遭人眼白”,达到比喻其心理活动的目的。

言讫屡颔天子颐(李商隐《韩碑》)

“屡颔天子颐”是说皇上屡屡点头,表示同意。人们赞许时常伴随点头的动作,久而久之, “点头”就自然而然地用来比喻 “同意”了。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轼《洞仙歌》)

诗人说,不禁细算,秋风何时吹来,把暑气驱赶?却不料秋风吹起,年华也悄然暗换。古人以手指作为天干地支的计时工具,“屈指”比喻“计算时间”。

三、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的特点

1 系统性

一个隐喻概念可能引发若干与之相关的语言表达,形成彼此关联的语言和概念系统 (蓝纯,2003:31),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同样表现出系统性。诗人常用“山林”比喻“隐居之所”。

归山深浅去(裴迪《送崔九》)

古时士人如若辞退官场,偏爱隐居山林,以处所替代生存状态,原为转喻。山林和隐居反复并现,人们因而惯用“归山”比喻“隐居”,即便隐士所居之地根本没有山林,“归山”成为别离官场的隐含说法。“山林”这个概念域内含很多其他概念,如云、草、樵等,所以诗歌中的这些意象也会暗写隐居或对归隐的向往。

孤云将野鹤(刘长卿《送上人》)

闲爱孤云静爱僧(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欲寻芳草去(孟浩然《留别王维》)

芳草闭闲门(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

犹自梦渔樵(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采山因买斧(韦应物《长安遇冯著》)

《论语 ·雍也》有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典诗歌中诗人们神往的隐居之地不仅有山而且有水。

愿为持竿叟(綦毋潜《春泛若耶溪》)垂钓将已矣(王维《青溪》)

江海寄馀生(苏轼《临江仙》)

元结《贼退示官吏》一诗中一连三句运用概念域“水”向“隐居”域的投射。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诗人想丢弃道州刺史的印信,拿起竹筒亲自撑船,带领全家去到那鱼麦之乡,归隐老死在江滨湖畔。“引竿”、“鱼麦”、“江湖”涉及同一概念域,诗人反复运用同一起源域,正是心中强烈避世意愿的显露。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古代诗人笔下的山水恐怕是诗人之意不在山水,而在官场之无奈、隐者之悠然吧。

2 固定性

Orwell(1972:362)主张把隐喻区分为新创的(newly-invented)、死的(dead)和陈腐的(worn-out)三种形态。Hartwell(1982:307-308)区别活跃隐喻(live metaphor)、衰亡隐喻(dying metaphor)、死隐喻(dead metaphor)与化石隐喻(fossilized metaphor)四种类型。Black(1993:25)则认为,隐喻的历时发展可分三种:无法挽救的死亡隐喻(extinct metaphor)、仍可激活的睡眠隐喻(dormant metaphor)以及最具生命力的活性隐喻(active metaphor)。无论我们将隐喻的演变划分为几种,可以确定的是,来自转喻的隐喻经过不同的形态转变,构成历时的连续体(张沛,2004:9)。

图3

有些转喻向隐喻的演变未能最终形成约定俗成的隐喻表达,只停留于连续体的中段,比如 “高楼”和“阑干”意象。诗人们心意难平时常常登高远眺,“高楼”和“阑干”转喻诗人郁闷的心情。

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晏几道《留春令》)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赵令畤《蝶恋花》)

曲阑干,凝伫久,薄暮更堪搔首?(贺铸《更漏子》)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王滂《惜分飞》)

空伫立,尽日栏杆倚遍,昼长人静。(徐伸《二郎神》)

诗人笔下的“高楼”和“阑干”很多时候映衬沉郁的心绪,虽然具有一定阅读经验的读者能够建立二者的联想,从而体味诗人所感,但是“登高念远”并未真正固化为表示悲伤的常规隐喻。“登高望远”还可以代表其他心情。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

诗人登上高楼,游兴昂然,一览大自然的壮丽风光,更折射出站得高看得远的人生哲理。

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韩疁《高阳台》)

词人恣意登高临远,在残雪未消的楼台上眺望,到夕阳斜照的园林里盘桓,登高是词人热爱生活的写照。可见,“高楼”、“阑干”与心情之间没能形成稳定的映射,止步于转喻向隐喻的转化过程。

