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1
到西马村口,婚车停下了。
从东马村到西马村三里路,月巧觉得才坐上车又下车。婚车是玉龙从城里租的,很长很大,铮光灿亮,外观与月巧在北京打工时见过的婚车并没有区别。可惜只坐了这么一会,最多十几分钟吧。婚车后面是一辆大客车,能坐五六十号人,娘家送女的亲戚都坐在里面。前面是一辆双排座,车厢里架着火箭炮一样威风的礼炮。再往前,是一辆皮卡,几个年轻人站在上面,用手里的香烟把鞭炮点燃,扔到路边,噼噼啪啪响,路上就漫出一阵青烟,朝路旁的果树丛里钻。
嫁妆车是辆农用机动三轮,早到了一会,也停在路边,五彩斑斓,在阳光下格外灿烂。护送嫁妆的几个堂弟站在车上,用手搂住箱子上红红绿绿的被褥。执事东升一声喊:嫁妆车先走。三轮突突憋出一股黑烟,像费了老大劲,颠簸着一车崭新物件,进了村。
玉龙上了最前面那匹马,伴郎国强上了第二匹。伴娘兰香嫂过来扶月巧,先撩起婚纱,露出月巧脚上的红皮鞋,又附在耳边小声说:小心,别伤了肚里的娃。月巧脸上现出红晕,一时不知该怎么上这匹高大的马。马倌赶紧搬来凳子,放在月巧面前。月巧一使劲,被兰香嫂双手拥着,坐上马背。兰香嫂递上来一束花,一面镜子,说:左手拿花,右手拿镜子,这可有讲究,不能拿反了。
兰香嫂是月巧的伴娘,村里那么多女人,只有兰香嫂配做月巧的伴娘。兰香嫂是个美人,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可今天怎么也显不出平常的俊俏。也怪她今天没有特意收拾打扮,还穿平时的衣服,连头发都没有精心梳理,在这种场合可不就显得逊色。招呼月巧上了马,兰香嫂上了最后一匹马。四匹马都是枣红马,毛色像缎子一样发亮,全被马倌精心打扮过。额前有红绒球,项间一圈铜铃铛,两耳间用红绸挽一朵红花披下来,连鞍辔上也铺着鲜红腈纶毯。月巧坐到马背上,觉得西马村口立刻变样了,残败的土墙,杂乱的果树枝,灰头土脸的房子,好像都有了喜庆气。
月巧不明白玉龙是怎么想的,租了马,为什么还要租汽车,这样铺排要花多少钱。她觉得有马骑就行了。其实骑马是月巧自己的主意,结婚日子是二十天前订的,当时月巧就想婚礼那天一定要骑马。晋南一带风俗,过去是新郎骑大马戴礼帽,新娘坐花轿,穿红袄。后来移风易俗,新郎新娘都推一辆自行车,挽上红绸带,权做马。这几年,新人都坐了小汽车,不管谁家办喜事,都浩浩荡荡弄一个车队,车数量越多档次越高,排场越大,主家就越体面。月巧偏偏要骑大马,她觉得骑大马才称得上办喜事。新娘随迎亲队伍离开娘家门,叫“上马”。你想想,不骑匹大马,怎么能叫“上马”。还有,伴郎、伴娘又叫“押马”的,没有马,押什么?再说现在小汽车谁没坐过,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大事,总要特别一点。玉龙不这么想,非要坐小汽车,说某某伙计答应为他出车,到时候只需租辆婚车就行了,结果两样都用上了。
直到上马,月巧才感到怪怪的,洁白的西式婚纱,外面却斜披一条大红绸带,肩上挽一朵大红花,不停地蹭上过底粉的脸腮,手里还拿着个避邪的镜子,反正西式的,中式的,能用的行头都用上了,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玉龙也是,穿西装扎领带,照样披着挽花红绸带,也不知道热不热。太阳真毒,空气好像被热闹的鼓乐鞭炮声煮沸,随着嘈杂的声音往脸上泼。骑到马上更热了,被鼓乐迎出家门后,她和兰香嫂、玉龙、国强都坐在有空调的婚车里,从婚车下来也只在树阴下站了一小会,骑上马就完全晒在太阳下,热辣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清晨刚盘好的头发都贴在脸上。谁想在这三伏天结婚,没办法呀!本来,月巧想过年期间办事,那时候,到处都是年节气氛,喜庆。可是不行,都四个月身孕,再不嫁出去就显怀了。再说,在乡村二十六岁还不嫁人,就是老姑娘,好像没人要似的,若在城里,会被人称为剩女。都怪玉龙,说是等创下家业再结婚,又控制不住,那回,合租一间房子的陕西女孩不在,玉龙来了,干柴烈火,有了第一次,后来又有过几次,就怀上了。月巧见过村里有些女人因为怀不上,上医院,找偏方,打打闹闹,寻死觅活。自己怎么这么容易,才几回就有了。月巧听人说过,伴郎、伴娘有一件事,就是教新郎、新娘干那种事。还有,老辈人出嫁,还有压箱底的春宫画儿。现在年轻人还用人教吗,早就无师自通了。
执事东升跑前跑后,忙出一头汗,看见月巧上了马,大声喊:都好了吧,新娘新郎坐稳了,进村,乐队,起!放炮的,响着!
礼炮车上的火箭筒先咚咚接连响起,像喷气飞机一样,红黄蓝各色烟雾一股接一股朝天上奔。接着鼓乐也响起来。玉龙请了两班乐人,一班翟村的西洋鼓乐,一班岭后庄的女子锣鼓队。两班乐器一起响,声音杂乱,没有章法,好像只比谁声音大,月巧脑子就被搅乱了。
乡村规矩,不管哪家娶媳妇,都要在街巷绕一遭,有点巡游的意思,其实也是展示一下新娘风采,让大家以后都知道这是谁家媳妇。玉龙家明明就在村东,偏从西头进村,浩浩荡荡,一路响得惊天动地。还没走到十字路口,月巧就适应了,马也长年干这活,脾气好,乖巧听话,缓步跟在乐队后面,和那些乐人一样懂规矩,不紧不慢,步伐平稳,加上马倌小心牵着,只听得铃铛随着晃动的马头响,坐在上面仅有点小颠晃。只是热,太阳直直照在身上,毫无遮拦,婚纱显得很厚,快把人捂死。月巧只盼早点进家。
迎亲队伍蜗牛一样在街巷里走,乐器声、礼炮声先把窄窄的街巷挤得满满当当,又随着鞭炮弥漫出的青烟缓缓朝天空升腾。这种场面月巧见过许多次,以前曾想过,不能随便把自己出嫁,一定要把婚礼办得比谁家都热闹,现在想法实现了,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原来,办婚礼是件很累的事。不光自己累,这么多人都跟着累。
这是月巧平生第一次骑马,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坐在马背上,月巧才知道骑马也不容易,不说上这么高的马背,骑在马上一颠一晃,都觉得肚子拧,又不敢显露出来,今天她是新娘,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大的热闹,可都是冲着她来的,西马村洒满阳光的街巷,热乎乎的空气,湛蓝的天穹都是她的。连那些不同神情的眼光也是冲她射来的。街巷两旁站满了人,有的在欣赏新娘的艳丽,有的色迷迷带着野性,有的直勾勾盯着她的肚子,恨不得让她在马背上就生出个娃来。月巧就想,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了丑。
玉龙好像很兴奋,坐在马背上腰板挺得笔直,不停和下面的人开玩笑。那套藏青色西装是前几天专门去西安买的,花了三百八十块,看来很合适,人精神多了。
终于在村里巡游完毕,再到村口,眼看就要进玉龙家了,又停下来。
乐器不响了,礼炮也不响了。阳光热辣辣照在身上。
前面传来嬉闹声。一群女孩子挡在巷中央,食摞盖被打开,里面镜子、化妆品、暖水瓶,花花绿绿,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光。执事东升大声喊:这几个女娃,谁是头儿,说说,连食摞带摩托钥匙,一包清,你们说多少。
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和东升讨价还价。女孩子们趁淘笑讨几个封子,主家图个喜庆热闹,这种事月巧以前也不知掺和过多少次,知道淘笑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要在不厌烦的口舌纠缠中,造成一种喜庆气氛。
马下的目光全被那几个女孩子吸引过去,连玉龙请来的摄影师也不再把镜头面向月巧,对着一群女孩子起劲拍。月巧放松了许多,目光朝远处望去,玉龙家门前挤满了人,刚拉来的嫁妆放在门前圪台上,向所有的人展示,被褥、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和摩托车,应有尽有。为娶月巧,玉龙爸专门在村口划了宅基,盖了座新院子。新院西面,堂哥世龙家也准备大兴土木,前两年冬天就拉来砖,高高垛了一大片,占满整个宅基,砖垛顶上平平的,像一片砖铺的院子。世龙就一个独生女,上完大学在省城工作,已结婚生子,世龙和老婆去省城为女儿照看孩子已经两年,可还是想在村里盖座院子。其实盖了也没人住,不过是了却一桩心愿。阳光照在砖垛上,让人觉得空气更加干热。谁在上面铺张草席,一端下面垫两块砖,就成了枕头,夜晚在上面歇凉用的吧,真会享受,闷热的夜晚睡在上面感觉一定不错,凉风习习,月光如水,仰望天幕繁星点点,肯定比睡在屋里凉快多了。那还是个隐秘的地方,有七八尺高,若不是高高坐在马背,谁也不会发现那里铺着张凉席。就是脱光了睡,两口子在上面亲热,也只有天知道。
四匹马站成一队,玉龙在最前面,下来是伴郎国强,再下来是月巧,最后是兰香嫂。玉龙怎么啦,坐在马背上,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有什么了不得事,非要在这时候说,还没完没了,浓烈的喜庆气氛好像都与他无关,说着说着,月巧就看见他那藏青色的西装背上浸出湿痕,不停地抹汗,最后竟抓起绸带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月巧骑的马有些焦躁,仰头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停地刨,马倌光顾看热闹,好像忘了牵马。月巧一害怕,俯下身来,又腾不出手抓马鞍,失声喊起来。马下又一阵哄笑。有人喊:老昧,把新媳妇掉下来,看玉龙不日塌了你。老昧是马倌,听见人喊,又勒了缰绳,说:没事,没事,我这红红乖着呢。
那边几个女孩子结束了与东升纠缠,挥挥手里的红包,心满意足地离开。
东升又一声吆喝:新郎新娘下马。乐队,起!
又一阵杂乱乐声铺天盖地滚过来,礼炮、鞭炮炸雷一样,响出一片硝烟。马下又放了方凳,月巧撩起婚纱,左腿从马背上撩过,下面兰香嫂早就伸开双手招护着,等一只脚踩上方凳时,月巧忽然觉得肚里一阵悸动。就想,连没出世的小东西也知道要进自家门呢。
2
送走最后一拨闹洞房的,都过半夜了。洞房里安静下来,热闹散去,酷热却不肯散,典过礼后,月巧就脱了婚纱,换上一件短袖红衬衫,仍觉得热,要不是为肚里的孩子,真不该选择三伏天结婚。
月巧静坐在床沿望着玉龙,玉龙也在望她。突然说:真热。玉龙早把西装脱了,这会连后来换上的T恤也脱去,露出强壮的身体,月巧就有了一点冲动。玉龙说:热,去冲个凉。院里灯火通明,摆宴席的桌凳都拉走了,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墙上的大红喜字,一点也看不出几小时前的热闹。玉龙一瓢一瓢往身上浇水,喊:爽快。又喊:月巧,你也洗洗?
月巧也想洗,可不知道怎么洗。虽然住的独院,玉龙爹妈都还在老院里,可也不能头一天过门就光着身子在院里洗。倒不怕羞,没过事前什么都经历过了,还羞什么。月巧怕把凸起的肚子露在天幕下,再说,那些闹洞房的说不定就攀在墙头准备看西洋景呢,哥结婚当晚,正与嫂子亲热得惊天动地,一干人突然站在面前,最后连裤子也让人提走。
端进一盆水,擦擦身子,解开了早晨花一百多块钱盘好的头,一头秀发流泻下来,月巧又觉得热,用一根皮筋松松扎在脑后。
玉龙进来了,浑身水淋淋,赤条条站在面前,眼色迷离,一把抱住月巧,说:今天你真好看。两个人拥在床上,玉龙一嘴酒气,伏在月巧身上狂吻。月巧说:你不知道?都四个月了,小心。
玉龙说:今天是啥日子?不管几个月都要。
远处一阵凄厉的响声,玉龙抬起了身子。西马村离通往县城的公路不远,玉龙家又在村口,夜静,公路上过往的汽车声听得清清楚楚。
玉龙说:什么声音?
月巧说:像是警车?
