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厚尧
(长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论汉语复合词末端语素的虚化
——兼谈多义语素的构词差异
郑厚尧
(长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以“头”为例,对“头”义的发展,以及“头”语素的实与虚展开讨论,可以看出,在复音词模环境中,语素意义的专门化或单一化,以及复音化环境,使语素只具有结构意义,是复合词末端语素虚化的主要途径。
复合词;末端语素;虚化
关于汉语实词的虚化,已经有了相当多的研究成果。[1]这些成果主要反映的是实词向虚词的转化。如:“一个词由具有词汇意义的实词向只具有语法意义的虚词转化的过程,称之为实词虚化。”[2]其实,汉语中实词的虚化,不仅有词到词的虚化,而且还存在一个单音节的实词,在复音化的过程中变成复音词的一个虚语素的现象。正如Jerzy Kurylowicz所说的那样:“虚化就是一个语素的使用范围逐步增加较虚的成分和演变成一个较虚的语素。或者是从一个不太虚的语素变成一个更虚的语素,如一个派生语素变成一个曲折语素。”[3]由此可见,实词的虚化有两条路径,即实词→虚词,实词→实语素→虚语素。实词→实语素→虚语素的虚化路径是实词在复合词环境中的虚化。假定有两个实词X、Y,它们都参与复合词Z的构造,如:[X]+[Y]=Z。这是一个二项复合词,[X]、[Y]是Z的两个语素。从概率上来说,虚化的结果会有3种:[X1]+[Y];[X]+[Y1];[X1]+[Y1]。本研究将以“头”为例,讨论[X]+[Y1],即复合词中末端语素的虚化。
“头”无论在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中都是可以单说单用的实词。关于“头”的词义,以古代汉语中“头”的词义为准①本研究中古代汉语的语料和数据都基于华中师范大学汉语语料库。。笔者主要调查了几部典籍中,“头”位于一定结构末尾的情况,数据见表1。
表1 典籍中“头”的使用情况
根据笔者的考察,“头”主要有以下几个义项:
(1)【人头】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战国策卷十一·齐宣王见颜斶》)
(2)【量词】秋,大鸿胪广明、军正王平击益州,斩首捕虏三万余人,获畜产五万余头。(《汉书卷六·武帝纪第六》)
(3)【像人头】元延元年四月丁酉日餔时,天暒晏,殷殷如雷声,有流星头大如缶,长十余丈,皎然赤白色,从日下东南去。(《汉书卷二十六·天文志第六》)
(4)【头目】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汉书卷五十九·张汤传第二十九》)
(5)【头发】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罢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汉书卷六十六·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第三十六》)
(6)【前面,始端】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径中二寸。(《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第五》)
(7)【始端,末端】博学有奇志,而性嗜酒,其间居每曰:“原得美酒满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置两头,反覆没饮之,惫即住而啖肴膳。(《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第二》)
(8)【顶】武德已来,始有巾子,文官名流,上平头小样者。则天朝,贵臣内赐高头巾子,呼为武家诸王样。(《旧唐书卷四十七·职官二》)
综观上述“头”义之间的关系,【人头】应是最基本的意义。其他意义均由该义项所生发。其发展方向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种情形:由【人头】到【像人头】;由【人头】到【像人头】发展出量词的用法;由【人头】到【头发】;由【人头】到【头目】,指人;由【人头】生发出【端】、【顶】之义。
