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复兴
穆青的山西情
——回忆与穆青的一段交往
■任复兴
人们都知道,穆青是我国新闻界的泰斗和脊梁,但并不一定知道,他还是我们山西的女婿,曾在山西洒下辛劳的汗水,对山西有很深的感情。
穆青,原名穆亚才,祖籍河南开封杞县。小时为了生计,随祖父举家迁到安徽蚌埠,曾担任学校进步团体“文学艺术同盟”主席,出版文艺刊物《群鸥》,用笔名穆肃发表文章。16岁到我省临汾,进八路军学兵队学习,后留师部做宣传工作。1942年8月,进入党中央机关报《解放区报》从事新闻工作。曾写了许多著名的新闻作品,被公认为新闻界榜样。其中《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就是很有影响的新闻作品。1959年8月任新华社副社长,1982年4月任新华社社长,7月任新华社党组书记,9月在党的十二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2003年10月因病逝世,享年82岁。他是著名爱国将领续范亭的女婿。
我与穆青的接触是从1983年开始的。1983年,我在山西日报工作,得知穆老对保德县植树模范张侯拉的事迹很感兴趣,就将我采写的初稿寄给他。征得我同意后,穆老派新华社著名记者陆拂为帮我重新采写。穆老利用在庐山休长假的机会对我们所写的稿件作了精心修改,以《野人张侯拉轶事》为题在《 望》杂志和山西日报同时发表,影响很大,至今有些新闻作品选,还选它作为范文。可能是为了扶持我和陆老,穆老没有署名,实际上穆老费的心血要比我们多得多。后来他对我说,如果他参与署名,并且由新华社发通稿,效果可能会更好。
我向穆老求字,穆老写了郑板桥“一枝一叶总关情”一诗的条幅寄给我。我赠送他一方家乡定襄特产绿色鹦鹉大石砚。他很喜欢,作为文房之宝。六七年后再进他的书房,见这块椭圆砚台仍置于书案左侧。因为常用,砚已经成了墨黑疙瘩,看不清原色。
1989年秋,我将美国德雷克博士(FredDrake)费时15年完成的专著《徐继 及其瀛寰志略》译出,到北京找出版社出版。我在北京认识的人不多,与我同住北京一个旅馆的著名电视制片人张纪中给我出点子,让我找穆老。陆拂为明白我的意思之后说,这事比较难办,因为中美关系当时很紧张。
我不死心,请陆老陪我到出版社碰运气,请求社领导看在我和穆青社长有些交情的份儿上,出了这本书吧。社领导口气坚决地说:“中美关系这么紧张,出这样的书,岂不是要打我们全社人的饭碗吗?就是开除了我,我也不会答应出你的书!”看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位领导又安慰我说:“你不妨找个政治上不敏感的出版社试试!”我又去找书目文献出版社,结果还是不搭茬儿。
绕了许多弯路,第二年秋天柿子红了的时候,《徐继 及其瀛寰志略》总算出版了。我兴致勃勃拿着样书去看穆老。穆老看了也高兴,深情地对我说:“有志者事竟成!”我写上“穆青、续磊老前辈雅正”,恭恭敬敬送上。穆老的妻子续磊,是续范亭将军的女儿,籍贯山西崞县西社村(今属定襄县),与我是同乡。我翻着书说,徐继
家和你们西社续家世代联姻,徐继 的母亲、夫人都姓续。”当我说到徐继 是个清官时,穆老说,清代北方的官员大都比较清廉。穆老又赠我他的影集《九寨沟》,在扉页写上:“复兴同志留念。穆青。一九九○年十月”。
这次我看穆老,穆老还是住在以前的平房中,附近的新华社宿舍楼拔地而起,使这座平房有了压抑感。穆老说,住在这里习惯了,不想搬。客厅比较宽大,右壁挂着王成喜的横幅四尺宣纸红梅。王成喜是他的河南老乡,我后来与王成喜也打过交道,人很厚道。穆老让我注意沙发对面墙上正中挂的竖幅四尺宣纸水墨山水,说:“这是湖南一位画家画的,他虽然不很出名,可这幅画我特别喜欢,构图、意境特别好,水墨淋漓。”我放眼望去,这幅画的构图是,两边泼墨山峰,夹着中间白色瀑布;多条瀑布飘荡而下,黑白相映,动静结合,虚实对比,整体上是冷色调。与热烈的红梅等相比,这幅山水的厚重墨色,是客厅的主色调,形成一种凝重的氛围。它和穆老摄的许多山瀑,在似与不似之间。经过战火和政治风雨的主人,这样来布置自己的客厅,应当是寄托有之。