玉龙说管他呢,又往月巧身上爬,却再也不行,费了好大劲,又折腾出一身汗,翻身下来,沮丧地坐在月巧两腿中间,不甘心地抚摸,念叨:怎么就不行了。
月巧很失望,说:今天累了,又喝那么多酒。
玉龙说:不是,不是。
院里响起一阵音乐声,是玉龙手机铃声。谁打电话?今天的电话都来得不是时候。人家正结婚,骑在马背上打,正洞房花烛,又打,谁呢,这么讨厌。
玉龙光身子跑出去,一声接一声,噢噢应答,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无力。
月巧把自己脱光了,用毛巾被盖了小腹,横陈在床上,她不想新婚夜让玉龙失望。
玉龙熄了院里的灯,再进来仍不甘心,又是一阵折腾,还是不行,终于大汗淋漓,瘫倒在一旁,哮喘似的大口喘气。
月巧说:别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月巧说:记得买了台电扇嘛,怎么不用。
玉龙说:叫做菜的大师傅给折腾坏了。
两个都不再说话,玉龙的手搭在月巧胸脯上,轻轻捏揉。外面很静,远处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过往声。玉龙的手捏着揉着就停了,搭在月巧肚皮上再也不动,鼾声如雷。玉龙太累了,过事这几天跑前跑后,比干几天活都累。
月巧也累了,翻过身去。
夜真正安静下来。
3
月巧是被阳光照着身子醒来的。一醒来就骂自己。前一天妈交代过,过门前几天要早起,要不会让人笑话。月巧知道笑话是什么意思,可还是起晚了。照妈以前的话说,是太阳都照着屁股才起来。幸亏没与公婆住在一起。
床另一面是空的。玉龙早起,也不喊一声。恐怕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吧。月巧这么想着,心里甜甜的,没想到玉龙平常大大咧咧,倒会体贴人。
忽然想起今天的“小叫”,哥要来接她。“小叫”也一种乡俗,实际是由新娘领着新郎倌认女方主要亲戚门,表示以后就多了这一门亲戚,好方便走动。“小叫”日程是爸妈商量安排好的,一天一家,头一天哥家,哥来接,接下来是舅家,姑家。月巧想着就笑了。听结过婚的女伴说:小叫就是娘家人验伤。月巧当时不明白,问什么伤?女伴说:真憨还是假憨,还能有什么伤。这么一说,月巧明白了,知道这是取笑,可觉得也有道理。换了个环境,换了身份,真遇到委屈还不得向妈说说吗。女伴却不这么想,说:头一天晚上趁着劲,疯得连路都走不成,可就真伤了。月巧说:结一回婚怎么这么麻烦。
通过前期试验确定的适宜条件,蔗糖添加量6%,黄精浸提液添加量0.5%,发酵温度42℃的条件下,通过改变发酵时间,分别发酵5,6,7,8,9 h,研究不同发酵时间对黄精酸奶品质的影响。
屋门虚掩,月巧走到院,天气晴朗,清晨的阳光照得逼真。月巧一身倦意,懒懒地开始收拾自己。院里真安静,昨天这里还挤满人,嬉闹声、鼓乐声、猜拳行令不绝,转眼就清清冷冷。月巧想,昨天,就是怀着四个月身孕,她也是个姑娘,今天,就是昨晚两个人什么也没做成,她也变成个媳妇。她的另一种人生从今天开始了。她甚至想到了几个月后孩子出生后的情景。
从水缸里舀了盆水,把脸盆架搬出来,放在门口的台阶上,仔细地洗,这一洗,就洗去了做姑娘的痕迹,再染上的,就是做媳妇的了。镜子里的她,与昨天没什么区别,脸颊饱满,肤色白净,眉毛弯弯,眼睛细长。不过,她从自己的眼里看出从没有过的光,那种光是兴奋,还是倦怠,她说不清。总之,今天她不再是过去的她了。她很想看看玉龙今天是什么样,是不是还像过去一样大大咧咧,什么都满不在乎。
玉龙去哪了?是不是去他妈家送东西,昨天宴席后,还有些肉、菜没用完,要早早吃了,这么热的天,很快就会馊。
她解开了头发,细细梳理。大门外响起摩托车声,一个声音无所顾忌地喊,巧,巧,哥接你来了。接着高大魁梧的哥就出现在面前,望着月巧嘻嘻笑,问:才起来吧,昨晚疯过头了。
哥只比月巧大一岁,比玉龙还小一岁,平常耍惯了,说话随便,连这种话也问。月巧脸儿红红的,想起昨晚的事,突然想哭,把头扭向一边。哥说:怎么啦,怎么啦,狗日的玉龙欺负我妹子,哥帮你出气,玉龙呢?
月巧说:可能到他妈那头送东西去了。
哥说:待会见了,哥好好收拾他。
月巧梳完头,又在脸上抹,哥先在一旁感兴趣地看,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说:用那些东西干啥,你嫂从没抹过那玩意儿。
月巧不听哥的,仔细抹好了,又照照镜子,连自己也觉得里面的人和昨天不同,有了另一种风韵。
哥说:这么好的妹子,怎么就看上玉龙这狗东西。
从订婚那天起,哥就看不上玉龙,结婚了,哥还是看不上这个妹夫。哥说玉龙脑子太够用,奸猾,过日子这种人靠不住。可现在妹子都有玉龙的孩子了,哥怎么还说这话,月巧就有些不高兴。抢白:哥,你以后别当着面我说玉龙。
哥说:好好,过门还没一天,就知道护着男人,把哥当外人了是不是?
月巧说:反正我不爱听你说玉龙不好,再不好,你妹子也嫁给人家,以后就是亲戚。
哥说:好,以后有事,别找你哥。
月巧说:不找就不找,不说了,咱走。
哥说:不等玉龙了。
月巧说:路过他妈家叫上,一起去。
玉龙家老院在村中间,玉龙并不在。婆婆才四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是村里出名的厉害女人,见月巧问玉龙,说:玉龙不是和你在一起嘛,刚过门就连男人也看不住。
月巧被说得脸红,说:我起来就不见他,以为他来这头。
婆婆说:不会打电话问问?
月巧还没有手机,哥早在一旁拨了号,也不知道通没通,就大声问:玉龙,在哪,不知道今个小叫吗,懂不懂规矩,还没一天就想欺负我妹子,我告诉你翟玉龙,你给我老实点,别在老子面前抖威风。
玉龙怎么啦?和哥说了什么?惹哥发那么大火。月巧正这么想,只见哥眨眼,她马上明白,当着婆婆面,哥大声咋呼,是想煞煞婆婆威风,给自己出气。婆婆果真气得脸色发白,嘴一张一翕,说不出话来。
哥说:咱走,玉龙说他随后就来。
玉龙到底没来,到中午吃饭时,干脆连手机也关了,像从人间蒸发,无影无踪。太阳已经昏沉沉落在西天,妈不高兴了,说:这玉龙怎么回事?一天连个人影也不见。
月巧为玉龙辩解,说:可能有什么事。
妈说:再有事,也该打声招呼。
月巧心里也埋怨玉龙,却不能露在脸上,怕惹妈伤心,说:妈,他就是不来,还是你女婿。明天我让他过来,给妈赔不是。
妈说:给我赔什么不是,只要你们能好好过妈就省心。
临走前,妈给月巧带了许多东西,有红皮鸡蛋、花生、糖果,都是为晚上闹洞房准备的。每个女子小叫回来都带这些东西,可月巧不这么看,她觉得这是妈最后一次为女儿尽家长义务,以后,女儿还是女儿,却是别人家人了。自己还把妈叫妈,却要去过自己的日子,再不可能有妈这棵大树罩了。这么想着,月巧就有一丝哀伤。
月巧回到家天已黑了。一路上月巧都在想,玉龙可能在家里等着,走到门前,门上还挂着锁。玉龙去哪了,又不好再问婆婆,开了门进去,院里空落落,幽怨便一丝丝从心底往上升,像一股冰凉的水,慢慢注满全身。她坐在屋里,没有开灯,脑里全是玉龙昨天骑在马上的身影,又想起昨晚玉龙光身子接的那个电话,就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个年轻人来了,本想好好取闹,见玉龙不在,说笑一阵,早早收了场。
天还像昨天一样闷热,月光从窗棂透进来,薄薄洒在床上,一种凄冷的感觉涌上来,月巧忽然觉得玉龙很生疏,她和他曾在北京同一家超市打工,她是导购员,玉龙是保安。因为是同乡,他们很快相恋,现在都怀上他的孩子了,却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新房也很生疏,四条发光的塑料彩带交叉悬在空中,中间挽一朵大大的花,大红喜字贴在迎门墙上,床头挂着婚纱照,她和玉龙都笑得很甜。一排衣柜靠东墙立着,铮光油亮,像一个呆板着面孔的人,她不知道柜里有什么,嫁妆还没有归置好,昨晚只草草收拾了床。天太热,妈请一大堆女人缝的几床被褥,连一床也没用,还堆放在沙发上。该收拾一下,要不婆婆会笑话。
忙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屋里总算像个样子了。再坐到床上,她突然觉得害怕,又有一丝不祥的感觉,结婚才不到两天,一夜空折腾,一夜守空房,莫非有什么预兆,月巧不敢往下想。听妈说,小时候曾领她到庙里算过命,那位先生说她命里缺土,不可找主木之人成亲。当初与玉龙相恋时,海誓山盟,男欢女爱,两个人恨不得融在一起,根本就没想这么多,后来妈不同意这门亲事,有一条原因就是命相不合,难道还不到两天就应验了?
月巧一夜翻来覆去地想,还是没想明白,她对玉龙了解得太少了。
第二天,是舅家小叫,月巧对舅说:玉龙叫人临时拉走,到三门峡做生意了。舅还夸了玉龙,说:这孩子倒会过日子。
听舅这么说,月巧差点哭出来,好在舅没注意。在舅家,她借表哥的手机,悄悄给玉龙打了几个电话,一直关机,她希望回来时,玉龙已在家里等她,可还是大门紧锁,连玉龙的影子也不见。
又一夜独守空房,月巧有些绝望了,想锁了门,干脆住到娘家,可一想,这么不明不白,回去可怎么给妈说,没过门就挺个大肚子,刚过门又把男人弄丢了,还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村里人还不笑话死,不是个憨婆娘是什么。
月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光光鲜鲜从巷里走过,一个女人坐在门前,看见月巧:哟,这不是玉龙新媳妇吗,玉龙侄子呢?
月巧记得前天席间敬酒好像见过这女人,唧唧喳喳,和几个婆娘往婆婆脸上抹红,知道是个多嘴的主儿,见她称玉龙侄子,该叫她婶子,又故意不叫,拉下脸说:去县里了。
女人说:结婚才两天就去县里,也不带媳妇。
月巧一笑,说:他有正经事,带我干啥。
女人脸上透出一种古怪,神神秘秘地,说:玉龙真去县里了吗?
月巧脚步没停,她知道再说多了,说不定一会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
月巧站在婆婆面前,没等开口,婆婆先问:巧,玉龙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这狼娃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打过了事,两天都没到这头来。
月巧说:我也两天没见他了。
婆婆跳起来,拍打屁股,说:真把男人弄丢了,才过门两天,好好的人怎么就能丢了。
月巧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涟涟,说:第二天,一起来玉龙就不见了,我以为他给你说过。
公公在一旁缓缓说:你这婆娘,这事怎么能怪巧娃,你还不知道你那娃,冒失头,干事没个准,人家新媳妇家,怎么能知道你娃去干啥。
婆婆说:我娃咋啦,我养了二十几年,也没丢过一回。
公公说:别吵,在我跟前显能就能找到你娃,巧娃,你别急,我出去找人问问。就不信,二十几的大小伙子还能丢了。
阳光把一条乱糟糟的街巷照得金灿灿,月巧一个人走在巷里,连晃动的身影也显得孤独。一个女人迎面过来,看月巧一眼,一笑,眼神怪怪的,月巧也一笑。那个该称婶子的女人身边又多了两个女人。这回没有再和月巧打招呼,月巧也懒得理,刚走过去,就听得身后有人轻声嘀咕:身子都沉了,怕有好几个月了。
月巧继续往前走,快到那个新家了,朝村外的公路望去,一辆客车正缓缓停下,几个人从车门跳下,客车又缓缓开走。月巧真希望玉龙像自己说的那样,去了县城,现在正往回赶。可是,那几个人里没有玉龙。月巧叹口气,长长的一声,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叹气了,做姑娘时,无忧无虑,天天嘻嘻哈哈,好像天下就没有发愁的事,当新媳妇更不应该叹气,可偏偏最该如胶似漆享受快乐的时候,新婚丈夫不见了,大喜的日子,烦恼事怎么会这么多。
她抬头望望,蓝天空旷,白云如婚纱般丝丝缕缕,她觉得心也像云彩一样扯破了。等收回目光时,她又注意到那一大片砖垛,想起在马背上看到的凉席,无端想到是不是和玉龙有什么关联。
从家里搬来个凳子,小心翼翼爬上砖垛。上面还算平整,世龙怕人偷砖,在砖上撒了石灰,白色粉末将砖垛顶弄得乱七八糟,弥漫出一种焦躁。那张凉席还铺在垛顶中间,灰黄破旧,被满眼白色衬出不祥气氛。月巧站在凉席前,呆呆地望。凉席周围零乱地散落着许多烟把儿,一端油光发亮,下面垫着两块砖,算是枕头。睡在上面的人,一定是一边仰望星空享受凉风,一边吸烟想心事,烟抽完了,随手一丢,黑暗中出现一道红色的弧线,凉席周围就有了零乱的烟把儿。可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就想凉快吗,这里并不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不会是世龙为看护砖天天睡在这里吧。月巧这么想着,就有些害怕,砖垛与月巧新家院墙只有七八尺距离,站在砖垛上,能看见大半个院子,甚至能看到新房窗户。若真是世龙天天晚上躺在这里,等于自己天天晚上被一双眼睛盯着,太怕人了。她踢了踢凉席,一件小东西亮晃晃出现在砖缝中,拿起来看,是个金属壳打火机。月巧马上明白了,这凉席真是玉龙铺的,晚上睡在这里的人就是玉龙。以前,她多次看到玉龙摆弄这个打火机,潇洒夸张地打起火苗,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再看周围杂乱的烟把儿,就知道玉龙睡在这里不止一天。可是玉龙放好好的新房不睡,为什么睡在这里,就为纳凉吗?
月巧坐在凉席上,感到脑子木了。远处,公路上车来车往,从公路通往村里的路白白亮亮,几个去地里干活的人扛着锄头,缓缓走。坐在高高的砖垛上,像坐在一个瞭望台上,从公路到村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玉龙晚上睡在这里是看什么人吗,月巧越想越糊涂。
晚上,月巧又悄悄上了砖垛,临上来前,她没有忘记带一条毛巾被。砖垛上还真凉爽,天空澄澈清明,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风轻轻吹,抚着肌肤,月巧坐在上面,心情却像笼上一片云。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月巧盯着看,像个胖宝宝,月亮渐渐升高,银辉一样将砖垛洒白,水一样流动,远处的路、树都像浮在水面。有个人摇摇晃晃从公路下来,从砖垛前通过,进了村里。又有一男一女从村里走出,女的头靠在男的肩,亲昵样子让月巧想起与玉龙相恋时的情景,他们也曾这样亲昵地走在月光下。她不知道这一对男女是谁,看样子年龄都不小,肯定不是夫妻。空气中带上湿气,露水上来了,月巧裹紧毛巾被,她渴望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有人朝她的新家门前走来,那就一定是玉龙了,但是走来走去的人都与她无关,再剩下的就只有遍地月光。夜很静,午夜后更静了,还不时有人走动,那对男女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却是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月巧埋怨自己不该发现人家的私密。
月巧在砖垛上待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悄悄下来。这一夜,她发现了村里的许多秘密,可惜,她嫁过来的时间还太短,要不,有些人,光凭身影也能认出是谁。玉龙躲在砖垛上也是看这些吗,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新婚夜没了人影,他真能丢下刚过门的媳妇和未出世的孩子吗?
才过了五天,连月巧也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新媳妇了,好像还没有尝到新婚的甜美,就被人遗弃,而且遗弃得不明不白,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当过新媳妇,直接从一个姑娘就变成挺着大肚子苦等男人的婆娘。她怨恨过玉龙,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过后马上就变成了思念,她恨自己没出息,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4
到了第六天下午,月巧终于哭了。哭得泪眼婆娑,伤心绝望。
月巧瞒村里人说玉龙去县里,其实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想去县里找,又不知道该怎么找,给玉龙交往的几个熟人打了几个电话,都说没看见玉龙。月巧就不敢再声张,再这么问下去,满世界人都知道月巧新婚之夜跑了男人,多丢人。
总算有人给月巧送来消息,
警笛声凄厉地叫着,停在门前。月巧正在扫院,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到新婚之夜玉龙爬上身时听到的声音。几个警察走进来,领头的是镇上派出所所长大脸,月巧不知道大脸叫什么,只知道大脸姓陈,长一张大国字脸,镇上人都叫他大脸。大脸的脸不光大,而且黑,背起手在街上走,那张大脸绷得像烤糊的锅盔,看人眼神直勾勾,不打弯。加上常熬夜,眼白总带几丝红,看一眼,能刺到人心里。大脸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着月巧,问:这是翟玉龙家吗?