在复合词中“头”只是一个语素。尽管语法地位发生了变化,但是“头”的语素义与词义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些必然的联系。这些联系使我们能够了解并且理清复合词“X头”的词义与单音词“头”的词义之间的发展脉络。①对于典籍中“X头”复合词的认定较为困难。如果用扩展法,“X头”似乎都不是复合词;如果用替代法,则大多是词单位。我们在认定中主要以紧密度、意义和句法功能为主。从文献资料来看,早期出现的“X头”复合词以“头”为中心(右中心,right-headed)的比较多,以“X”为中心(左中心,left-headed)的比较少。中晚期以“X”为中心的复合词数量有所增加,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些离心结构的复合词(exocentric)。这些复合词被现代汉语所继承并发展。下面分别就上述3种结构进行讨论。
(一)右中心的“X头”
右中心的“X头”,其词义以“头”的词义为中心。“X头”的结构形式复音化,使语素“头”的意义更加专门化、明确化。以单音词“头”的词义为基准,语素“头”在“X头”中的意义及构词能力,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第一类,由【人头】类推及兽头,再到像头一样的东西。这种类型的“X头”能产性不是很高,如:
(9)A.人头 癞头
B.兽头 马头 羊头 虎头 龙头鸡头 鹿头
C.日头 馒头 芋头 拳头 榔头斧头 锄头
第二类,由【人头】转喻头发,再及发式。相对而言,表发式义的语素“头”再生能力要强一些,如:
(10)A.苍头 白头翁 蓬头垢面
B.秃头 小平头 分头
第三类,由【人头】转指头目并及人,能产性一般,如:
(11)号头 牢头 庄头 贼头 老头 丫头 老实头 把头 对头 粉头 工头
第四类,由指个体数量到指体量,再到指物。其结构形式为“量+头”,能产性很差。如:
(12)个头 块头 堆头 尺头 疋头
第五类,由“头”的【顶】、【端】之义引申为指方所义,“在……之上”或“在……之边”。该语素义的“头”能产性特别强,其中的“X”多为地点名词或方位词,如:
(13)A.山头 城头 床头 陇头 地头船头 桥头 尽头 炕头
B.东头 西头 南头 前头 后头内头 边头 里头 外头 上头 下头
另外,表“零头”之义的“X头”也是由【端点】词义发展而来的,如:
(14)零头 线头
(二)左中心的“X头”
在笔者收集到的语料中,左中心的“X头”不是很多。其中除了“柱头”、“幞头”、“辔头”分别来自于《晋书》、《梦溪笔谈》和《乐府诗集》外,其他均见于《金瓶梅》和《红楼梦》。如:
(15)砖头 木头 石头 话头 被头 由头 眉头 年头 兆头 气头 彩头 势头兴头 甜头 空头 先头 想头 来头 听头讲头 念头
由于左中心的“X头”的词义以“X”为中心,“头”在其中相当于一个后附成分,其语素义也变得模糊。
(三)离心的“X头”
离心的“X头”更少。这可能与词的内、外部特征有关系。从内部特征来说,“X头”多为动宾结构;从外部特征看,“X头”是名词,并且名词化程度很高。如:
(16)束头 枕头 盖头 派头
从以上讨论中我们注意到,“头”的词义和语素义之间存在一些联系,但也有差别。其差别主要体现在,在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中,有些复合词的“头”语素义仍然保留了其词义;有的语素义开始泛化,如“头”指人、指物以及指方所等;有的则已经模糊化,如左中心复合词里的“头”。此外,“头”的语素义的差异,在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中也显现出一些差异,这些差异可能主要来自于“头”对“X”的选择。如“动物名+头”在构词方面就是比较开放的一类。由于汉语中很多名词可以用于表地点或方位,因此它们也很容易与“头”组配在一起表方所。在左中心构造中,“动+头”非常能产。据苗春华研究,动词中除了关系动词、助动词外都可以加“头”。[4]其他的“头”语素义的构词能力则弱得多。
《现代汉语词典》[5](以下简称《现汉》)把读轻声的“头”单列一个词条,并注解为名词后缀和方位词后缀。名词后缀“头”所依附的词根有3类:名词词根(名+头),如:木头、石头、骨头、舌头、尺头、苗头等;动词词根(动+头),如:看头、听头等;形容词词根(形+头),如:甜头、准头等。方位词后缀主要依附在方位词词根之后(方+头),如:上头、下头、前头、后头等。这说明名词和方位词中的“头”已经虚化,并且,读轻声是“头”虚化的形式标志。
徐越对现代汉语里读轻声的“头”进行了调查统计。“从总数上看,不读轻声的‘-头’词比读轻声的略多,因此,说普通话的“-头”一般读轻声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从结构上看,‘名+头’以不读轻声为多,而‘动+头’则以读轻声为主,‘形+头’以不读轻声为主,‘方+头’则基本上都读轻声,‘数+头’和‘量+头’例词都很少,它们都不读轻声。”[6]在随后的解释中,徐越认为虚化包括意义的虚化和语音的虚化。“头”读轻声说明意义和语音都已经虚化;不读轻声说明意义已经虚化,但语音尚未虚化。