有一次,我和陆拂为去穆老家,穆老刚出访中东回来,说:“我给你们吃点稀罕东西,阿油混子。”是白壳裂口、花生仁大小的干果,很好吃,这便是我们后来很广见的开心果。我们闲谈起来,穆老说,战争年代我吃过你们那地方的梨,个头不大,可是特别好吃。我想他说的是咱们山西、也是他岳父村周围的特产——油梨或者是细黄梨。这种梨因为皮薄,运输中容易磨擦得表面发黑,现在基本上被个大皮厚的酥梨等取代了。我的二杆子劲儿来了,急忙给妻子打电话,让妻子买一千多斤捎来北京,就是酥梨也多买点,油梨以后再慢慢找!反正穆老岳父家乡的梨,昼夜温差大,特别香甜。妻子雇车跑了数百里,没找到合意的,连酥梨也入窖了,求人入窖取出一千多斤酥梨,捎到北京。我挑好的送穆老一筐,其余送了别人。穆老说,家乡的梨很好吃。
1993年,穆青从新闻岗位上光荣离休。离休不久,他就来到我省忻州。坐着奔驰车,有人前呼后拥。我闻讯去宾馆看望穆老,有人问穆老我是谁,穆老说:“我们认识,老朋友了!”我内心不敢与穆老比肩平等,可也不会说客套话谦让。穆老酷爱大自然,工作之中采访过五洲数十国和国内许多名山大川。穆老曾签名送我散文集《彩色的世界》和风光挂历。穆老这次来山西,带着半自动大傻瓜相机。他提出让我陪同。随行中我才慢慢明白,他热爱山西,主要是想了结此生未了之事。
穆老问我:“雁门关的城圈还有没有?当年,我们饿着肚子在里边转了好几个来回。”我急忙为穆老找来《代县志》。穆老看得很认真,他翻着插页图片不断发问。我说,雁门关城墙毁得差不多了,但城门洞还在。穆老决定,实地去雁门关看一看。
次日清晨,我们驱车从忻州出发,至代县阳明堡镇,遇见等候迎接的代县县委书记刘润堂等。大家一齐北折,直奔雁门关。小车在青翠的山坡上斗折蛇行。穆青望着车外似曾相识的景色,讲起一段难忘的往事——
1945年8月初,苏联对日宣战,出兵东北,日军宣布投降。中共中央迅即派军队和干部各十万人出关,与国民党军争夺东北。穆青一行16人从延安出发,渡过黄河,以急行军速度爬到雁门关上。大家又饿又累,两眼发黑,方向都快弄不清了。转来转去,才出了关门。又走了十余里下坡路,走到新广武,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摆着烧饼卖。大家盯着焦黄的烧饼,馋得口水直往肚里流。不过他们深知,这烧饼决不是穷八路该享用的。各自无声地勒一勒腰带,继续赶路了。
时间过去近半个世纪,当年沿途经过什么村庄早已遗忘,奇怪的是,那烧饼与雁门关城,依然清晰地印在穆青心中。25公里上坡路,对小轿车来说,不过半点钟路程。离开柏油路,向右转弯,再走一段坑坑凹凹的古道,就到了雁门关村。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七旬老翁迎了出来,他就是村党支书姚补生。村党支部书记把我们引到西门。西门残留着正门和瓮城的门洞。正门门额刻有“地利”二字。门洞下的人工路面已被山水冲刷净尽,不仅无法行车,连空人走路都得在山石上跳来跳去,很难设想这里曾是全国南北交通大动脉。
从西门进入直径百米的城圈,圈内建筑荡然无存,地基上开出的片片薄田,更使人增加荒凉之感。
可是,当我们登上重修的东门关楼时,紫塞雄风就展现在游人面前。关楼彩画一新,悬着题有“雁门关楼”大字的巨匾。刘润堂说,这是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活动的成就之一,是用海内外炎黄子孙捐献的30万元修起来的。关楼左右,两山对峙。脚下是李牧庙遗址的苍松、旗杆、古碑。俯首远望,陡峭的山谷中,古道盘旋崎岖,向下伸去,钻入山脚的雾霭,真所谓“九塞之险,莫雁门若也”。穆青连连赞叹,并说:“那个时候,哪有心思和体力游览山川名胜!”他以李牧庙松、碑为前景,拍摄了关楼雄姿,开心地说:“今天的片子,实在叫人满意!”