月巧说是。大脸又问:你是翟玉龙妻子刘月巧吗?
月巧点头。大脸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在月巧面前晃晃,说:我们依法对犯罪嫌疑人翟玉龙家进行搜查,希望你配合。
几个警察进了屋里。
大脸的眼神像一把锥子,刺向月巧,说:翟玉龙涉嫌倒卖枪支,你如果知情不报,同样会受到法律制裁。
月巧泪眼迷茫,她怎么也想不到玉龙会和倒卖枪支扯上关系,他从哪儿来的枪,又卖给谁?忽然间天地茫茫,大脑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要瘫坐在院里。
大脸又问:最近翟玉龙和你联系过吗?
月巧说:自过完事,就不见人影,手机也关了。
大脸递过一张名片,说:一有翟玉龙消息,马上和我们联系,知道吗?
月巧说:知道。
几个警察从屋里出来,朝大脸摇摇头。大脸说:咱撤。
警车又凄厉响起,朝公路那边驰去。
天旋地转,月巧浑身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瘫坐在地上,脑里出现了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又想起玉龙,还是婚礼上骑大马、穿藏青色西装、披大红花的那个玉龙,便大声哭起来。
夜晚很快来了,月巧走进屋里,前几天刚整理好的新房被翻得零乱狼藉,嫁妆大概都被警察翻了一遍,还没盖过一天的被子,红彤彤,如一团破烂般堆在沙发上,床柜、立柜敞开,像被开膛破肚,里面所有东西都被拿出来。月巧扑倒在被子上,脑里纷乱如麻。
肚子里隐隐蠕动,月巧想起未出世的孩子,爬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起来,看了又看,抖了又抖。又把各个角落都摸一遍,她希望真能找出一支枪来。月亮出来了,她走出去,又在厨房里好一阵翻腾,最后连院里砖缝都看遍,没有枪,真没有枪,玉龙要有枪,她不可能不知道。
5
月巧换上了做姑娘时穿过的衣服,她不想在西马村显得那么特别,不想再让人觉得她是个新媳妇。一件旧T恤,还是在北京打工时买的,再穿上有些小了,肚子显得有些凸,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头发随便扎成马尾状,再照镜子,仍然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女人脸。没有了新娘样,也找不见做姑娘时的影子,才刚刚几天,眉宇间,分明多了几分忧郁,眼光不再澄澈明亮,脸色不再光鲜娇嫩,连头发,也好像不再柔润顺直。月巧有几分悲伤,一闪念也就过去了。她就是想要这种模样,走在村里,再没人用打量新媳妇的目光打量她。
月巧来到伴郎国强家。月巧知道国强是玉龙最要好的朋友。
国强正光着膀子在电脑上玩游戏,显示屏上刀光剑影,打斗得激烈。国强手忙脚乱,见月巧来了仍停不下手。国强去年才结婚,已经有了儿子,媳妇捧着白晃晃的奶往孩子嘴里塞,对月巧微笑,说:月巧来了。
月巧说:我有事问国强。
国强手从鼠标上移开,一会儿,屏幕上的侠客便无骨似的晃悠。国强说:听说警察找到你家,狗日的玉龙犯了啥事。
月巧叹一声,说:人家说玉龙倒卖枪支,国强,你可知道玉龙从哪儿弄的枪,玉龙他一个农民怎么和枪沾上边?
这事啊!国强哈哈笑,说:他那胆也敢倒卖枪支,他要敢倒卖枪支,我就敢倒卖原子弹。听说玉龙没影了,吓跑了吧?
月巧听得糊涂,说:人家都快吓死,你还耍笑,到底怎么回事,倒卖枪支可是重罪,要坐牢的。
国强说:没事,没事,月巧你别怕,大脸吓唬你哩。
月巧说:可大脸为啥抓他,他又为啥跑?
国强还在笑,说:反正我觉得他那不叫倒卖枪支。
月巧快哭了,眼泪盈眶,国强媳妇说:快给月巧说怎么回事,你想急死人吗?
国强说:我也是听人说的,只知道玉龙打麻将赢了河南老蒋一支枪,后来又卖给陕西老关,就这么回事,详细情况你要问东升,那天是东升和玉龙,还有河南老蒋,再加上镇里老宝四个人打麻将。
国强说的三个人,月巧除了东升都不认识。从国强家出来,月巧朝村外走去。西马村是个被苹果树包围的村庄,一出村,就能看见成片的苹果树,走过通往县城的公路,再下一座小桥,沿一条汩汩流淌的水渠畔走一会,月巧钻进一片苹果园。
果树枝繁叶茂,苹果都套着塑料膜袋,走过去,不时碰人。果树深处柴油机突突响,树叶湿漉漉,晨露一样往下滴水,农药味大得令人窒息,一条黄色塑料带在脚下摆动,通往树丛深处。一团白雾从绿叶间飘出,望去,天空间就有了一弯彩虹,瞬间又消失。月巧正想喊一声,树下钻出来个湿淋淋的女人,手持一支喷枪,将白雾朝树叶喷去,月巧走过去,喊:妈,让我来。
婆婆头脸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喊:巧,你怎么来了。
月巧说:我不能老歇着。
婆婆说:巧,你怀着身子,可不敢干这活,药味这么大,可别伤了娃。
月巧说:我在娘家打过药。
婆婆说:现在不一样,快回去歇着。
月巧说:我想给你和爸说个事。
婆婆说:是玉龙的事吧,你爸早知道了,别着急,去地头等一会,咱回去说。
月巧又走出苹果园,坐在渠畔,望着白雾不时从树梢喷出,又有了一阵哀伤。
公婆的农药很快就喷完,婆婆从果树间走出来,解去头上毛巾,又脱去被农药淋湿的外套,对月巧说:再急的事,也要在家里说。走,咱先回家。
公公盘好塑料带,开着三轮车从果树间驶出,突突黑烟将农药味与柴油味混合,将月巧与婆婆围起来。
走进家门时,公公已将车停在门洞里,车厢上的药罐像个孕妇,圆滚滚将门洞堵了一大半。月巧侧身从三轮车旁进去,公公正光着脊梁洗,见月巧进来,并不回避。一边用毛巾擦,一边对月巧说:我和你妈都老了,干一天活,晚上浑身疼。咱家两片果园,原想等你们过事后,把汽车路南那片分给你们,收多少都是你们的,就算是分家另过,可没想,玉龙这狗东西闯了这么大祸。
月巧说:玉龙的事你都知道了。
婆婆在一旁插嘴,就这么个村子,放个屁全村人都能听见,别说这么大的事。
月巧说:爸,咱不能老这么等,得想想办法,让玉龙回来。
公公说:听人家说他倒卖枪,狗日的,咱个土包子,怎么能和枪沾上。
月巧说:听说他是赌博赢的枪,后来又卖给别人。
婆婆说:这玉龙,我早就说过赌博要出事,就是不听。
月巧说:我是听国强说的,爸,咱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别稀里糊涂,坐了牢也不知道为啥。
婆婆声音一变,说:这么点事就会坐牢吗,玉龙啊,你怎么会闯这么大祸,这可该怎么办?说着,拍屁股坐下抹眼泪。
公公说:哭什么,都别着急,我先出去打听打听。
婆婆还在哭:玉龙啊,人家赌博赢钱,你怎么就赢了个祸害呢。
6
玉龙赌博赢枪的事,一点点在月巧脑里清晰。
月巧好像看到玉龙那张得意的脸,玉龙一得意,眼角就往上挑,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那天,玉龙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牌桌上其他人,先把他们个个洗光,又让河南老蒋欠下赌债。
月巧找到了东升。
东升年龄和玉龙差不多,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黑瘦,高个子,满村年轻人中,就东升留着黑亮的小胡子,本来还算敦厚的脸上就带上一股匪气。东升屋里飘满烟酒气,一群人正在打麻将,东升和几个人在一旁看,见月巧来了,说:弟妹来了,是打听玉龙的事吧?我正想找你呢,又见弟妹新媳妇家,不好去。
月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东升说咱到里面说。一个女人坐在里屋床上,朝月巧瞥一眼,月巧觉得一股幽怨飘过来,凉凉的,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洇遍全身。东升说:兰子,这是月巧,玉龙媳妇。兰子是东升老婆,黑黑瘦瘦,看上去有气无力。见东升这么说,身子动了动,算是打过招呼,又靠上了墙。月巧听玉龙说过东升与兰子的事。东升不光匪,而且赖。十七八岁就在桑泉镇混,打架不要命,弄得满镇的混混都怕他。过了二十岁,想干点正事,看上了杀猪卖肉这行当,成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脸上就带上一股杀气,但做事讲义气,不坑人,不计较斤两,倒落得个好名声。只是还犯横,从镇上到西马村,来去手里拿一把明晃晃大砍刀,说话粗声大气,真把自个儿当土匪。兰子是桑泉镇人,在东升摊上买过两回肉,不知怎么就和东升好上了,到谈婚论嫁时,兰子爹妈死活不同意。兰子性情懦弱,对东升说:咱俩没缘,下辈子吧。东升说:这事你别管,这辈子我娶定你了。当晚腰里别上砍刀来到兰子家,扑通跪在兰子爹妈面前,说:我东升名声不好,可不是坏人,我发誓以后要对兰子好,二老若不信,我东升断指为誓。说着,抽出砍刀,砍下半截手指。兰子爹妈是老实人,哪见过这场面,只有哆嗦的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没出一个月,东升敲锣打鼓将兰子迎回家。
月巧是第一次见兰子。看兰子的眼神,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
东升说:派出所大脸找过我了,我知道你也会找。
月巧说:大脸找你做什么?
东升说:做什么,还不是为玉龙的事,玉龙全倒霉在那天手气好。
月巧说:这不管手气好不好。
东升说,那天玉龙手气太好了,一把接一把自摸,到晚上十一点,连坐五庄,河南老蒋先断了腿,其实老蒋兜里有钱,就是不肯往外掏,老蒋打牌有个毛病,先给自己规定个底数,输到底数就再不往外掏钱,接着就欠账,等我和老宝也断了腿,牌就没法打了,一算,老蒋欠玉龙一千二。玉龙赢的也不多,一张一张地数,连小票全加到一块,才两千多点。
月巧脑里出现了一幅甜美的图景。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玉龙来了,兴奋得像中了彩,从怀里掏出个小红盒,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只玉镯,价钱就贴在小盒底下,两千二百。然后,拉过月巧手,先放在嘴边亲一口才戴上。说:这么美的手,就该戴只玉镯。月巧觉得玉镯凉丝丝的,眼睛却望着玉龙,由不得凑上去亲一口,两个人拥到床上。这几天一想起玉龙,月巧就翻出那只玉镯戴到手腕,晶莹的玉镯上,一丝丝绿意洇开,心里便有了对玉龙的思念。听东升说那天玉龙赢了两千多块钱,月巧马上感到手腕不舒服,这玉镯莫不是玉龙用赌博赢来的钱买的吧,她想起了那只油亮的枪,想起冰凉的手铐,玉龙该不会用玉镯换来一对手铐吧?
东升说:狗日的老蒋,真不义气。前一天晚上,东升输给他一千多呢,他才输八百就不再掏了。
月巧想起婆婆的话,别人打牌输赢都是钱,玉龙怎么会赢一支枪,给自己赢罪受呢?
东升说:村里以前打牌都是耍,图高兴,后来耍大了,就把钱看得重,牌场上欠的账不一定讨,但再玩要顶上。那天凑巧,玉龙和我又去老蒋货运部玩,老宝没来,三缺一,少一条腿没法玩,玉龙躺在老蒋床上,觉得枕头下硬邦邦,就看见了那支枪。玉龙把枪掂在手里,问老蒋,真的假的。老蒋说咱不是小娃,弄支假枪耍。老蒋是河南人,货运部又结交人杂,我就想老蒋是弄来防身的。玉龙对那支枪喜欢得要命,掂在手上不肯放,老蒋说小心走火。玉龙问有子弹吗?老蒋说有,没子弹要枪干什么。
月巧想起玉龙在超市当保安的时候,穿一身制服,戴大檐帽,威武英俊的样子。玉龙也觉得穿制服很神气,又有遗憾,说:要是换成警察制服就更威风了。有几次,警察来超市办案,玉龙盯着人家腰里的枪看,和一位警察熟了,还问人家枪是什么制式,警察回答是六四警用枪。那次后,月巧就觉得玉龙对枪很上心。爱看警匪片,一见枪战,不拘情节,就看枪,还能说出五四、六四、微冲、K 47。月巧觉得男人小时候喜欢枪没什么,可玉龙都多大了,再喜欢枪就不对劲。玉龙说:有一年他还报名当兵,体检都过了,最后让人顶下去,兵没当成,就开始喜欢枪。你当我喜欢枪,就是要去抢银行,当劫匪吗?倒说得月巧无言以对。
东升说:我和老蒋都没想到玉龙会玩枪,听老蒋说有子弹,玉龙下了弹匣,把子弹一颗一颗退出来,黄澄澄落了一床,又握在手里瞄准。玉龙是看上老蒋那支枪了,说那一千二我不要了,拿这支枪顶怎么样。老蒋说你敢要?玉龙说:你敢顶我就敢要。老蒋说好,你把枪拿去,咱两清。就这么回事。
月巧说:玉龙没说他要枪干啥。
东升说:能干啥,耍呢,他还能去杀人放火抢银行?
月巧心往上一提,一股凉气往外冒。公公不是说玉龙冒失吗,他不会真想拿枪去抢银行吧。
东升说:其实老蒋用枪顶一千二赌账可吃了大亏,他后来对我说,那枪是托人从云南弄的,花了三千多块,他嫌放在身边危险,不定什么时候叫公安知道,就会惹麻烦,才一千二顶给玉龙。
月巧说:老蒋这是害玉龙呢。
东升说:也怪玉龙太喜欢那支枪。
月巧知道玉龙会玩枪。当保安时,玉龙就买过一支仿真枪,要不怎么能几下就把弹匣卸了,还能把子弹一颗一颗退出来。都说玉龙奸猾,脑子够用,怎么一见枪就糊涂呢,人家老蒋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都不敢要枪,你怎么就偏偏把这祸害往自个身上揽。
后来呢?月巧问。
东升说:后来,老蒋就把枪顶给玉龙,玉龙还问有多少子弹,老蒋拿出个小盒子,玉龙数了数,一共22粒。再后来,玉龙学电影上的样子,把枪别在裤带上,麻将也不打,扔下我和老蒋兴兴走了。
月巧问:再后来呢?
东升说: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我丈人家盖房子,我去帮了十几天忙,回来后,正赶上你和玉龙结婚,又帮了几天忙,今天你就来找我。
月巧说:你知道玉龙去哪了吗?
