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解“蒙斋”意 谨录张林情

2012-10-20 06:45周宗奇
山西文学 2012年11期

周宗奇

1997年冬,林鹏先生出版《蒙斋读书记》(收在“当代学者文史丛谈”系列中)时,张颔先生慨然首序,小巧精萃,不可多得,在这里何妨全文托出:

蒙斋林鹏,吾之挚友也。以古稀之年,又将出版新作《蒙斋读书记》,可喜、可贺。章太炎先生有云:“轻易著书是妄,重于著书是吝,妄者不智,吝者不仁。”吾友林鹏,不妄不吝,得其中焉。林鹏为人处世,修养,文章,吾所深知。他善狂草,行云流水,天马不羁。生于燕下都,自制闲章曰“燕市狗屠”,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大有慷慨悲歌之概。平生好读书,手不释卷,数十年如一日。常有奇想,发为高论,令人有忽然柳暗花明之感。平日与我切磋文字,或少举隅,即能豁然开悟。其读书之广,探求之深,颖悟之彻,著作之精,皆吾所罕见,亦吾所深服。这本读书记中,于经学、史学,多所创见,其精微独到之处,读者一读便知,无须赘言。吾友命其斋曰“蒙”,盖有深意焉。《易·蒙》之象,上山下水,仁者智者,其乐和同,林子陶然,乐在其中,静可养正,动可启功,亨利二德在焉。五台话自称曰蒙,汉赋中“蒙窃惑焉”,《文选》注曰:“谦词也。”君子谦谦,非徒自损也。况“蒙”中寓“复”,亦近于仁而远于咎,可以御寇,可以克家。蒙之义大矣哉!敢言序。1997年11月26日。

要说起张林交情,近五十年了,堪称“世纪友情”。

张颔先生要比林鹏先生大上八岁。按说,他俩也属同代人,平辈朋友。但是,在张老面前或者背后,至少笔者感觉得到,林鹏先生总是执弟子礼甚恭。师友之间偏重于师。

2009年11月23日,是张颔先生九十华诞。这天上午,在山西交通大厦一间会议室,82岁的林鹏先生出面设宴,给90岁的张颔先生祝寿,真可谓“螺杯献酒逢华诞,鹤发同筵叙旧情”。林鹏先生在发言中回忆说,1964年,他在“四清”政治部工作时,经郝思恭先生介绍,认识了张颔先生,初识不久即甚为钦敬,有疑难即求教。一日,文物商店有一方铜印待售。王绍尊先生对林鹏先生说,这个,你可以买下。林鹏先生就花二元七毛钱将其买下,有点不放心,便跑去请教张颔先生。张先生说,假的。此时张颔先生幽默地插话说,现在看,也许不是假的了。惹得一阵哄堂大笑。就在这次短短12分钟发言中,林鹏先生说到张颔先生对他一生的重大影响,是自己完成“正反合”命运交响曲的关键人物之一,说到激动处,不禁潸然泪下……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笔者头一次看见老年林鹏当众挥泪。

张颔先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和书法家。一生做学问严谨求精,学术成果灿然不菲,尤其对《侯马盟书》的发现、释读和研究,贡献特殊,在国内外学界享有很高威望。老先生做人更是守正执信,卓尔不群,行事低调,大智若愚,宠辱不惊,内存清高。两幅自作自书联句,或可以为写照,其一曰:“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其二曰:“但有诗书娱小我,殊无兴趣见大人。”沛然一种古士君子情怀也。他自从认识林鹏先生后,引为同道,惺惺相惜,近50年中过从不断,已成知交,每在关键时刻,总会给林鹏先生以兄长般的温暖与爱,总能以自己最珍贵的人生感悟,给生性激烈的林鹏先生以顿然之启迪。