穆青仔细看了东门外的石碑。两通明碑记载,为了抵御鞑靼入侵,先后于正德八年和十一年新修了雁门关东西二楼和李牧庙。正德是明武宗的年号。武宗好淫乐嬉游,在皇宫内建豹房安置乐工女子;自封威武大将军,巡游大同、应县、偏关、太原,身后常有掳掠的良家女数十车,对老百姓的骚扰绝不比鞑靼差。李牧庙内曾有和尚看守,至今还立着徐继 咸丰六年为庙内方丈题写的石碑。
庙门旧址右侧的几通石碑则是为清代山西走外蒙古的商人立的布施碑。往日和平时期的雁门紫塞,商旅成队,毂击肩摩。主人介绍,当年为了避免车马堵塞,就把交通规则刻在石碑上。骆驼队行动迟缓,只允许在夜间通行。东门洞巨大的铺路石上磨出的车辙痕,无言地诉说着往日的繁华。老姚说,雁门关村百姓历来以度关为生。家家养着毛驴,为过关的车辆拉边套、拉磨杆。每趟能挣三五角或三二十枚制钱。民国十六年,阎锡山修了盘山公路。雁门古道被废弃,度关人只好从石坡上抠出二百多亩薄地维生。七七事变前,44户,近200口人;1980年,减到31户,107人;如今只留下40口老弱病残了。
入侵的日军把李牧庙和关楼拆毁修了斗沟梁炮台,放火烧了民房。村民就拆城砖修盖简易房和猪圈。刘润堂最担心城墙继续被毁,告诫老姚说:“长城的砖咱们不稀罕,可是外边人看得很珍贵。有次德国给了四千万美元,我国回赠了一块长城砖,他们很欢喜。”刘润堂像侦探一样察看东城门洞拆砖留下的茬口,严厉地对老姚说:“你看,这里新掉下石灰渣,又丢了两块砖!”老姚虽不愿承认,但表示以后要加意保护。
游兴很浓的穆青,还看了杨忠武词、代县城文庙、鼓楼。在雁门宾馆,主人以丰盛的地方风味招待穆青。穆青拿起一条肥硕的鸡腿津津有味地咀嚼,说:“那时候,哪能想到吃这么好的饭菜!”他不爱喝酒,为防止闹肚子也不吃凉拌菜,又吃了几口热菜就停下筷子。主人劝餐,他说:“一条鸡腿就把我打倒了。可那时候,两条鸡腿也打不倒!”
从餐桌对面望着老前辈,我忽发奇想:“假如当年出关的20万部队和干部,沿途抢夺老百姓的鸡和烧饼吃,甚至于像明武宗一样抢掠良家妇女,国共争雄的结果将是怎样?”……精神的长城比物质的长城更为可靠,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已经深知此理,康熙很瞧不起明朝中晚期荒于政事、大修边墙的几个皇帝,一生勤于政事,倡廉肃贪,生怕失去民心,自毁长城。可惜,偌大基业,照样被不肖子孙断送掉了。
在雁门关,我也从穆青的角度拍了照片。冲出一看,只见上面是众多人士捐资重修的五彩关楼,下面的墙基上,城砖却被偷去一大圈,呈现刺眼的扇形。可叹!热心人的建设,与冷心人的破坏,在同步进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我们那道无形长城遭遇的缩影。
同年7月2日,穆老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偏关烈士陵园,向自己的革命启蒙导师、抗战初殉国的梁雷烈士的陵墓献上花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亲自到梁雷烈士的坟前祭奠,是穆老藏在心头达55年之久的夙愿。当这一夙愿变为现实时,这位年已72岁、久经战火和政治风雨考验、沉毅刚强的中国新闻界巨擘,老泪纵横,抽泣良久。在场的人莫不深受感染。
梁雷,字雨田,1911年1月生于河南邓县的一个农家,1928年加入中国共青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奔走鼓吹革命。1933年,梁雷从开封师范毕业后到穆青的家乡杞县的大同小学教书。次年,该校扩为大同中学。梁雷担任教务主任,热情地教学生掌握各科知识,利用一切机会在教师学生中传播革命思想。校园形成浓烈的民主、救亡空气。梁雷把同乡姚雪垠(即后来创作《李自成》的文学家)也请到大同中学教学。他以热诚、苦干的精神,进步的思想见解,赢得全校师生的敬佩和爱戴。穆青就是亲炙门墙的得意弟子之一。