图4

来自转喻的隐喻处于转喻至隐喻的连续体的末端,在语言使用者的概念系统中已成惯例。因此,来自转喻的隐喻缺乏新创隐喻的新意。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吴文英《八声甘州》)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几道《阮郎归》)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李清照《如梦令》)

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李玉《贺新郎》)

人们醉酒之后,脑袋发沉,身体不听使唤,这是很多人都曾体会过的生理反应,身体感受和醉酒经验屡屡共现,于是固化而成隐喻 “沉醉”。当然,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虽然来自转喻的隐喻具有约定俗成的固定意义,这并不代表它将永远一成不变。

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

所谓“蓬门”是蓬草编成的门,穷人家常常以此为门,是贫家住所的典型特点,“蓬门”转喻“穷人家”而后稳定成隐喻关系,即便一户人家使用柳条编门,甚或贫穷得根本没有门,我们也可以 “蓬门”比喻他们的生存状态。不过,我们发现,有时来自转喻的隐喻也会在固化隐喻的基础上再作变化。比如:

蓬门未识绮罗香(秦韬玉《贫女》)

诗人并不是说穷人的住所没见过彩色丝罗制成的薰过香的衣服。这里“蓬门”指的是贫寒人家的女子,由穷人之所居指代穷人,属转喻。也就是说,“蓬门”在来自转喻的隐喻的基础上又进一步生成了转喻。

图 5

3 体验性

认知隐喻观认为隐喻映射并非任意而为,而是基于我们的身体。人的思维、心智、概念离不开现实世界、感知经验和身体运动,不可能与生理神经无关(郭熙煌,2009:77)。隐喻的这一特征在来自转喻的隐喻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断肠争忍回顾(柳永《采莲令》)

长相思,摧心肝(李白《长相思》)

至今犹破胆(杜甫《悲往事》)

惊呼热中肠(杜甫《赠卫八处士》)

先时已入人肝脾(李商隐《韩碑》)

几度欲心碎(朱嗣发《摸鱼儿》)

荡胸生层云(杜甫《望岳》)

以手抚膺坐长叹(李白《蜀道难》)

当人过度悲伤、惊恐、快乐时,情绪的起伏往往带来生理的变化,甚至感到内部器官的变形,因此,语言中不乏以人体器官形容心情的表达。古典诗歌也不例外,肠子不可能断,心脏也不会碎,以身体部位和生理反应表现心理状态,由转喻演化为隐喻。古典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多涉及身体经验。一方面,人体恰恰是我们反复经验之所在,身体作为经验的出发点为经验的固化提供最为直接的前提;另一方面,从生理上讲,人类的身体古今中外并无差别,与身体相关的转喻经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容易在语言使用者中间引发同感,从而深化转喻向隐喻的进化。

四、古典诗词中来自转喻的隐喻的语篇功能

1 亲和感

抒情诗是中华民族最精炼、最发达的诗歌形式,那些流传下来广受称诵的诗作大都是抒发内心情怀的感人之作。来自转喻的隐喻多以身体经验体现内在情感,以“感”说“情”,是沟通诗人个体情感与读者集体经验的有效媒介,使诗歌语篇对读者而言有着天然的亲和感。英文中的“情感”一词emotion原本有活动、搅动、骚动、扰动的意思,而在拉丁文中emotion由e (外)和movere(动)构成,即从一个地方向外移动到另一地方(孙志宏,2010:32)。因此,诗人的私人情感如何有效传向读者并获得读者的公共认同,是评判抒情诗歌成败的关键所在。

唐宋诗人们擅长刻画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按照黑格尔的美学理论,抒情体裁以表现个人经验为目的。中国的古代诗人直面活生生的个体感受,捕捉对事物的直观把握,并从中感悟个体与自然的存在。很多文人本身就是统治阶层的重要成员,他们虽身居高位,甚至贵为帝王,诗作却极少有关宏大叙事,多数基于个人情感。当主观世界与客观现实不相协调,古代文人往往退回到个体的感性世界,制造一个孤立的小天地,陶醉于自己钟爱的彩釉玉钟、香袖红袂、篱边菊、霜时蟹、青楼梦(廖可斌,2010:154)。于是,这便看似产生一个矛盾:诗人倾吐的的确只是个人情感,好像完全无关他人,作品却仍可广泛激发众多读者的共鸣。