东升说:不知道,不过弟妹你别着急,我叫马仔打听打听,过两天给你信。又低声说:知道什么叫马仔吗。说着,朝外面喊:豹子。一个光头年轻人应声进来,东升指着月巧说:你看好了,这是我弟妹,以后有啥事招呼你,别他妈给我犯浑。年轻人看着怪精明,却是个结巴,唯唯诺诺,说:东哥,哥——,你说的事,我还能不——不照办。
东升一挥手,年轻人又走到外屋。东升又对月巧说:我和玉龙的关系你知道,谁没有倒霉时候,现在伙计遇难了,我不能不帮,你挺个大肚子不方便,有啥事办不了,吭声,我东升不办是龟孙子。
东升的话语带着一股江湖气,月巧听着害怕,又感动,十几天了,月巧就从东升嘴里听到一点希望。
7
桑泉镇派出所在一座旧县衙里,进去前,先看见门外立一块黑石碑,上面写: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桑泉县元代署衙大堂。月巧从石碑旁走过去,那座粗糙破损的大堂张着黑糊糊的嘴,像要把所有进来的人吞掉。月巧对这座大堂很熟悉。小时候,月巧就曾在这里上过学。听老师说,大堂是过去审案的地方。月巧就想,要是过去,她来这里,可能要先击鼓,嗵嗵响上一阵,才能去见县老爷。要是玉龙被抓住呢,一定是戴上镣枷,跪在大堂,等旁边衙役威武一通喊,然后被按在地上打屁股。这么想着,月巧身上一阵阵发凉,几乎不敢走进去。
派出所在大堂旁边的院子里,只有一排平房,若不是墙上挂的那枚警徽,看不出这是个派出所。院子里冷冷清清,月巧先找见挂着所长小木牌的房子,敲敲门,里面没人应,索性挨着门敲,敲到最西面一间房子时,出来个黑黑胖胖的小姑娘,还以为是哪位警察孩子呢。那姑娘问你找谁?月巧说找派出所陈所长。姑娘说:我们所长下乡了。月巧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是警察,可怎么看都不像。姑娘说:找所长有什么事。月巧说:问句话,我等等。
姑娘回到屋里。月巧坐在门前,又望着那座大堂发愣。想,要是过去县老爷碰上玉龙这事,该怎么发落,把屁股打个稀烂就算了吗。月巧只知道打屁股,还怎么处置,就不清楚。过去,村里孩子调皮,或者干了坏事,爹妈处罚的办法也是打屁股,那里肉厚,打不坏,不知道打屁股这法子是老百姓从官府学的,还是官府从老百姓那里学的。要是玉龙只让打打屁股,能放回家就好了。
一直等到下午,大脸所长还没回来。月巧饿了,觉得肚里的孩子也不老实,大概在嗷嗷哭闹。月巧一点也不想吃,又觉得不能让孩子没出世就挨饿。派出所不在桑泉镇主街,怕出去吃饭大脸所长回来误了事。月巧又找到那个胖姑娘,说:陈所长要是回来,就说有人找他。
胖姑娘说:所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街上的夜市已经摆出来了,在十字街口西面长长一大溜,烟雾缭绕,饭菜香味里裹着一股烟煤味。时间还早,饭摊都还没开市,见月巧过来,争相喊:吃饭吗?麻辣烫,孜然炒面,水煎包。月巧先在火烧摊要了个火烧夹肉,找一个饭摊坐下,只要一碗八宝醪糟。卖饭的是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女人,脸色白净略显憔悴,嘴甜甜的,招呼她坐下。说:妹子,怀身子可不能舍不得吃,伤肚里孩子呢。
月巧一时不知从哪里来了火:那你说吃多少,把你摊上的一样来三碗。
女人说:哟,妹子,我可没那么说。
月巧说:就是想多卖几碗饭,关我肚子什么事?
女人也变了脸:这妹子,嘴和刀子似的,从哪装的火,来这里撒,爱吃不吃,我也不差你一个。
月巧说:把姑奶奶喊来坐到你这地方,就得做,今天还非要在你这地方吃,就一碗八宝醪糟。
女人说:好好,你厉害,不和你一般见识。
月巧嘴上不输:莫非我要和你一般见识。
女人开始烧醪糟,炉里冒出一股黑烟,接着叮叮当当响。月巧坐在板凳上生闷气。她不知自己怎么啦,才不到十天,那个骑枣红大马,穿洁白婚纱的女孩就不见了,变得和巷里跳脚叫骂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醪糟做好了,女人端上来,又拿来糖罐,放在月巧面前,说:妹子,我不想惹你,知道你肯定在哪受了委屈,咱女人都不容易,别和自己过不去。
月巧舀一勺醪糟放进嘴里,眼泪就下来,簌簌往碗里掉。
女人说:怎么啦,是不是男人跑啦?
月巧瞥女人一眼,低头喝醪糟。
女人说:咱女人一辈子还图什么,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好。不瞒妹子,我家那口子三年没音信,说是去城里打工,可连个电话都不打,不定和哪个女人过上了,我还不是照样活,咱女人可不能太亏自个。
月巧让女人说中了心思,更加委屈,再不想吃饭,不由得佩服起那女人,想抱着那女人哭。
再回到派出所,天色已晚,迎面的旧县衙大堂黑洞洞,脊顶兽吻轮廓狰狞,月巧紧走几步,拐进派出所。和白天相比,晚上的派出所静得怕人,胖姑娘的那间房亮着灯,月巧敲门进去,胖姑娘正在看电视,看见月巧,很惊讶,说:你还在等所长啊?
月巧就知道所长还没回来,问:所长今天回不回来?
胖姑娘说:不一定,所长家在县里,说不定直接回县里了。
月巧说:那我再等一会。
胖姑娘拍拍旁边的沙发,说:坐下,先看电视。
月巧说:不了。
月巧又走出门外,坐在台阶上,喘口气,便定下神来。一手抚摸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镯,觉得凉凉的,又卸下来,捏在手里。她不晓得自己怎么回事,今天来派出所前,专门把这只镯子翻出,戴到手腕上。夜晚清凉了许多,微微有点风,月亮还没出来,星光灿烂,一颗流星划过,月巧就想,自己的新婚还不如这流星,没闪出一点光彩,就结束了。这众多的星星像无数个人,哪颗是玉龙呢。
一阵汽车轰鸣,车灯光柱刺得月巧睁不开眼,一个人从警车上下来。声音里像擂鼓般响,问:是刘月巧吧,我正要找你。
月巧知道总算把大脸所长等回来了。胖姑娘从屋里出来,说:她等一天了。
大脸说:卓头村有个案子,纠缠了一天,累死人,来,月巧,屋里坐。
胖姑娘打一盆水,端进来。大脸脱去警服,露出里面的背心,月巧马上觉得大脸不那么可怕了。看着他洗完,大脸就变成个巷里的庄稼汉。
大脸说:这几天有没有翟玉龙消息。
月巧说:没有,我也着急到处找他。
大脸说:一有消息,马上报告派出所。
月巧说:所长,你说,玉龙真要让你们逮住,能定个什么罪,判几年。
大脸说:要看情节,倒卖枪支虽是重罪,也要看过程,玉龙和一般倒卖枪支情节不太一样。
月巧提着的心往下落了一点。说:他哪是倒卖枪支,就是凑巧让他碰上一支枪。
大脸说:情节我们都调查过,确实有点巧合,但是一旦这支枪响了,有人拿它杀了人,抢了银行,劫了出租车,危害就大了。我们着急找玉龙,就是想抢在枪响之前,把枪找回来。你要积极协助公安机关,找见玉龙,把枪追回来。
月巧提着的心又往下落,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来,小声说:可他跑了,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大脸说:你毕竟是他媳妇,对他的社会关系熟悉,好好想想,他都和什么人交往。我告诉你月巧,玉龙以前在北京当过保安,要是他把枪带到北京,再在北京响了,连我这所长也会被撸了,你想想玉龙是什么罪?
月巧说:玉龙现在没枪,他把枪又倒给陕西老关,换成钱。月巧这么说着,一只手又捏着腕上的玉镯。
大脸说:这我也知道,可是,谁也没看见他把枪卖给老关,要是他真想用这支枪作案,在不在他手里也难说,所以,我们首先要找到翟玉龙,翟玉龙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月巧觉得身子在抖,话说来说去,玉龙罪更重了。怎么就没想到玉龙会去北京。他去北京找谁呢,还要带只枪。
大脸说:还有,那枪里有多少子弹,据我们调查,他当天晚上撵兔打了几发,剩下的是随枪走,还是藏在你们家某个地方,也关系重大,就是打了,我们连弹壳都要找到,刘月巧,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月巧点头:知道。
大脸又想起什么,说:这个这个,刘月巧,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月巧木木的,脑里一片空白。
大脸说:翟玉龙走时,带了多少钱?
月巧这才想起,玉龙走时竟没有给她留下一分钱,可他究竟带走多少钱呢?她和玉龙还没过一天光景,没在一个锅里吃一顿饭,怎么能晓得他身上有多少钱。大脸的眼睛又那样直勾勾,不打弯地看着月巧,仿佛直刺到月巧心底。月巧想,大脸审犯人就是这样吧。
月巧说:不知道礼房收下礼金,是交给了我公公,还是交给玉龙,要交给玉龙,有万数块吧,查查礼簿就知道了。
大脸说:好,好,刘月巧,你很好,很配合。这样,小霞,让她在笔录上摁个手印。
胖姑娘拿过一沓纸,放在月巧面前,月巧这才知道,原来胖姑娘一直坐在房里,把大脸问她的话都记下来。这是审问吗,我什么时候也变成犯人了,玉龙啊,你可害死人了。
月巧蘸了印泥,举着红红的手指却不肯往下落,盯着大脸,她想把自己的眼光也变得像大脸一样直,可看见大脸的眼睛,就弯了回来,垂下眼睑,问:玉龙到底能判什么罪?
大脸说:这要看法院怎么判,你放心,只要玉龙积极配合,枪在没响之前追回来自首,就不会判重罪。但是玉龙要不回来,永远都是在逃犯。
月巧说:要是我把玉龙叫回来自首呢?
大脸说:那要看玉龙的态度?关键还是枪,枪找不到,这案子就结不了,玉龙就是嫌疑人,我们就得为这事忙乎。
月巧说:要是我把枪找回来呢?
大脸直勾勾的眼神忽然一弯,柔和了许多,说:月巧,难道你想自己出去找枪?这是公安机关的事,你一个人怎么去找?
月巧说:你别管,我先找玉龙,找不见玉龙就找枪。
大脸说:刘月巧,你这种态度很好,很好,对案件侦破,对翟玉龙都很好。
月巧说:我等了一天,就等你说这句话。
8
回到空荡荡的新家时,月亮出来了,一层清晖洒在院里,月巧哀哀的。玉龙到底去了哪,怎么生活?月巧翻出放在柜里的礼簿,一页一页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礼房记得很明白,上面是随礼人的村名,中间是人名,下面是数目。这些人都是玉龙的朋友,只要看随礼金额大小,就能看出与玉龙关系亲疏。月巧从头看到尾,偏偏没有老蒋和老关。最后一页,写的是收入支出数目,不知是谁记的账,像个小学生一样,列了个减法算式,收入支出相减数,余额一万三千八百二十。这些钱,玉龙全都带走,还是交给了公公?月巧希望是玉龙带走了,有这些钱,玉龙就能在外面少受些罪。可是,真带这么多钱出去,在外面有吃有喝,玉龙又什么时候才肯回来?月巧心乱如麻。
又是一天,天气仿佛在晚上歇了口气,早晨的村落带上一丝凉意。公婆二人又准备去苹果园,门洞里,三轮车突突响,一股黑烟从大门口冒出来,一直往巷里弥漫。月巧走进院里,婆婆正扛锄头往外走。看见月巧,问:巧,听人说你昨晚去派出所找大脸了。
月巧说是。婆婆对男人说:没想到巧憨大胆,我看见大脸那张黑脸心里都打战,巧倒敢去找,听说还等了一天。
公公说:巧在北京干过事,见过世面。大脸都和你说了啥?
月巧问:爸,过事收的礼,玉龙都给你了吗?
婆婆又上了火,说:到现在你爸都不知道收了多少礼。巧,是不是都还在你那头放着?
公公说:你这婆娘,钱是叫你娃一包揣走了,你想想,他跑出去能不拿钱,这狼娃子,为他盖房过事,借了一尻子烂账,他倒把这钱卷包走了。
月巧说:我就问问。
婆婆说:巧,没事别乱跑,你一个新媳妇家,和急疯的母鸡一样,到处找男人,不怕人笑话,大脸是诈你呢,玉龙那也叫贩枪。
月巧说:我就是快急疯了。
公公说:巧,你怀身子,有空坐下歇着,嫌烦,就到果园转转,权当散心哩。
月巧不想去果园。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天起,就不想去果园。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想去果园。在果园里干活,凭果园过光景的都是像公婆那样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月巧想,等自己老了,也许也会去园果干活,但是现在不想,她还想等生完孩子后,再和玉龙去北京,就是住地下室,也比在村里好受。
月巧又回到她那一个人的家,心烦意乱,不知道做什么好。
在家待了一会,月巧就坐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拿了小凳,爬上了门前的砖垛。呆呆坐在玉龙铺好的凉席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一会伤心垂泪,一会又甜甜的,想起玉龙的模样。从砖垛旁经过的人,没有人能看到月巧。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从地里走回村里,从村里走到地里。月巧望着来往的人,就觉得天底下可能就数自个命苦。
玉龙贩卖枪支的过程一遍遍在她脑里过,像演电影一样,演完了,玉龙的熟人、可能去的地方,又接着开演。还有那个礼簿,就像个花名册,一个挨一个看,碰上不认识的,记在小本上,过后问公婆,问东升或者其他人。脑子里就有了个玉龙的人际关系网,接着,又把这些人做了排列,哪些人见过那支枪,哪些人不可能与枪发生关系,这样,月巧明确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9
进财把摩托弄得像吼一样,很远就能听到。月巧进了门,进财还在拧动油门,引擎像发情的驴,一声接一声嚎叫,院里飘满青烟,进财可能觉得这样很男人气,每天临出门,都要让摩托这么吼上一阵。月巧是头一回找进财,却对进财不陌生,还是个小姑娘时,月巧就常看见个粗壮汉子戴一副像飞行员那样的大风镜,骑摩托飞驶,听说那人是西马村的,叫进财。当时,月巧就觉得这人和别人不一样,粗野豪放,一身英雄气。还有,他那辆摩托也和别人的不一样,个儿大,响起来野性十足,周围村就进财有这样大个的摩托。
进财仍把风镜扣在额头上,沉浸在摩托车的嚎叫声中,月巧站到跟前还没看见。一条细腰黑狗汪汪叫,扑过来,月巧一声惊叫,进财才把头从摩托上转过来。说:这是谁家媳妇?没事,没事,阿里不咬人。
月巧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说:我是玉龙媳妇。
进财说:前几天敲锣打鼓,就是娶你吗?