七七事变爆发,梁雷赴太原加入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被委以牺盟总会战时雁北工作委员会主任兼牺盟雁北游击司令等职。9月中旬,梁雷奉派与赵仲池率30多人开赴雁北。至阳明堡,与从大同及周围各县撤出的牺盟会干部李林等会合,决定一起北进。梁雷途中给姚雪垠去信说,他正在导演一幕戏,演员是雁门关外游击队员,观众是四万万五千万不愿做奴隶的中华儿女。10月初,梁雷率部进至明代九边之一、三关冲要之地的偏关,阎锡山电委梁雷任偏关县长。梁雷的讲演魄力很大,充满激情,颇有鼓动性,迅速打开抗战局面。梁雷把工作进展不断函告姚雪根:“偏关与我们未到前大不一样了。各村壮丁已全编为自卫队了。人民自卫队已成立了四个大队,每队二百余人……抗日游击队已发展至十三个队,分布雁北各县与敌血拼……牺牲救国同盟会,尤其我们战时雁北工作委员会,是维护统一战线的最有力团体。现第二战区司令官又委我为执法司令。我已组织执法队在雁北及这里共处决了十三个大汉奸。”“何柱国之骑兵军、八路军及抗日游击第七、六两支大队,已密切联络,进行游击战争,现敌我正激战中。”偏关马站伏击一战,我方痛创日伪竹内联队。敌猖狂反扑,进占偏关城,并于3月10日奔袭司令部和县政府驻地柏家嘴村,梁雷等壮烈殉国。
穆老于7月1日到偏关后,当晚即请县史志办的牛儒仁讲述梁雷牺牲前后的情况。老牛说,由于叛徒告密,那天一早敌人包围了县政府驻地。梁掩护战友撤出,最后才上马,被敌击伤。敌人割下他的头颅,先后在偏关城南门和清水河城门悬挂多日。许多老乡看到后都暗暗流泪。柏家嘴老乡把他的遗体掩埋掉,并做了记号。
穆青送出老牛后,动情地对在座的新华社山西分社负责人说:“梁老师给我们带语文,姚雪垠老师也给我们带课。现在我和姚老师有密切往来。我的三个老师牺牲了。赵揖坪老师死于山东;傅孤侣老师死于山西孝义县长任上。当年杞县地下党支部在我们学校。我们下一届同学都参加了新四军的彭雪枫支队,大多牺牲了。优秀的都牺牲了,留下我们这些没用的人!梁老师曾与姚老师在开封办《风雨》周刊。1937年暑假,我去找他们。梁老师说:‘你想上学就去上学,不上学参加革命算了。不过你上不起大学,还是到山西参加革命的好。’我那时还想上学,秋后上了三个月,上不成了,12月参加了革命,来山西找八路军,到处打听梁老师。1939年4月我在岚县加入一二○师,人们告我敌伪报纸登了杀害梁老师的照片和报道。我没看见过报纸。我当时就想来,部队有纪律,偏关又成了敌占区,没办法来。我在晋绥边区工作两年多,在岚县、静乐、临县、兴县等地活动过,一直未到偏关。如果不到梁老师坟上看看,那将是终生遗憾!55年了,今年才有机会来这里,不容易。我们同学,剩下的没几个了。我是同学们中第一个来的!”
穆青哭拜恩师后,又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山西省委宣传部薛俊华副部长劝他:“穆老,你这算尽了心了,走吧!”穆青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陵园。接着,到悬挂过梁老师头颅的南城门前观看,留影纪念。
我现在想来,穆老哭坟一倾血泪,把自己称为“没用的人”,其中有几多悲凉,几多无奈!当时我对穆老说,这次可写的东西很多。他没回答。后来只见关于梁雷的文章,收在《十个共产党员》中。
人们知道,建国以来,穆青的多篇报道成为中国新闻界的范文,他和他的同事,记录并传播了那个风云年代的主流精神,他贡献于他所生活的时代,同时也无可逃遁地为时代践约。他的新闻作品、新闻主张和新闻实践,均为20世纪中国新闻史不可或缺的篇章。但是,人们也许并不知道,埋藏在穆老心中的挚爱更深,他虽然工作繁忙,日理万机,但是他忘不了带他出道的恩师,成为国家正部级干部以后,既能走进中南海,坐在中央政治局的会议桌旁,从政治家的角度,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纵论国事、政事、天下事,也能够到穷乡僻壤采访,睡在农民的土坑上,同满是泥土气息的农民用地道的农民语言一起拉家常,细说玉米、高粱、土豆、棉花。他视自己为普通一兵,能同我这样的普通记者相交,就是一例。穆老在山西留下了足迹,留下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