1977年,林鹏先生身陷最后一场精神炼狱——轻工厅“清查学习班”时,敢于前来探班者极少。有一天晚上,张颔先生却来了。他看见林鹏先生在忙着刻图章,用以打发孤寂,弄得桌上地下到处都是白石头面子,说:“总刻章子干什么?还是写点正经文章吧。”此前的“文革”岁月中,张颔先生曾赠林鹏先生以“括囊”二字,当时他说过,“君子赠人以言,我送你两个字:‘括囊’。《易》曰,‘括囊无咎’”。那是他怕林鹏先生说话了无遮拦,祸从口出,招来不测。现在则变了说法。林鹏先生便问:“不是括囊无咎吗,写文章干什么?”他说:“括囊是口袋,一种两头开口的口袋。过去讲这,是要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现在四人帮也倒了,你可以解开口袋往外倒了。”林鹏先生对这位“老师和益友”一向言听计从,第二天,就托看守的工人去办公室领稿纸,说自己要写交代材料。这一写,厚积乍发,一口气写出15万字的学术文稿《井田述略》,把自己这些年来对先秦经济制度的研究成果展示出来,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要反驳梁效、罗思鼎之类御用文人们的胡说八道。可惜的是,这部书稿在中科院历史所梁寒冰先生手里放了多年,后来据说是找不到了,再后来梁寒冰、聂元素夫妇相继辞世,原稿就算彻底丢失了。所幸林鹏先生还存有一点复印件,其中两章,稍加改写,成了后来颇有颠覆意义的《彻法论稿》和《晋作爰田考略》,收在《蒙斋读书记》和多种文本中。如果没有张颔先生的再解“括囊”,也许就不会有这两篇重要论文的问世。1984年深秋时节,林鹏先生要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大著《丹崖书论》,是他二十多年来研读傅山思想和书法的呕心沥血之作。为之写序者,当然非张颔公莫属。其序精短深隽,全文如下:

吾友翮风(翮风为林鹏先生表字——笔者)以《丹崖书论》稿命序。通读一过,踌躇畏怯,不敢落笔。因为书稿列篇通为对傅山书法之论说,而我对傅山之学素乏深究,未能窥其涯涘,至于对书法一道虽亦爱好,偶为而已,浅尝小试,不及樊篱。水平如此,何敢言序。

傅山远澹而翮风幸近。我对傅山知之虽微,但对吾友翮风为人为学却知之深多,故尚可泛言所感,发抒肤见。

傅山之著述甚为丰富,其中有关书法之谠论亦多,唯支离零散,未抽端绪,从来无人注释和专门论述。有之,当从《丹崖书论》为始,故此书可为试飞举步,开辟草莱之作。

一事开始,有难有易。所谓难,即前人未有型熔,无从参考,非有精到之见难以立言而昭人以信;所谓易,即可以浅言粗析,横抛引玉之砖。有精到之见者,贵在论据确凿,磐石难移,足以自信信人;浅言粗析者,即虚谷以待,能容可大。吾友翮风治学之方两而兼之。偶有偏颇亦大能自正,而对拂意之说亦能虚心择善从之,故能学业日新,精进不已。

《丹崖书论》文思宏恢,天海不羁,浩漫之中多有发明。此亦吾友翮风治学特有之标格。世人有勤勉读书,一生不懈,如溺于深渊,没身无一创见者,此即所谓有学无识。吾友翮风则不然,每读一书多有领悟,凡有心得必在友朋中畅情议论,而其思绪往往如新发于铏,使人有灿灿之感。《丹崖书论》即其读傅山书后之领悟议论之作。其中我或有以为不然者,但因我既昧于傅氏之学,复疏于书法之道,固不敢固执。

著作必求立说坚实,当锐不摧;刊书必求流藻垂芬,传世久远。吾以两求之意与翮风吾友相勉。1984年十月半于太原作庐。

大约十年后,当林鹏先生60万言鸿篇巨制之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问世时,张颔先生已是望九老翁了。虽则没能再次挥笔作序,却是亲情动乎中,专门题七律诗一首,并援管书就,一笔一画,心念铸成,以“并门伧父颔”落款。诗曰:

林子清才文史通,簪笔直入咸阳宫。

燃犀钩沉有发现,立论堂皇气若虹。

敢为吕氏平积谤,逆于旧典不苟同。

文章旷古无凭据,创例贵在开新风。

2000年春天,林鹏先生一时兴起,写了一首打油诗,有点总结自己一生的意思:

调儿浪当小八路,自由散漫一书生。

命中注定三不死,胡说八道老来风。

这里说的“三不死”,是指战争中没打死,困难时期没饿死,运动中没整死。有个门生撺掇他,将这首诗写了个条幅,装裱出来后,拿去请人题跋。不料,几位老师友雅趣盎然,都有题墨。年纪最大的姚奠中先生是一首诗:

吊儿浪当损之损,自由散漫乃率真。

书如其人实倜傥,得渔忘筌可通神。

(世纪之交岁次庚辰樗庐老人奠中题)。

卫俊秀先生题道:

乍读林鹏老友手笔诗作,才气横溢,所谓卮言日出,以和天倪,别有天地者也。盖先生饱读百家奇文经史,固今时罕有之通人,纵通横通惯通直至精通,至矣,尽矣。而又是位达人,久仰慕六朝高洁之气度,大天而思,民胞物与,萧然物外,高矣,远矣。谓之狂人,有何不可。太白见皇帝,如见常人,乃成得个狂者。鹏君老来风,胡说八道,其真胡说耶?但愿能惠我此风,足以风人何如。二千年七月卫俊秀题。

知林鹏先生秉性者,最是张颔先生。他题道:

蒙斋友生大手笔,其挥毫向若天马驰突不可牵挽,书如其人,盖秉性使然。今见此作,顿觉帖意浓郁,丰神近古,窃以为虎豹文章之变或示有兆征,余不揣敢謏言。二千年三月二十六日作庐颔题。

去年,2011年,林鹏先生又推出新作《东园公记》。九二高龄的张颔先生依然读过新著,即发感想,特别挥笔抒情如下:

东园之公,茂林有鹏。

健于谈论,勤于著文。

思维虎跃,笔底龙腾。

唯吾高友,直谅多闻。

落款是:“老朽张颔辛卯冬日”。年事已高或可戏说老朽,可人间纯真美好的友情呢,其能朽乎?“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一读杜甫老翁此诗,你还能怎么说?

张颔先生有一自拟联,“笔墨难为缙绅喜,声名不求狗监通。”(此联见《着墨周秦:张颔先生九十生辰文字集锦》——笔者)他特将此联题赠他的翮风老友,文字略有更改,为“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毋得狗监知。”获赠此联,林鹏先生视为座右铭,尝对人言:“夜深人静,读书疲惫之时,抬头看见张颔先生的字迹,不禁心存温暖,泪流满面……”

那年有次聚会,一位名流大发权威之论,大意说:若论山西当代书坛大腕,林鹏的文化素养差点吧。笔者不禁大跌眼镜,问:林鹏诸多著作,不知尊驾读过哪一部?曰没读过。笔者随即哑然失笑。不过再一想,此名流一说也不无凭据,你林鹏一无学历,二无家学,三无师承,怎么能有文化素养?这也是世俗人等惯常阅人之陋习,何必为之失笑。笔者为什么现在要提起这一段细事,因为与张颔先生又搭上点关系。张老贵为国内学界名宿,可他也与林鹏先生一样“没来头”,三无:无学历、无家学、无师承。张颔先生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有一次鼓励林鹏大约也是鼓励自己吧,说,“我们没有师承,这是我们的缺陷,也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没有框框”。林鹏先生果然“颖悟之彻”,“或少举隅,即能豁然开悟”。响应说:“反省自身,因为知识少,所以框框也不多;因为理解力差,所以没有什么包袱……后来我才理解孔子的话,他说,‘我则异於是,无可无不可。’再后来,我甚至以为孔子的话,不仅是一种品格,而且是一种境界。”这段趣事可在林鹏长文《蒙斋印话》中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