月巧更加觉得这人怪,哪有这么问人话的,又不能责怪,说:进财叔,我想找你打听个事。
进财仰起一脸络腮胡子哈哈笑,说:怪,还有人找我打听事。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进财狂放的脸上立马变了一种神气,带上几分谄谀,浑身都软和下来。月巧听说进财怕老婆,可是没想到,这么粗壮的大汉,怕起老婆来是这种样子。
女人趿拉一双拖鞋,缓缓走到跟前,懒懒抬头,望月巧一眼,说:是玉龙新媳妇啊,找你叔打听什么事。
月巧说:是玉龙的事。
在老婆面前,进财变成了个乖孩子,抢着说:你说你说。
月巧更感觉进财怪。听玉龙说,进财是村里唯一大字不识,也是村里唯一不种庄稼、不经营果树的人,不管别人种果树发了多大财,都好像与他无关,也不做生意,不外出打工,从十五六岁到现在四十多岁,二十多年就干两样事——打兔、斗狗。年轻时找刺激,只打兔,背一杆土枪,枪筒六尺长,直直刺在头顶,骑一辆黑色大摩托,威风凛凛,成天在野地里转,黄昏时分,就见进财摩托车后座上吊着几只野兔,风驰电掣驶过。不管碰上谁,他不理别人,别人也不理他。还有,村里大小事,进财一概不参与,时间长了,进财的怪就出了名。前几年,进财的土枪叫公安收了,村里人正想看进财还怎么打兔,没想到这个怪人又多了一样兴趣——养狗。还骑那辆大摩托,后座上站一只,怀里抱一只。进财养了狗,村里所有的狗都成了菜狗,按进财说法,就是宰了吃狗肉。进财的狗都有名堂,有牧羊犬,黑贝,这几年还有藏獒,每只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刚开始,村里人还不知道进财养这么多狗做什么,进财的狗在村里咣咣叫,没过几天,大家都明白了,进财养狗还为撵兔,进财没有土枪了,用狗撵。不撵兔时,进财的狗也不闲,听说哪里有好狗,驱车几百里赶去较量,像赴英雄会一样。进财的狗咬架咬出了名,某次斗狗会还得过一回状元。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西马村有个狗状元。进财还倒贩狗,听说哪有好狗,不惜花大价钱买来,养些日子又卖出去。到后来,村里人发现,进财就凭着狗咬架,竟成了全村最富的人。
月巧说:我想问,前二十几天,玉龙和你撵过兔吗?
进财说:我想想,噢,撵过。
月巧问:他是不是带着一支枪?
进财说:他那叫什么枪,和娃娃耍的一样,哪能打兔?前几年,我也有枪,枪筒有这么长,专门打兔用的,装铁砂,打出去散开一大片,只要看见兔,就没跑。
月巧说:玉龙怎么能跟上你打兔,你不是用狗撵嘛。
进财说:玉龙死蔓瓜,缠着非跟我去,说是试试枪,骑一辆破摩托,哪能跟上我。进财拍拍他的大摩托。
月巧觉得进财口气太大,他说的破摩托,一定是给她当陪嫁那辆,才刚买回来不到一个月。月巧又问:他打了几枪?
进财说:打了两枪,我不让他再打,怕伤了我狗。一条狗几千块呢,他那支破枪能值几个钱,我叫他趁早扔了。
月巧听说过进财用狗撵兔,觉得他连说话浑身上下都向外冒野气。进财撵兔,白天先看好野兔出没处,晚上骑摩托出去,狗蹲在油箱上,大灯光柱雪亮,野地里,野兔被照射得发呆,摩托车引擎轰鸣,不等野兔反应过来,已冲到跟着,滋,一声煞车,狗随着前冲力,箭一样冲上去,将野兔摁住。用这种办法,进财一晚上能撵到十几只野兔。第二天,剥了皮,送到镇上饭店,一只能买三四十块钱。
月巧还不放心,说:玉龙就打了两枪吗?
进财说:可不是,朝野兔打过两枪,对了,还朝树开了几枪。
月巧说:后来呢?
进财说:后来,后来他那破摩托跟不上,就回去了。
月巧说:再没打枪?
进财说:再没打,黑灯瞎火,打什么?
月巧还想再问,进财跨上摩托,像要上套拉磨的驴一样,把风镜扣到眼睛上,打一声口哨,喊:阿里!那条细腰狗跳上来,又一阵轰鸣,摩托车蹿了出去。
女人还站在院里,盯着月巧看,冷冷问一句:有了。
月巧被人这样看多了,再不脸红,挺挺肚子,说:有了。
女人说:听说玉龙过事那天晚上就跑没影了,真真作孽,让这么好个媳妇守空房。
月巧刚鼓起的勇气,被女人一句话压下去。
女人说:还没过门,就让男人上了身,可不就被看贱,侄媳妇,记着,咱女人先要把自个儿当事,才能让男人把咱当事。男人把咱当事了,还用得着满世界找,自有一根绳儿拴着,你不喊,他都会成天黏在身边。
月巧被说得泪流满面。女人说:别伤心,他要还把你当回事,过几天就会回来。
月巧不知道是怎样走出进财家门的,她想起了许多被遗弃的女人,后街那个得了失心疯的婆娘,齐岭庄那个看见男人就咯咯笑的女人,自个儿会不会也成那样,像婆婆说的,想男人想疯了。
10
月巧怕自己疯了,把找玉龙的计划放下来,再不看那本礼簿,再不去想那支枪,甚至连玉龙都想忘了,她不想还没度过蜜月就把自个弄得凄凄哀哀,像个千里寻夫的孟姜女。先去娘家住了几天,被妈絮叨得更难受,又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新家。一个月过去,玉龙杳无音信,连一个电话、一个口信都没有。月巧没过一天蜜月,蜜月就在煎熬中结束了,她想再等等,可肚里的孩子不等,肚子也不等,一天一个样,像决意让她在西马村人面前出丑。月巧再也不想挺着肚子在巷里走,连公婆家也很少去。进财老婆的话刺激了她,她不相信玉龙会这么无情无义,让自己一过门就守活寡,让孩子还没出生就没爸。
又是十多天过去,天渐凉,立秋了,夜晚院里虫声叽叽,白天墙外蝉声聒噪,月巧再也在这座死寂的院里待不住了,一会儿埋头痛哭,一会大骂玉龙无情无义,一会又担心玉龙在外面挨饿受冻。婚礼那天,玉龙穿的藏青色西服,还挂在衣架上,走时就穿件T恤,这会儿,不会冷得瑟瑟发抖吧。
月巧又走在西马村通往桑泉镇的路上,脚步再没有做姑娘时那般轻盈,身子沉,脚步也沉,她本想骑上陪嫁过来的摩托车,想想肚里的孩子,决定还是步行。田野里的苹果树上,果实像她肚里的孩子一样,在不断胀大。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在屋里关了几十天,月巧觉得田野里的风是那么清爽。一阵摩托嚎叫声从身后传来,进财那辆大摩托带起尘土,从身边飞驶过去。进财老婆斜坐在后面,看见月巧,喊一声:侄媳妇,进城啊。很快连人带声随着摩托吼声远去。镇里今天逢集,进财是带老婆逛集去吧。玉龙要在,他们也会像进财两口一样琴瑟和谐。
进财的摩托车在远处急刹车,老婆还坐在后面没下来,朝月巧招手,月巧快走几步,进财老婆说:你叔有话对你说。
进财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个黄澄澄的东西,递到月巧面前,说:那天我忘了,玉龙跟我打兔时,我捡了个子弹壳。
月巧接过来,握在手里细看,就觉得弹壳变成一把枪,被玉龙握在手里,朝自己打来。
进财两口早走了,月巧竟没有听见轰鸣的摩托车声。
桑泉镇窄窄的街道上人流如潮,两旁摆小摊的拼命把货摊往街心靠,人便挤成疙瘩。月巧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不觉得来到街南口的汽车站,几辆大客车在人流中艰难挪动,一个背着票夹的女人站在车门下,招呼每一个经过的人上车。月巧胳膊被拉住,女人朝她喊:上车啦,马上发车。也不问去哪,不由分说往车门里拥。月巧挣脱了女人,从客车旁走过,就看见了那个挂着“祥发货运部”的铺面。
铺子里光线暗淡,摞满纸箱,只留下一边勉强能走过去的通道。有人在后面看电视,月巧喊一声有人吗。纸箱后面走出个女人,盯着月巧看,忽然,夸张地喊:哟,是你呀!
月巧也认出来,是给她做过一碗八宝醪糟的女人。一个多月没见,这女人像变了个人,眼睛涂抹得和熊猫一样,穿一件黑色吊带衫,两只雪白的乳房兔子样往外探。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河南老蒋的铺子吗?
女人问你找谁。月巧说我找老蒋。女人眼里露出戒备,问:你是谁,找老蒋做什么?
月巧说:我是西马村玉龙媳妇。
女人眼里放出光,说:知道知道,你不是叫月巧吗?我知道你找老蒋做什么,进来吧。
纸箱后面是一间卧室,一张床占去三分之一地方,靠窗摆两张沙发,对面是电视柜。女人把月巧领进来,拉手上下看,说:不是才结婚吗,肚子倒这么大了,五六个月了吧。
月巧笑笑,再看看屋里,就知道女人和老蒋是什么关系。女人又说,玉龙常和老蒋提起你,把你夸得一朵花似的,我早想见呢。
月巧说:咱不是见过嘛?
女人说:快别提那回事,头一回见就吵架,也是缘分,我叫凤玲,人家都叫我玲子,比你大几岁。
月巧问:玲子姐,老蒋呢?
玲子说:月巧,你给我装糊涂吧,现在老蒋还能在这里等着坐班房,早跑了。玉龙不是也跑了吗?
月巧问:你怎么知道玉龙跑了?
玲子说: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结婚那天,老蒋给玉龙打过电话,说卖给他枪的云南人叫抓了,说不定会追查到咱这里,叫玉龙小心。当晚,老蒋又给玉龙打过一次电话,接着就跑了,玉龙能不跑?
月巧想起那天玉龙骑在马上接的那个电话,又想起晚上玉龙光身子在院里接的电话,顿时明白了,这两个讨厌的电话都是老蒋打的,是老蒋约了玉龙,祸根原来起自这间铺子,打麻将在这间屋子,以枪抵债在这间屋子,老蒋给玉龙打电话也在这间屋子。月巧马上对这间屋子有了厌恶,对玲子也产生厌恶,可她不想马上离开,有些事她还没弄明白。
月巧问:你见过那支枪吗?
玲子说:见过,老蒋还带我去寺后沟里打过野鸡。说起打枪,玲子兴奋起来,咯咯笑,胸前肉团颤巍巍,眉飞色舞,说:我们在沟里待了一天,老蒋枪法不准,只打到一只。
月巧问:那枪什么样?
玲子描上去的眉往上挑,说:什么样的呢,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小小的。
电视里正在播一部电视剧,一群警察双手握枪,对着一个男人。玲子说:你看,就是这种。
画面很快就闪过去,月巧看清了那种枪。总算知道让玉龙有家不能归的枪是个什么样,她把这种枪牢牢记在脑里。
月巧问:老蒋家在河南什么地方?
玲子说:老蒋不跟我说实话,好像在滑县。
月巧问:你和老蒋过日子,难道没去过他家。
玲子哈哈笑,说:月巧,你还在大地方待过,老蒋有老婆孩子,我怎么去?再说,我和老蒋在一起就行了,去他家干什么。
月巧问:老蒋比你大七八岁,你真喜欢老蒋?
玲子又笑,说:月巧你怎么回事,真不明白还是装憨。
月巧说:真不明白,要是喜欢老蒋,和我一起去找,找到那支枪,老蒋就没事了。
玲子说:我找他干什么,他有没有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和他凑合,到晚上,还要去夜市摆摊,这么跟你说月巧,他过得好,我跟他就有关系,他过得不好,我跟他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月巧说:我明白了。
玲子说:明白了就好,你也别笑话我,要像我一样,叫男人接二连三抛弃,就知道我玲子也不算坏女人。玲子说着,不停抹眼泪,脸上青一道红一道。
有人走进了铺子,带着很响的脚步。玲子突然变了脸,朝外面喊:滚,我不想见你。
月巧不明白玲子在朝谁发火,东升走进来了。看见月巧,说:弟妹也在这里啊,还是打听玉龙的事吧?
玲子站起来,指着门外,说:你走不走,你还想害多少人。
东升说:我害谁了?
玲子说:你要么回去取砍刀剁了我,要么现在就走。
东升尴尬地笑,说今天月巧在这里,我不和你计较,好好,我走我走。又对月巧说:玉龙的事我打听到一点,回头给你说。
东升走了,玲子浑身发抖,号啕大哭。月巧看着玲子想,又一个苦命女人。
玲子平静下来,月巧问:你和东升怎么回事?
玲子说:我恨死这个人。
月巧问:他欺负过你。
玲子说:我差点嫁给东升,眼看都谈婚论嫁,结果他变了卦。
月巧说:他不是有老婆吗,前两天还看见兰子和他在家里。
玲子说:就因为兰子,我们没有过成。他不爱兰子,却要和兰子过,爱我,却不愿意和我过日子。我把什么都给了他,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一气之下,才跟了老蒋,现在连老蒋也跑了,月巧,你说,是我命苦,还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月巧说:我看东升现在还喜欢你。
玲子说:喜欢有什么用,我们俩是有缘无分。东升说他当年娶兰子时,曾经当着兰子父母面断指为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
11
月巧走进来时,大脸正趴在电脑前。月巧站对面,趁大脸没察觉,大胆地看这个男人。大脸眼里的血丝更多,脸更黑,比一个月前见时有些小,却更见棱角,更怕人。月巧从来不想见大脸,若不是玉龙惹这事,月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大脸这种人打交道。
大脸转过头来,说:哎呀,我以为是小霞呢,月巧来了,有没有玉龙消息?
月巧说:没有。
大脸说:这段时间,我们全所都围着这支枪转,月巧,有什么线索你要及时报告。
月巧说:陈所长,你有枪吗?
大脸又直直地瞪眼,你问这干啥?派出所长能没有枪?
月巧说:把你的枪让我看看?
大脸眼睛瞪得更直,你看枪干什么?
月巧说,你不是说要我提供线索吗?
大脸从腰间拔出枪,放在桌上,说:你看。
月巧的眼睛也直了,那支枪锃亮锃亮,泛着金属光泽,好像带着雄性之气,怪不得男人喜欢。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支真枪,生动真实,把她从对枪的朦胧虚幻状态,一下子带到现实。看到这支枪,她感觉发生在玉龙身上的枪案离她更近了。
月巧说:我能不能拿起来?
大脸更严肃,说:不能,你想说什么?