为了更好地了解轻声与虚化的关系,我们对《现汉》中末端语素读轻声的双音节词进行了统计。从统计结果看,末端语素读轻声并已虚化的词数似乎略占优势。但是,从读轻声的语素数量上来看,轻声虚化语素只占其中的四分之一。它们之间存在如此大的差距,主要是因为虚化了的语素在构词能力上要强于非虚化的语素,如“X子”有449个,占虚化词数的63%。总之,统计结果显示,复合词的末端语素读轻声与虚化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但虚化了的末端语素一定读轻声。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语素的虚化在意义和语音两个平面上,其发展是不平衡的。轻声是语素虚化的一个标志,但不是绝对标志,关键还得看意义的虚化。
然而,关于意义的虚化,通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难有个统一的意见。储泽祥、谢晓明在谈论词义的虚化时,提出了词义由“涵盖义”和“细节义”两部分组成的主张,并认为,“实词虚化以后,受损失的是细节义,涵盖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留着”[7]。对词义的这种新认识,无疑是词义研究方面的巨大进步。
笔者认为,词义的虚化与语素义的虚化虽有相同之处,但也有明显的差别。
首先,汉语的单音词在复音化的过程中,复音词模环境会把它逐渐固化为一个词语素,并使它的意义朝专门化方向发展。在复音词模环境中,其位置固定,意义专一,因此在构词上具有可预测性。比如在“动物名+头”环境中,“头”专指“兽头”,据此就可以构成“虎头”、“狗头”等一批复音词。
其次,在复音词模环境中,如果末端语素直接继承了其单音词的词义,不仅该语素的意义实在,而且复音词的构成具有可分析性,如:军头、队头、牢头等。但是,如果末端语素的语义在复音词模环境中被引申,并且引申的层次越深则语义越模糊,语素的虚化现象就开始显现,如:
(17)人头→兽头→拳头→斧头→榫头→街头
从“人头”到“街头”,“头”的语素义不断被引申,以至在“街头”中意义变得模糊起来。
最后,在复音词模环境中,末端语素可以只具有结构意义,而没有细节意义。这样的末端语素是真正的虚化语素,语音方面的表现通常是读轻声,构词方面具有开放性。如:
(18)A.V+头=值得V:说头 看头 想头 听头
B.N+头=或≈N:舌头 柱头 木头 绢头 上头 里头
总之,汉语复音词是在单音词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由单音词到复音词中的语素,语法地位变了,因此功能和语义,乃至语音方面都会相应地发生一些变化。功能上,复音词模环境会使其位置固化;语义上,复音词模环境使其由多义变成单义;语音上,复音词模环境会使其由读本调变得读轻声。在复音词模环境中,语素意义的专门化或单一化,以及复音化环境,使语素只具有结构意义,是复合词末端语素虚化的主要途径。
[1]金春梅.实词虚化研究述评[J].学术研究,2004(10).
[2]于江.实词虚化说[J].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1994(1).
[3]孙朝奋.《虚化论》评介[J].国外语言学,1994(4).
[4]苗春华.重庆方言的词缀“头”[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2(6).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6]徐越.现代汉语的“-头”[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4).
[7]储泽祥,谢晓明.汉语语法化研究中应重视的若干问题[J].世界
汉语教学,2002(2).
H146.1
A
1673-1395(2012)03-0063-04
2012-01-15
郑厚尧(1957-),男,湖北仙桃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词汇语义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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