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有人说,所谓“群”可以理解为隐喻的亲和功能(张沛,2004:83)。Cohen(1978:6)在《隐喻与亲和感的养成》一文中则明确指出:“隐喻具有独立于认知和审美的价值,即其可以‘达成一种亲和感’。衡量一个隐喻是否恰当,取决于它是否能将听众或读者引入相似的情境,而引发‘共鸣’,从而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亲和关系。”

来自转喻的隐喻明显表现出Cohen所说的亲和感。由于个体之间身体的相似特质,来自转喻的隐喻所体现的身体反应与内心情感的转喻和隐喻关系,经年日久已化为某种稳定的概念结构渗透到每位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所以,诗人的个体体验并非偶然事件,读者不仅能理解作者的身体经验,而且自己的审美经验也会因此而唤醒,那些模糊的潜在的身体经验因为读到一首好诗而找到知音。词人柳永说:“断肠争忍回顾?”我们也有亲人好友远别时柔肠百结的时刻。袁行霈(2009:44)说:“熟稔感知所以使读者感到快慰,有三种原因:一是对以往审美经验的再体验,读者得以重新温习和回忆;二是诗人既然说出自己也曾感受到的经验,遂对他产生一种知己般的信任感;三是伴随着对往日经验的回忆,而加深了对此经验的认识和理解,从而更加成熟了心智。”来自转喻的隐喻所描述的身体经验无疑可以在读者中间引发这种“熟稔感”,是读者进入诗人情感的“支撑点”(高原,2003:43),诗人的创作唤起读者的经验,读者又根据自己的感受推想诗人的心绪。不仅如此,虽然来自转喻的隐喻常常刻画身体的反应,却很少标明那个发生反应的身体究竟属于谁。

拟歌先咽,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欧阳修《诉衷肠》)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几道《阮郎归》)

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张耒《风流子》)

“最断人肠”和 “清歌莫断肠”都未点明主体,我们无从得知断肠人是歌女、听众、词人抑或什么人。张耒所写“愁入庾肠”中的“庾”指庾信,南北朝时文学家,他本梁人,晚年羁宦北周,常常思念故国,所以“庾肠”泛指思念家乡之心。这种主体的不确指恰好达成古典诗词所追求的艺术效果,即读者可以时时变换自己的身份,去体验也许是诗人也许是主人公的感受。格雷厄姆(1982:227)指出:“中国诗人很少使用‘我’字,因此他的情感呈现出一种英文诗歌很难达到的非个人气质。”来自转喻的隐喻回避人称及主语,由此造就了一种客观化的非个人的抒情效果,使得个人体验上升为普遍经验,从而读者也能置身其中,产生更大范围的共鸣。

2 双关性

来自转喻的隐喻是转喻固化为隐喻的结果,是语言使用者经验累积的体现,因此,来自转喻的隐喻对语言使用者而言并不具有新鲜感,这一点与诗歌语言的特点形成冲突,诗歌的语言追求新意,力求避免约定俗成的表达,如此说来,来自转喻的隐喻岂不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败笔?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往往带来阅读的双关性。早在魏晋时期,刘勰就曾探讨文学作品的多义性,《文心雕龙 · 隐秀篇》曰:“隐以复意为工。”又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刘勰的“复意”、“重旨”就是今天所说的多义性。语词的多义性受到语境的制约,一般而言,语境可以过滤某些意义,避免发生歧义。但是,双关的情况却使两种意义并存,读者无法排斥其中任何一个。古典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很多时候引发双关性理解。我们以 “沾衣”为例: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白居易《长恨歌》)

人们伤心时候难免流泪,流泪多了就会沾湿手帕衣襟。因此,“沾巾沾衣”转喻伤心,久而久之形成隐喻。但是在诗歌语篇中, “沾衣”的意义通常没有停留于此。我们来看韦应物的《赋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天限,沾襟比散丝。

诗人展现出心中无限的惜别之情。“沾襟”此处有双重含义,既可指诗人因难过而流下的眼泪,也可指笼罩楚地大江的蒙蒙细雨。“沾襟”不仅携带来自转喻的隐喻的本来意义,而且楚江景观恰当地合为一体,可谓情景交融,意蕴无穷。我们来看李商隐 《落花》中的 “沾衣”: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诗人看着枝头残存的花朵,殷切期盼不要再落,可是它们仍然日渐稀少。那颗颗芳心随春而尽,诗人得到的只是沾衣。“沾衣”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是花瓣飘落沾满衣裳,一是眼泪滴落沾湿衣襟。前者与整诗氛围契合,形成全诗景色描写的语义连贯;后者则凸显诗人由所见之景而得出的所感。我们再来看周邦彦《夜飞鹊》中的“沾衣”: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馀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