月巧说:玉龙赢的就是这种枪。
大脸说:你怎么知道,从哪得到的线索?
月巧不想把玲子也牵进来,说:反正我知道,交给你一样东西。
月巧拿出了进财给的弹壳,说:你看看,这是玉龙那天打兔留下的。
大脸接过来仔细看一会,说:是进财给你的吧。这家伙,我们找过他许多次,他从没有提过弹壳。
月巧说:他可能觉得这东西没用。
大脸说:月巧,你很好,很好,有了这枚弹壳,就能确定枪型,离破案就近了一步。现在能基本肯定,玉龙买卖的就是这种枪。大脸指指桌上自己的佩枪。
月巧说:我不管你们破不破案,我是为我自己。
大脸在屋里来回走,像磨道上的驴。桑泉派出所一共只有五个人,除去那个叫小霞的女孩干户籍外,其实只有四个人。前两天,元头村发生一桩命案,亲儿子与亲老子一言不合,用刀捅了老子,派出所四个人天天轮流蹲守,忙得焦头烂额。这桩枪案虽说报到县局,但是每当什么地方发生枪案,大脸心里都吃紧,天天上网查,担心这支枪不定什么时候响了。
月巧心里突突跳,知道他还有话说。大脸开口了:月巧,你和玉龙在北京打工,一定结识不少人,有没有结下仇的,比如,老板有没有拖欠工资,谁欺负过你,欺负过玉龙?
月巧说:在北京那地方,咱就是个农民工,人生地不熟,难免受人欺负,早都习惯了,别说咱,那些大学生、研究生还不一样受人欺负。拖欠工资就更平常,到现在老板还欠我和玉龙一个月工资,还有两个人的押金。
大脸突然急了,拍拍桌子,说:你怎么不早说,那个老板叫什么,是哪家公司的?
月巧也急了,说:你是说玉龙弄那支枪是为了到北京寻仇杀人?
大脸说:不是没这种可能。
月巧说:可是玉龙又把枪卖了,你不是说他买卖枪支吗,他要杀人寻仇,为啥又把枪卖了?
大脸说:几个嫌疑人都没有归案,说玉龙把枪卖给陕西老关并没有直接证据,在枪没有找到之前,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月巧说:我不相信玉龙会去杀人,他不可能为几千块钱杀人,我一月工资才一千二百块,玉龙比我还少,谁能为这点钱杀人。再说,玉龙知道我有了,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当爸了,就是不为我想,也不会不为孩子想。
大脸说:我相信玉龙不会愚蠢到在妻子怀孕之际去杀人,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重要的还是那支枪。知道吗,月巧?
大脸朝电脑后面喊:小霞!
那个姑娘从电脑后面走过来。和大脸说了这么长时间话,月巧始终没看见小霞。有了上次的经验,月巧在小霞递过来的笔录上写上名字,她知道,和大脸的谈话结束了。在大脸面前,她感到有种压抑,大脸的高子并不高,可她觉得好像一直在仰视。
12
两个月零十天,玉龙还是没有音信。
月巧和婆婆谈崩了。她需要一笔钱,可是婆婆没有,她不愿意去哥那里借,她觉得婆婆为儿子应该想办法拿出一笔钱。
公公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烟雾笼罩了这位庄稼汉衰老的身躯。抽完一根,又点上,长长叹口气,像下了决心似的,对老婆说:就按巧说的办,为了你娃。
婆婆靠在炕上,流泪抽泣,说:不行,刚过门就出这败家点子,以后咱还过不过光景。
公公说:巧也是为玉龙好,你想想,要是玉龙真闯下大祸,咱就没有这个儿子了,还过什么光景。
婆婆说:再过一个多月,苹果就成熟了,到那时再卖,要多收入多少,老东西,你算过这账吗?
公公说:谁不会算这账,可再等一个多月,你儿子会怎么样?
看着公婆吵闹,月巧后悔不该出这主意。她想起公婆在果园里一年的劳作,想起红彤彤的苹果成熟时公婆的喜悦。想开口说,不要断园了。可是不行,坚决不行。她需要这笔钱去救玉龙。
月巧给公婆出的主意并不高明,就是把果园断给别人,先拿回一笔现钱。经营果园的人家不到万般无奈,谁也不会这么做。所谓断园,就是按现在苹果长势,参照上年价格,将整园苹果作价卖给别人。这样做买家也承担很大风险,万一今年价格低于去年,买家就赔了。因而把价格压得很低。
公公耷着头,满脸沮丧,跑了一天,没找到一个买家。月巧看得出,公公明白为儿子应该这么做,可心里根本接受不了,这等于是要割老汉肉。
可是月巧等不及了,大脸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昨晚梦里,玉龙举着一把和大脸佩枪一模一样的枪,朝超市经理油亮的头瞄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经理倒下,一群警察围上来,乱枪响过,玉龙倒在血泊中。月巧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月巧和公婆面面相觑,婆婆还在哭,已经没力气和月巧吵。才两个多月,婆婆明显老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刻薄,只会哭,一提起玉龙就哭。
没想到东升找上门了。
东升摇摇晃晃进来,还是一脸匪气,小胡子黑亮,似笑非笑,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月巧心里咯噔一下,怕他一张嘴就冒出什么坏消息。东升说:五叔,听说你找人把果园往出断,是玉龙的事要花钱吧?
公公低头叹气。东升说:要用钱找你侄儿啊,叔,你不是不知道我和玉龙是什么关系——铁哥们、好兄弟,古人讲究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兄弟有难,我帮这点小忙算什么?
公公根本就不想找东升帮忙,东升是小辈,做事从来带江湖气,大大咧咧,豪情万丈,加上他天生一副坏人相,谁看了都害怕,他就是想做什么好事,也让人觉得其中藏着什么阴谋。这样的人情不敢欠,也欠不起。
东升并不在意,说:五叔,现在把果园断出去,你真舍得。
婆婆说:眼看再有一个月多苹果就熟了,这时候谁舍得断园,这不是月巧去北京找玉龙,要用钱吗?
东升说:这事我不帮,将来怎么见玉龙,月巧,那天见我怎么不说,你说,去一趟北京要多少钱。
月巧说:谁知道要待多少天,要顺的话,一两千就够。
东升说:弟妹,你怀身子,不方便,听我的,坐卧铺,这年头,一两千块够做球个啥,是这,五千,一会我打发马仔送来。
东升说完,又摇摇晃晃走了。公公把东升送出门,回来对月巧发脾气:东升的钱你也敢花?
月巧说:怎么不敢花,咱是借他的,过一两个月卖了苹果就还。
13
隔了四个多月,月巧又来到了北京。
她没有像东升说的那样坐卧铺,一夜硬座下来,刚下车就觉得腰疼,肚子像个招牌一样,凸得夸张。她和玉龙在北京两年五个月,待过三个地方,每个地方都要去。月巧算了一下,先从离开最迟的那家超市开始找。这家超市在东五环,月巧从西客站下车,先坐地铁,又几次倒车,穿越了北京城,再次下车就看见了熟悉的场景,毕竟才离开四个多月,这里变化不算太大。先是一个大商场,四个多月前离开时,玉龙曾在这里给她买过一件衣服,可能是马上要回老家,也可能是临近婚期,月巧当时高兴得脸像花儿一样绽放。衣服一百九十八块,月巧从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服。玉龙看见月巧高兴的样子,说她是贫穷型大脑。意思是她喜欢消费,一消费就眉开眼笑。这是哪儿的话,钱虽然是玉龙花的,但月巧心疼了好长时间,一件衣服穿上脱下,试了好几遍才下决心买。过了那家商场,接着是鞋店、西点店,还有一家化妆品店。越往前走,就越不像北京,有些像月巧家乡的县城。路旁绿化带里的狗尾巴草、灰条长势葳蕤,明显好过里面的月季和冬青。要像公婆管果园那样,早就拔得干干净净。街道旁有一片别墅区,月巧歇班时,曾和玉龙站在别墅前看,憧憬了老半天。月巧在这里待过半年,可始终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就怀疑这条新建的街道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走到丁字路口往左转,地面上贴着无数办证广告,花花绿绿的。路上奔着一辆红色拉土卡车,轰鸣吼叫,绝尘而去。望着川流不息的汽车,月巧拐进了一条小街,再往前走,感觉北京和桑泉镇差不多了,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搓麻将,巷子旁拉了根铁丝,晾着各色的衣服,有内衣内裤,连胸罩也晃晃荡荡在上面招摇。有人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饭,几个孩童呆呆站着看。没人认识月巧,月巧也不认识一个人,挺着肚子只顾往前走。接着,看到的北京和西马村没什么两样,哪儿的乡村都一样,贵为首都的乡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两只芦花公鸡气宇轩昂地巡视着领地,在垃圾堆里寻食的几只母鸡咯咯叫,一只黄狗一溜烟小跑过来,汪汪叫。月巧走进了一家院里,女房东还认识她,问,月巧又来上班呀。月巧说:我来找二凤,她在吗?
房东说在在刚回来,正吃饭呢。
二凤是陕西渭南人,与月巧合租过房子,好得像亲姐妹一样。爬上逼仄的楼梯,过道还是老样子,光线晦暗,蜂窝煤排成队列,占据了一半楼道,各种纸箱又占据一部分空间,就难以下脚。一种熟悉的气味扑过来,月巧隐隐头晕恶心。不知这是妊娠反应,还是在村里享受了几个月新鲜空气,受不了这种气味。没走进门就听见二凤咯咯笑,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月巧站在门前,屋里两个人正端碗吃饭,二凤问:谁呀?马上又惊讶:月巧啊,你不是回去结婚生孩子了吗,快进来。月巧坐下,看清那个男的是二凤男朋友,叫梁柱,以前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和二风一个村的。看样子两个人住到一起了。
二凤问:什么时候来的?
月巧说:坐了一夜火车,刚下车就过来了。
二凤说:先吃饭。
月巧说:吃过了,不想吃。
二凤说:你怎么来了,大头经理这几天正打听你和玉龙呢。
月巧说:打听我们什么?
二凤说:问你和玉龙有没有来过,如果看见你们来了,马上向他报告。
月巧说:我们来了关他什么事,早就不在这里干了。
二凤说:好事,大头说,还欠你们一个月工资,还有押金,说你们来了,去会计那里领。
月巧说:大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为这一个月工资和押金,我和玉龙要过好几次,都吵翻脸了,到回去时还没要下。
二凤说:我也弄不清,突然像变了个人,把以前欠员工的工资全发了。
二凤很快扒完了饭。说:现在梁柱也在超市打工,玉龙走了,我求大头,让梁柱顶玉龙,当了保安。
月巧问:这些天,你看见过玉龙吗?
二凤说:你们不是刚结婚吗,倒向我问玉龙?
月巧说:我也有两个月没见过玉龙。
二凤说:你们闹别扭了。不是才结婚吗,看你这样子,有五六个月了吧,玉龙是怎么回事。
月巧眼睛红红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二凤说:我先上班了,大头可凶呢,迟一会都扣工资,你坐了一夜车,先在我这里歇歇,等我回来咱姐妹好好聊。
两个人说话时,梁柱始终没插一句话。临走时,望月巧一眼,目光怪怪的。
月巧和衣躺在二凤的床上,很快睡着了。玉龙又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那支枪,还在朝大头经理瞄。有人推搡她,眼开眼坐起来,就见床边站着几个人,有穿保安制服的梁柱,还有一位中年女人,头发高盘,精明干练,另一位穿警服,看着眼熟,对了,是这里的片警小汪,办暂住证时曾见过几回。
梁柱说:这是陈会计,听说你来了,专门过来送你和玉龙的工资。
月巧没听懂梁柱说什么,她根本没想到工资,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找人,找自己失踪了两个多月的男人。离开北京后,那笔工资从就没打算要。
陈会计说:几个月前公司资金周转出现一点问题,没能及时给你们发工资,刘总让我过来先向你和玉龙道个歉。
陈会计拿出工资单,说你是连同玉龙的一起领,还只领自己的。月巧想了想,说一起领吧,我这次来借了别人钱,回去要还。
月巧拿到了工资和押金,还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当时她是被辞退的,理由是她怀有身孕,不再适合在超市里干,和公司资金周转没一点关系。玉龙是见月巧被辞退,自己辞职的,也与资金周围没关系。为讨要这一月工资和押金,玉龙曾拦住大头经理的车,大吵大闹了一回,最后被保安拖开。回去后还给大头经理打过几次电话,一直没有结果,这回怎么还没等要就送上门呢?忽然想起她无意中对大脸所长说过的话,想起大脸所长听到她话后惊骇的表情,多少明白了其中缘由。
拿到了久讨不还的钱,月巧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慢腾腾收好,陈会计说:刘总本来要亲自来向你道歉,临时有事来不了,我代表了。这样,既然来了,就在北京好好逛逛,让二凤陪你。我先走了,小汪还有事和你说。
和陈会计说话时,月巧一直心不在焉,小汪那身笔挺的警服不时刺一下她的神经,仿佛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她。直到陈会计走后,月巧陡然明白了,小汪才是让她心里发毛的原因,不等小汪说话,她已能猜出几分。
小汪没开口就带着几分威严,说起话来倒随和,说:刘月巧,来北京准备待几天?
月巧说不一定。小汪又问来做什么。月巧说找玉龙。小汪问:你和翟玉龙结婚了吗,是不是翟玉龙的合法妻子。
月巧说:这还能有假,我们披红戴花敲锣打鼓办的喜事,还骑了马。
小汪说:我是说你们有没有领结婚证,带没带来?
月巧来北京是找丈夫的,出门前专门带了结婚证。从包里翻出来,递给过去。小汪翻开看了看,问:你能肯定翟玉龙要来北京吗?
月巧说:不能肯定,我怕他来北京,就来找他了。
小汪问:为什么怕他来北京。
月巧说:怕他闯祸。
小汪问:离开这里后,你还准备去哪找翟玉龙?
月巧说:玉龙还在五棵松、公主坟那边干过,有几个熟人,我想过去看看。
小汪说:如果你去那两个地方,只是找翟玉龙,就没必要去了,我们已经调查过,翟玉龙没有来过,你去了也不可能找见。
月巧一下感到事情弄大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没来北京前,月巧只知道玉龙犯了法,却只把这件事和桑泉镇派出所的大脸所长联系在一起,要逮玉龙的就是大脸,大脸说玉龙犯了法,玉龙就犯法,大脸说玉龙没事,玉龙就能回家和她团聚,现在连北京的小汪都知道,事情可不就大了嘛。
小汪说:这样,刘月巧,你把翟玉龙在北京的亲戚、朋友、熟人名单写下来,就可以回去了。你放心,我们不可能让翟玉龙在北京闯祸,北京是他想闯祸就能闯的地方吗?
月巧写下了几个人名,说:我还想去一下五棵松。
小汪说:没必要,如果没别的事,就乘今晚去山西的火车回去。小汪说这话时,忽然显示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月巧心里一颤,不再说什么。
小汪回头对梁柱说:你和二凤负责把她送上车,回来向我报告。梁柱说是。
月巧在北京待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借东升的五千块钱只花了三百多,又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月巧觉得自己是被遣返回家的,对玉龙又气又恨。
14
月巧又梦见玉龙了,这一回梦里的玉龙充满了爱意,沉沉压在身上,发狂地喊她的名字。正陶醉在幸福中,突然一声枪响,玉龙歪倒在一旁,月巧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伏在床上,又是一场痛哭。
月巧决定先还了借东升的钱。
屋里仍有几个人打麻将,牌声哗啦,乌烟瘴气。以前,月巧没事时也和人打打麻将,有点小输赢,自从玉龙出了事,一看见打麻将的人,就觉得厌恶,听不得洗牌声。东升也在牌桌上,见月巧进来,说月巧来了,先等一下,这牌马上和了。说着摸上一张牌,啪摔在桌上,大喊自摸,清钱清钱。
月巧走进里屋,兰子还靠在床上,好像从上次见过后,就没动过。见月巧进来,抬了下眼皮,月巧就觉得阴森森,一股怨气溢满屋子。
东升进来了,带来一股强悍之气,将兰子的怨气冲得干干净净。东升好像还沉浸在牌场上,咋咋呼呼,朝屋外的几个人喊:就不信把几个狗日的腿打不断。
月巧拿出钱,说:我来还你的钱。
东升说:怎么,我的钱不干净,不想用,你不去北京找东升啦?
月巧说:回来了。
东升说:这么快,找到玉龙了。
月巧说:没有。
东升说:那哪来的钱。
月巧说:你别管,反正不是偷的,你数数,这是五千块。
东升接过了钱,随手扔给兰子,好像想起什么事,说:我有个马仔,说他前几天看见过陕西老关。接着朝外面喊:豹子,你来。
光头年轻人应声进来,说:东——哥,什么事?
东升说:你说在哪看见过陕西老关。
豹子说:东哥,都是十多天以前的事,那天你不是——是让我去运城办事吗,回来时,我和老关就坐在一辆车上,老关到镇上没下。
东升说:是哪的车,开到哪?
豹子说:开往魏王渡的车,路,路过桑泉镇。
东升一拍脑袋,说:光说老关是陕西人,隔一条黄河,还以为离十万八千里,就忘了那狗日的其实就在河对面大王镇,我还去过他家喝过一回酒呢。
月巧问:老关是做什么的?
东升说:打麻将,逛女人,在街头混,有好事就掳一把。
月巧问:那他买枪做什么?
东升说:你想啊,长期在外面混怎么能不得罪人,狗日的说不定逛了不该逛的女人,让人家男人盯上了,弄支枪防身。
月巧问:玉龙知道老关家住哪吗?
东升说:我和他说过,你担心玉龙去找老关?
月巧不吭声,她担心的是那支枪。老关既是个痞子,不定什么时候会惹是生非,真和人打起来,那支枪可就响了。又想,玉龙若去找老关,能有好吗。这么一想,月巧眼前就冒金星。
月巧说:你知道玉龙多少钱把枪卖给老关吗?
东升说:这我知道,两千。弟妹,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玉龙就倒霉在太贪财,那天晚上打麻将赢了两千,按说不少了,还贪心不足又让老蒋用枪顶账,一卖,又是两千,一晚上等于赢了四千。这不就闯下祸了。
月巧说:我想去陕西,找老关把那支枪要回来。
东升大惊失色,说:月巧,不是我说你,就任凭你,能从老关手里把枪要回来吗?我听说派出所大脸去那边找老关不是一回两回了,连老关面都没见。
月巧说:大脸要不回来,不一定我就要不回来。
东升说:你比大脸本事还大?知道吗,老关那狗日的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
月巧说:我和他无冤无仇,就要那支枪,那支枪要回来,他没事,玉龙也没事,大脸就不再找他了。
东升说:你这么说倒对。
月巧说:你去过老关家,我想让你带我去。
东升一愣,说:上回老关来咱镇上,我得罪过那家伙,打掉他两颗牙,那家伙黑着呢,手里又有枪,到了他地盘还不把我活剥了。玉龙也是,偏把枪卖给老关,弄得我都天天提心吊胆。
月巧顿时明白,东升天天弄这么一班人在家里,有防老关的意思,又不便戳破,说:你是怕他吧,那好,我一个人去,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信找不着他。
东升想了想,说:这么说,我还非去不可,我东升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难道还不如你个女人。
东升说得痛快,月巧隐隐感到东升身后兰子幽怨的眼神飘过来,一男一女出远门,兰子肯定接受不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月巧说:兰子,让东升把我领到后就回来,就一两天,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
兰子说:我怎么能管得了人家,再说他就是不跟你去又能做什么正经事,还不是成天喝酒打麻将,惹是生非。
兰子这么说,月巧感受到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也许只有两个苦命女人之间才能这样相互理解,这么想着,再看兰子好像也不再那么冷冰冰,板着一张苦瓜脸,有了亲切。
15
魏王渡离西马村六十里,每天只有一班车,早晨发车,途经桑泉镇至运城,下午返回。说是到魏王渡,其实到魏王寨就停了,离渡口还有五六里。月巧和东升下车时,太阳已经斜挂在天上。两个人沿通往渡口的小路往下走,路好像往沟壑里钻,脚下到处是被雨水冲刷的沟槽,坡很陡,身体便往前催。月巧打小生活在平原,从没有走过这种路,加上身子沉,走得跌跌撞撞。东升想过来扶一把,月巧说:我能行。
东升说:别怕,我东升可没你想得那么坏。
月巧笑,说:谁说你坏,是你先没把自个当好人。
东升说:有的女人让人一看,就往邪处想,有的女人,让人看见觉得神圣,不敢起邪念,你就这样,和兰子、凤玲不一样。
月巧说:我有那么好吗?
东升看一眼月巧,只是笑。沟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了。两面崖畔,酸枣红得像玛瑙一样,月巧摘几颗放在嘴里嚼,酸得惬意。转过一道弯,黄河敞敞亮亮出现在崖下,太阳高悬在对面崖头,河水流光溢彩,一条船无声游动,在水汽雾霭中,带出几分神秘。月巧心想,黄河是这样啊!虽然生在离黄河才六十里的地方,月巧还是第一次看见黄河,心境便开阔起来,多少天积郁在心里的烦恼好像暂时被黄河赶走。
一会儿,再拐一道弯,黄河看不见了。连绵的沟崖,皴皱的黄土,又带来荒凉的感觉,东升走在前面,好像有意和月巧拉开距离,又好像用这种方式在看月巧,等走远了,干脆站住,回过头来,盯着月巧看,眼里却没有丝毫邪意。
月巧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东升,我问你一件事。
东升说:还是玉龙的事吧?
月巧说:你知道他前一阵子为啥天天夜里睡砖垛上?
东升哈哈笑,说:这事满村人都知道,就你蒙鼓里。为啥,还不是为那支枪,他其实老早就知道弄支枪肯定犯事。
月巧问:这和睡砖垛有啥关系?
东升说:玉龙心慌,有天听见汽车路上警车叫,以为是逮他的,光身子就上了砖垛,在上面一晚上没敢下来,从此,天天睡上面,直到你们结婚。
月巧叹口气,心又跑到玉龙身上,刚有的好心情立刻没有了。
河边即是渡口,河边看河,更觉出黄河的豪放,望着涌动的河水,月巧想,这黄河就像个男人,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走到这里。
流水声遮掩了所有声音,黄河就是河边的一切,月巧一下子感到自己异常渺小。几条渡船晃晃荡荡漂浮在岸边,船头一面小旗在河风中徒然飘拂,看不到人,也没有人来,月巧和东升站在河边,愣愣地望着河水,又回过头来望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个船工,袒露脊梁,裤腿高挽,晃着古铜一样颜色的身子,站在月巧身边,问:要过河吗?
月巧说:不过河在这里干啥?
船工说:也不一定,有人就专门来河边看看,又回去。我看你俩不像河沿子人才这么问。
东升说:还不开船吗?
船工说:再等等,光你两个过一趟太亏。
船工说完,又不知去了哪。河那面也有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伸直身子朝这边望。隔着一条黄河,对面的芦苇就成了一道绿色背景,雾岚缭绕,带着几分神秘。两个人身边,停着两个花轿一样的东西,盯着望了一会,看清是两辆车,打扮成花轿一样的骡车。那一男一女是两口子吧,不时交谈几句,很亲热的样子。
东升也不见了。河边就剩下月巧孤零零地站着。月巧并不着急,一会儿,就见东升与那位船工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勾肩搭背,俨然是一对好兄弟了。
走到跟前,船工盯着月巧上下望,脸拉下来,说:兄弟,不行不行,你媳妇是大肚子。
东升说:你载人,管我媳妇大肚子什么事。
船工说:兄弟,你不懂,河里行船有讲究,不载大肚子女人,晦气。
月巧说:大肚子女人就晦气,你不是大肚子女人生的。
船工说:好妹子哩,别怪我,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
月巧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规矩。
船工说:是哩,按说这多年用机船,一般不讲究,可是妹子,今天水大,我左眼皮跳,就不能不讲究。
月巧说:照你这么说,我今天过不了河了。
船工说:也不是不能过。
月巧问:怎么个说法?
船工指着东升说:他,十块,你二十。
月巧说:就讲究个钱嘛。
船工说:多要你的钱我也得不到,祭河神。
东升已将钱塞到船工手里,说:不说那么多,快开船,我们还有事。
船工接了钱,说再等等,我去叫人。又消失在那条沟里。不一会,就见与另一个船工扛一根长长的篙竿走过来。跳到船上,从腰间摸出一瓶酒,打开瓶盖,将酒徐徐倒进河里,嘴里念念有词,又双手合拢揖了几揖。月巧想,这大概就是祭河,莫非自己这么不吉利。心里就泛出一丝淡淡哀愁。
另一位船工身体急剧晃动,脸憋得通红,呼哧呼哧搅动蹲在船尾一身油污的柴油机,嗵嗵嗵,一股黑烟喷薄在河面上,这边的船工双手握篙竿,一端死死抵住河岸,一端抵在腰窝,船头便朝河中间靠,先顺流而下,斜刺通过主流,又逆流而上,船头破开流水,荡起巨大水花。月巧一直站在船头,看船工把篙竿往水中刺,试探河流深浅,又把漂来的水草豁开。渐渐,对岸的芦苇就摇晃着白白的缨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还有那一男一女,都伸长脖子朝船上望,身旁的骡子在悠闲啃草。船还在往河岸靠,船头的汉子还在一下一下将篙竿往水里刺,忽然朝船尾握方向盘的汉子大声喊:怕不行了。船尾汉子大声回应:再靠靠。两个人的声音就在河风中飘散开来。船底咯一声,像碰到什么,船尾又淌出一阵黑烟,这边船工说:不行了。柴油机像快咽气一样,噎了几噎,便停下。船上突然静了,流水声又响起。
船头汉子走到东升面前,说:不行了,搁浅。
东升说:那咋办?
汉子说:下水。
东升说:下水,蹚过去吗,离岸边还这么远?
汉子说:我就说拉大肚子女人不吉利,祭了河,还不管用。
东升突然发火,说:屁,告诉你,不把我俩拉过去,和你没完。
汉子说:别横,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轮不着你横。
东升朝汉子瞪圆了眼,还要吵闹。
月巧拦住东升,对汉子说:可你收了钱,总该把人拉过去。
汉子说:妹子,不是我不渡,你刚才也听见,船搁浅了,怎么渡?
月巧说:可我要过河。月巧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随河水流去,耳畔又只有哗哗水声。
汉子说:两个办法,一是自己下水蹚过去,另一种办法是让人背过去。
月巧说:我身子不方便,不能下水,你说让人背过去,谁背?
汉子说:当然先是你男人背,他要不愿意背,也可以雇人。妹子,你没听说过吧,黄河里自古就有背河这个行当,就是由我们这些船工把客人背过去,听老辈人说,当年西太后还让人背过呢。
月巧说:他不是我男人,我也不想让你们背。
汉子说:我看也不需要,这河水看似浩大,其实很浅。
汉子用篙竿往水里刺几下,又说:你看,还不到膝盖,这季节水还不凉,下到水里,走几步就过去了,河边女人经常这么走。
月巧对东升说:咱蹚过去。
东升说:你挺个大肚子,能行吗?
月巧说:你能行,我就能行。
汉子对东升说:你先下去,在下面招呼她。
东升脱了鞋,挽起裤腿,将鞋放进包内,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汉子朝月巧递过来一根棍,说抓住。月巧抓着棍也下到河里,果然不太凉。河水流动,像有无数小虫子在腿肚子周围游。汉子又把棍递给东升,说:用棍在前面探路,水淹到大腿,就不敢再往前走。
东升持棍探路,小心前行,月巧一手扯着东升背后的包,一手提着鞋,两个人像过地雷阵一样,脚下黏黏的,倒不滑,反倒听不见流水声。走在水里,才感觉到河面其实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走一会,月巧就觉得被河水包围了,眼前全是涌动的河水,好像永远蹚不出去,接着河水转起来,成一个巨大漩涡,自己和东升给转到漩涡底,又转上来,浮在河水上面飘。忙喊东升停下来。船上的汉子还在望着他们,大喊:别老看水,朝远处望就不晕水。
月巧按汉子的话朝远处望,河水不转了,自己又实实在在站在河水里。河水还在缓缓流,河岸上,芦苇随风晃动起伏,若绿色波涛,几只白色大鸟上下翻飞,渐渐隐在天际。又觉得河里的风很大,一种贴着浩渺水面的风,像要把自己吹透。快到岸边了,河边的男人喊:把棍子递上来。东升递上棍子,男人一使劲,将东升先拽上去。又将月巧拽上去,两个人就都站在河岸上。
那边,船头汉子也跳到水里,用后背死劲扛船,船尾又是一阵黑烟,渡船动了,趸个弯,朝河对面驶去。
河边停的果真是两辆骡车,都装饰得像花轿一样,红丝绒顶,四周有黄色流苏。赶车的像两口子,都被河边的风吹得皮肤粗糙,脸色黧黑。男人对东升说:坐车吗?看你媳妇身子不方便,这河滩路长着呢。
月巧问:有多长?
男人说:十几里,在苇子里蹚,坑坑洼洼,不好走。
月巧问:多少钱一位?