词人旧地重游,回忆当初送别情人,抒发深切的思念之情。“沾衣”一方面与凉露照应,表现夜色深处,露水打湿衣服;一方面与烛泪流尽呼应,表现伤心欲绝,泪满衣襟。

来自转喻的隐喻原本无需语篇提供的语境信息,也不会造成读者的理解困难。因为隐喻意义已经固定成型,读者不必参考语言环境,便可直接给定意义。然而,通过对古典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的讨论,我们发现,古典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给读者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是因为对读者而言,来自转喻的隐喻是旧有知识;陌生是因为在不同的诗歌中,来自转喻的隐喻通常一语双关,呈现给读者多重意义的同时体验,一种不确定的美感。

3 图画感

中国古代诗人具有通过感觉把握事物的倾向,这种倾向促使他们在表现个人经验时,采用直观具象的语言,而不是采用抽象推理的语言(邵毅平,2008:33)。一切文学艺术都是感性的,它们总是借助具体的形象反映生活,通过艺术的感染力量和美感作用影响读者。离开形象就没有文艺,离开对于形象的感受,也就没有对文艺的鉴赏(袁行霈,2009:112)。因此,“诗不是迥然不同的语言,而是一种具体可感的语言,它是一种完整地传达感觉的直观语言,它总是企图抓住你,使你不断地看到物质事物,阻止你滑向抽象的过程。”(高友工、梅祖麟,1990:33-34)而在世界各国的诗歌中,中国诗歌尤其以形象性和具体性著称。刘若愚(1989:3)曾说:“对于形象的偏爱超过抽象,可以说是任何文字的诗歌都具备的特征,但这在中国诗歌中尤为显著。”来自转喻的隐喻由于其具象性,为古典诗歌营造出鲜明的画面感。

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程垓《水龙吟》)

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刘辰翁《摸鱼儿》)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高适《燕歌行》)

人们留恋难舍,频频回首,“回首”由转喻发展成隐喻表示难以割舍。词人说“回首池南旧事”,并非真的转过头去,回看家园池南的欢乐往事。不过,“回首”的确渲染出眷恋不舍的画面感,读者仿佛看到那个孑孓远行的孤单身影。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国心眼。(苏轼《永遇乐》)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送孤鸿,目断千山阻。(叶梦得《贺新郎》)

我们送别之际,常久久驻望;或期盼来人,也常翘首期盼。“望断”这个生动的姿态传达别离或盼归的内心活动,而读者仿佛看到诗中人物定格于望穿秋水的感人画面。通过刻画可见行为诗人避免了对意义的直接展露。虽然说诗歌是“强有力的情绪的自发流露”(帕克,2001:153),诗人却并不直白吐露内在情感。相反,诗人通过来自转喻的隐喻采用间接的方式,在营造具象感的同时也造就了语言理解的曲折感,为读者的阅读增加了回味的余地。

中国古典诗歌讲究虚实相生, “景”与 “境”这些客观方面视作“实”,而“情”与“意”这些主观方面视作“虚”。清代画家汤贻汾《画筌析览》中说:“善悟者观庭中一树,便可想见千树;对盆里一拳,亦即度知五岳。”这里,“庭中一树”和“盆里一拳”都是眼见的“实”,而由可观可感引发的观赏者 “想”和“度”出的“千树”与“五岳”则是“实”所生的“虚”(孙志宏,2010:145)。来自转喻的隐喻勾画的感官形象是“实”,而伴随其发生的潜在情感体验是“虚”。可见,来自转喻的隐喻符合中国审美虚实相生的特点,体现情景交融,即抒情性与画面感的交融。

五、结语

从本质上讲,来自转喻的隐喻已形成隐喻,属于隐喻的一种,具有普通隐喻的特点。另一方面看,来自转喻的隐喻看似简单常见,却集转喻关系、转喻向隐喻的转化过程、隐喻映射的最终形成于一身,由此必然体现出区别于其他隐喻的个性,对古典诗歌的审美意趣起到了独特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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