男人说:十块一位,坐我这车,也是观光呢,一路有莲池、芦苇,风景好呢。
东升说:我们可不是来观光的。
月巧向东升说:坐吧,从那边走下来,我腿都走肿了。
两个人坐上车,男人朝女人喊,都回吧,怕再没人过河了。
女人说:回。
骡车钻进了芦苇中。路确实不好走,像从芦苇丛中硬劈出一道缝,风吹来,这道缝一开一合,骡车擦着芦苇,苇缨拂人面。路面上不时渗出水,大晴天的也泥泞不堪。骡车颠颠晃晃,月巧捂住肚子,喊:掌柜的,慢点。
男人停住车,扔过来一个垫子,说:你坐到车厢底,双手抓紧。
月巧面朝后坐好,就看见女人赶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不由得羡慕起这对夫妻,在河滩接送客人固然辛苦,可人家到底是两口子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哪像自己,结婚头一天晚上,男人就不见了。
16
沿河堤走进大王镇,黄河就看不见了。已是日落时分,街道上稀稀落落走过几个人,都很悠闲的样子。镇子不大,站在十字口,能看到尽头。街边摆着各种小吃摊,月巧看看,与河那边没什么两样。对东升说:咱先吃了饭再说。东升说我早饿了。
月巧要一碗米皮,东升要一碗羊肉泡。两碗饭,要两个摊做,米皮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羊肉泡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两个摊挨在一起,两位摊主一边做饭,一边聊,还不忘招呼客人,很随意的样子。月巧又有了伤感,和东升面对面刚在矮桌前落座,女人问:你两口是来旅游的吧?
月巧说:这地方有啥景点?
女摊主说:多了,黄河湿地,处女泉,神泉,穆公庙,到旺季,人一拨接一拨来呢。
月巧看女人面善,就想打听老关。东升抢了话头,问:这地方有农家乐吧?
女摊主说:有,有,可贵呢,不如住家户。
一个女人走来,带着浑身疲倦,坐在月巧身旁,好像与女摊主很熟,问:今个生意还好吧?
女摊主说:这还叫生意,比要饭强不了多少。
女人说:总比俺下苦强,修一天路,累死累活,才挣三十块。
女摊主说:这两个客人想找地方住,你家不是有空房吗?
女人对月巧说:妹子,是你住吗,俺家可干净哩,又便宜,包吃住,一天才三十五块。
月巧没想到会这么便宜,又见女人浑身收拾得整齐,长得也端正,料想家里不会错,正要答应住下,却见东升在对面挤眼,便转了话头,说:我俩还想回去呢。
女人说:太阳都落山,你们过不了河。
东升接过话头,说:不要紧,我和艄公说好了,打个电话船就过来接我们。
女人有些失望,呼呼扒完米皮,走进街旁的一条巷子。
吃完饭,已是日暮时分,和东升走在街上,看过往的人,月巧并没有生疏的感觉。拐进一条巷,越往里走,房屋越矮,炊烟味越浓,各家都门户敞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前张望,见两人过来,瞪着眼目送了很远。月巧想,这女人莫非又把她和东升看成一对夫妻吧。一个大肚子女人,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相伴而行,不是夫妻是什么。这么想着,月巧就觉得怪怪的,不由放慢脚步,和东升拉开距离。东升又回过头来,倒着走,直直地望她。
月巧说:为啥不住刚刚那女人家。
东升说:还是住农家乐好,干净,安全。
月巧说:老关家就在这镇上吗?
东升说:再走一截,过了那面的桥就是。
已经出了大王镇,暮色中,一座小桥就在前面,桥头站着几个人,东升停住脚步。说:把你领到这里,我就不过去了。过了桥,右手第二家就是老关家。
月巧说:你这么怕老关啊?
东升说:这是老关的地盘,让他知道我在他地盘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强龙不压地头蛇,要是在咱镇上,看我不收拾他。不过我敢来,就不怕他,我带着家伙呢。
东升说着,手探进包里,拉出个报纸包着的东西,怕是他那柄砍刀吧。月巧顿时感到害怕,这人怎么整天就想着和人打架呢,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他来,真和老关打起来,不定惹出多大乱子,现在他不去倒好。
月巧说:那我一个人去,你呢?
东升从包里摸出个手机,递给月巧,说:给你带了个手机,我先找个农家乐住下,一会儿联系。
月巧接过手机,看一眼东升,朝那边走过去。她没想到东升这么胆小,这么怕老关,平时的狂劲都哪去了,看来不过是个窝里横。但她并没有因此看不起东升,想,男人还是要有个怕头,不然,会像玉龙那样闯祸。
东升没有马上离开,看月巧挺着肚子,缓缓朝桥头走去。天完全黑了,渐渐看不见身影。东升回头朝镇里走,感觉自己的脚步很响,心想,这女人憨胆大呢。
东升确实怕老关,那家伙也是个玩命的主,上回在桑泉镇,若不是人多,谁掉两颗牙还不一定。
东升在农家乐要了一间客房,果然贵,包房一夜80元。走了多半天路,累得腰酸腿疼,顾不得洗,先躺下来伸伸腰,又想月巧,这女人挺个肚子也走一天,能不累,哪来这么大劲。
手机突然响起,一条短信,月巧发来的:我住老关家。明天你先回去,别管我。手机回去还。
17
月巧经过时,那几个人还在桥上站着,竟是几位老头老太太。看见月巧挺着肚子过来,都慈眉善目地笑,一个老太太还说:这是谁家媳妇,快坐了吧。
月巧朝老太太一笑,还早呢。
老关家并没有想象中的高门大宅,比一般家还破点。门大开,月巧走进去,院里一条狗汪汪向前扑,项上铁链哗哗响。黑黢黢的院里灯一亮,走出个女人,问:谁呢?
月巧认得出,这女人就是在饭摊想租房给她的。觉得奇怪,老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媳妇。女人看见月巧也一愣,说:是你呀,怎么找来的,不是说不想住吗?
月巧说:我找关景明。月巧听东升说过,老关叫景明。
女人朝月巧上下看,问:你是谁?又冷冷说:不是老关在河东风流,留下孽种,找上门来吧。
月巧被说得发窘,说:是别的事。
女人说:那就是讨债的,要钱找老关去,他跑了。
月巧说:也不是,大姐,先让我坐会,跑了一天,脚都肿了。
女人说:进来吧。
跟女人进了屋,觉得更不像老关家,迎面一件暗红色老式柜子,大炕占了房间一半,一张老式桌上放着插屏镜,连一张沙发也没有,倒真像女人说的干净,桌子、柜子都一尘不染。在炕沿上坐了,女人倒杯水放在桌上。月巧说,我男人卖给老关一支枪,派出所追得紧,我是来找枪的。
女人眼圈就红了,说:老关跑了。
听女人这么说,月巧心里轻松许多,又不放心,问:枪还在他手里吗?
女人说:不知道,两个月前,河东有个年轻人也找过他要枪,两人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
月巧嗵嗵心跳,问:年轻人长什么样?
女人说:白白净净,高个,左眼角有颗痣。
月巧眼泪下来了,找了一个多月,总算有玉龙消息了,突然想放声哭,好一阵哽咽后,说:那是我男人。
女人说:你两口都找枪?
月巧忍住抽泣,将新婚当晚玉龙失踪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大脸的话说一遍。女人说:妹子,你比我还命苦。
月巧说:姐,刚在街上,你不是说家里有空房吗,我今晚就住你这,行吗?
女人说:妹子,快别这么说,你是客人,老关跑了,孩子在西安上学,家里再没有别人,咱俩就睡这炕上。
月巧给东升发了短信。又向女人问起玉龙找老关的事。
女人叫惠珍。从惠珍嘴里,月巧知道玉龙新婚之夜离开后,哪也没去,直接渡过黄河找老关。
那天玉龙站在老关院里时,也已日暮时分,直接闯进屋里,大喊要找老关。女人冷冷说老关死了,要找到地下找。玉龙说我不信我不信,今天我非要找到老关。女人说要钱没有,要命你也拿不走,我还是俩孩子妈。玉龙掏出一沓钱,在手里狠狠拍,说我不是要钱的,是给老关送钱的,你给我说老关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女人说老关出去都一个多月了,我还想找老关呢。玉龙就抱着头呜呜哭,说嫂子我求你,给我说老关去哪了,我有急事。
月巧能想象出玉龙当时的心情,他一定是想早早把事情了结,好回去过新婚生活。月巧今天来,也带了从北京讨回的钱,心想老关就是再厉害,用翻倍的价格,总能从老关手里赎回那支枪吧。
夜深了,河西的夜晚好像比河东更宁静。
两个女人平躺在炕上,惠珍说:你说你男人叫玉龙吧,玉龙没说他是新婚之夜就跑出来找枪,放着这么好的媳妇在家里守空房,妹子,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他是怕对不起你。
月巧问:后来呢。
惠珍说:玉龙好像也很害怕,躲躲闪闪,不敢见人。
月巧说:那边派出所逮他呢。
惠珍说:我没见过这么倔强的人,我们这里不是有旅游景点吗,有些客人喜欢住到家户,说是体验农家生活。玉龙先住到村北头老惠家,住了几天,又挪到老梁家,前后换了四五家。天天深夜到我家门前转,夜静时,一听见狗叫,我就知道玉龙又来了。我看这小伙人不差,就由他转,也不害怕。村里人都知道有个河东小伙天天夜晚在我门前转,都以为是讨债的,没有人奇怪。等了一个多月,他真把老关给等回来了。
老关欠一屁股债,不想见人,白天不愿意回来,那天晚上一回来,就让玉龙堵住。两人吵了半夜,老关把枪都顶在玉龙头上,又收回来,说我买这枪不是打你的,要不你小命早就没了。玉龙说我给你多两倍,不,多三倍的钱把枪赎回行不行。老关说不行,等我办完事,一分钱不要,你喜欢就拿去……
女人发出轻轻鼾声。月巧知道惠珍干一天活累了,不忍叫醒她。瞪眼望着顶棚,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睡去。
18
月巧睁开眼,天已大亮,炕另一边已经没有了女人。桌上一张从作业本撕下的纸上写:早饭在锅里,午饭自个做,出去锁门,钥匙放门下。
吃完饭,月巧走出家门。昨晚经过的桥头,仍坐着几个老人,身旁都放着带壳的棉花,颤巍巍把白色花绒拉得很长,从壳里剥出来。桥下是条大渠,黄色渠水缓缓流。月巧沿着渠畔走,隔一段,又是一座桥,同样有几位剥棉花的老人。两座桥像村子的哨卡,村后是一座高峻的土崖,看来要进村子,只能通过这两座桥。月巧明白,沿着这条渠一直往前走,前面就是黄河,只是不知道有多远。河东也有一条这样的水渠,天旱时节把黄河水抽上去,河水就从渠中流来,最后流进庄稼地。月巧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见远处树绿得可爱,下了渠堤,拐上一条小路,两旁地里各种蔬菜葱绿,一对夫妻在地里忙碌。月巧生在乡村,却很少干农活,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了北京打工,只有回来时偶尔帮帮父母。再往前走,路旁一条窄窄的石渠,渠中流水清澈,水汽氤氲,将手放进去,竟是温的。脸已经洗过,再洗一把,感觉清爽惬意。不远处几个女人高挽裤角,站在渠里洗衣服,挥动棒槌,砸在衣服上,砰砰响,又不时传来一阵说笑。月巧就有些眼热,从高考落榜到现在,她从没有机会和村里的女伴这样嬉闹过,没有享受过一天这种悠闲快乐的乡村生活。望着这些女人,她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年轻,就老了。
不觉转到一条大路上,几辆旅游车载着红男绿女驶过,路旁广告牌高耸,月巧便知道这里的景点是黄河边的两处温泉,女人们洗衣服的渠水可能就是从温泉流来的,真想脱了鞋站到水里,试了几试,终于没敢下去。
忽然想起东升给的手机,怎么就没想到给玉龙打呢。拨了几遍,提示关机,月巧就哭了。含泪发出一条短信:我是月巧,来陕西找你,玉龙,回来吧。
把手机捏在手里,盯着屏幕,盼着那里闪烁出玉龙的声音,终于还是失望。
又转回到那个桥头,几个老人还在剥棉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眼睛却望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见月巧过来,几个人目光都迎上去,一个老太太问:这女子是景明家亲戚吗?
月巧百无聊赖,索性坐下来,帮老人剥棉花。说:大妈,你知道老关去哪了吗?
老太太说:你是要账的吧。
月巧不好说真话,点头说是。
老太太说:景明光欠村里人就几十万,哪有钱给你?你家男人倒有办法,让你怀着身子要账。
月巧问:景明怎么会欠村里人这么多钱,做生意赔了吗?
旁边几位老人都插上嘴,你一句我一句,月巧弄清了老关欠账的缘由。
老关是村里少有的精明人,又生得高大强悍,村里人都服他,当过一任村长。四年前,经一位朋友介绍,老关组织村里几十号壮劳力,去延安一个建筑工地干活,他当小包工头。河沿子地方苦焦,老关本想给乡亲增加点收入,没想到多半年干下来,大伙除领到一点生活费,工资一分钱没领到。老关自感对不起乡亲,天天找承包商吵闹,后来终于捺不住性子,动了手,被拘留一月。出来后,连承包商影子也找不到。老关变卖了刚盖起不久的新院子,又东挪西借,还了一部分账,一家人又搬回老院,从此像变了个人,长年在外面混,弄点钱就吃喝嫖赌,连家也不顾,很少回来。
老太太叹息:好好一个娃,咋变成这样。
月巧心里一沉,问:这几年你们见过他吗?
老太太说:我们几个坐在这桥头,包谷下来剥包谷,棉花下来剥棉花,就为手里有个做的,从没有看见过老关,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老关也没办法,没有人会逼他要钱。
月巧问:这几年,老关就再没有找见过承包商。
老太太说:听人说,不止一次找见过,都没要下钱,让人给打出来。
桥下黄河水缓缓流,阳光暖暖的,还没有正午。月巧坐不住了,她觉得头晕目眩,那支枪又出现了,黑洞洞的枪口,呯一声,射出一颗子弹来,击中的不是那个承包商,却是她肚里的孩子,还有玉龙、老关,最后是惠珍。猩红的血溅起,月巧痛苦呻吟。
老太太惊叫:女子,咋哩,是不是要生了?
月巧站起来,说:没事,还早呢。
老太太说:快临盆了,不敢多跑路,快回去歇歇。
月巧早待不住了,又回到惠珍家。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给玉龙发短信,把几个月来的思念、怨恨、担心都发了出去,不管他能不能看到。
19
延安大街上走着两个乡下女人,一个挺着大肚子,手里紧攥着一部手机,另一个扶着孕妇,眼睛紧盯过往的每一个男人,对孕妇说:妹子,小心。
月巧和惠珍第二天就来到了延安。一路上月巧不断催促惠珍回想老关在当地的每一个熟人,不断给玉龙发短信。下午,车到延安,两个人开始了寻夫旅程。
第五天,月巧终于接到玉龙回复的短信。
第六天,桑泉镇派出所所长大脸接到延安某派出所电话,说翟玉龙、关景明在各自妻子的陪同下,投案自首,交出六四式手枪一支并子弹十八发。
大脸长出一口气,说:总算没响。
第七天,玉龙家传出婴孩哇哇哭声,月巧生一大胖男孩,婆婆说:看有多玄,差一点生在黄河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