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波
受《中国美术》杂志的邀请,我在这里做一次关于在壁画教学过程中所面对问题的阐述。我了解到,这本杂志的受众不单是壁画专业的各位同仁,因此还有必要和大家交流一些相关壁画基础知识的问题:壁画,在当代的概念是什么?壁画是怎样界定的一个画种?一个壁画家需要怎样的专业素质?于我而言,作为壁画创作生态系统中的壁画家,对创作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感触颇多。这些年来,我看到了由于环境、委托人、开发商等诸多不可把控方面的参与,使壁画家在创作中面临两难的境地。但回望壁画家这个群体,我们自己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以上问题可能是我三十多来在教学过程中一直会被问到的问题:我想,我大体可以就这些方面谈谈我个人的理解。
一、壁画是什么?壁画是一个画种吗?
《中国大百科全书》词条是这样解释的:“壁画(mural painting)—装饰墙面的画。包括用绘制、雕刻及其它造型或工艺手段,在天然或人工壁面(主要是建筑物内外表面)上作的画。壁画作为建筑物的附饰部分,通过建筑与绘画的相互适应,达到建筑的实用性与绘画感染力的和谐统一,即具有意识形态方面的功能,又具有建筑装饰与美化的功能,构成环境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一词条,是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老主任李化吉先生在二十多前年撰写的。较之《大英百科全书》对相关壁画的定义,有了与时俱进的扩展。
就制作材料工艺和技法而言,壁画包括两个方面。(一)绘制型壁画:如干壁画(泛指含胶的水彩画、岩彩画)、湿壁画、蛋彩画、蜡画、油画、漆画(磨漆画)、丙烯画以及所有可能在墙面上进行绘制的绘画技法;(二)工艺制作型壁画:运用不同材质制作的壁雕(浮雕、分层刻)的雕刻工艺、多种材料的镶嵌工艺,陶瓷工艺、玻璃工艺、金属工艺、编织工艺(如壁毯),以及多种材料(金属、石材、木材、棉麻、化工合成材料等等)的综合构成运用。由此看来,迄今为止,壁画已经涵盖了我们已知的所有绘画种类和造型艺术工艺技术的手段。作为环境艺术的“壁画”概念的定义,壁画不是一个“画种”。概而言之:“壁画,是一门多边缘的、综合在建筑环境中借以装饰并揭示其文化内涵的造型艺术。”随着数码时代的发展,有如人们在许多公众建筑中所看到的,那些用巨幅的、随时可能更换的影视图像,借助墙体空间所展示的多种形态和功用的灯箱广告,也很现实地进入到我们不可排除的“壁画”领域。
壁画,是人类绘画史上最古老的艺术。人们在西班牙和法国接壤的拉斯科岩洞、艾尔塔米拉岩洞所发现的人类先祖们游牧时代的壁画,距今已经有了两万多年的历史。在世界范围内,作为拉开人类绘画史序幕的绘画形式,在相当长的历史进程中都是造型艺术最重要的一个领域。在中国,壁画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且标志着中国古代绘画盛世最辉煌的成就。翻阅一部人类的壁画史,人们会油然的觉识到:这一始终依附人类居住环境的变迁而兴衰的绘图形式,这一继续伴随建筑工艺的进步而拓展的公众艺术,在其文化的气象中,每每深刻体现出时代的国力强弱、民族的精神风貌。作为公众环境艺术,由古至今,壁画担当着“成教化,助人论”的使命;发挥着道德的、宗教的、政治的教益作用以及具备了美化环境的装饰功能。作为与建筑工艺同步发展的材料技术和壁画工艺与时俱进,给这个起步最早的概念不断注入了当代科技发展最新的成果,所以说,壁画又是最具现代化特征和活力的造型艺术。
二、一个壁画家应具备哪些专业素质?
这个问题,涉及我在教学过程中对壁画系教学思路、人才培养方向和壁画专业课程设置的实际内容。
在中央美院教学楼西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过道墙上,我发现了一些高低错落、大小不等、深浅多变的鞋印!壁画是环境艺术,壁画家首先是一个美化环境和爱护环境的人,如果我们对自己生存的环境都用如此的践踏方式来表现情绪的话,这些日后要从事壁画创作的艺术家们,会怀着一种敬业的心态吗?会具有对公众艺术环境的责任感吗?我对此深表怀疑。这并非个别现象,广而观之,可能还是个现阶段国民素质的社会现象。
中央美院壁画系老主任侯一民先生,在把我这一茬教师引入壁画系的时候,曾语重心长地说:进了壁画界不能后悔,壁画家必须是艺术家中的强者。经历了三十多年的体验之后,回顾我在壁画创作过程中遇到的许多麻烦,我有许多次在不能适应的境况下打过退堂鼓,放弃了一些应该再努一下的机会。我清醒地打量过自己—我不是个“强者”;但可以说,多数情况下,我还是个努力“逞强”的人。一个立志于美术的人如果选择壁画专业,需要有以下的心理准备,不然,不一定要从事壁画创作。下面是笔者认为壁画家应具有的专业素质。
第一,壁画是命题创作,从题材上看,古往今来的壁画都是接受命题的绘画,作为壁画家,每一件壁画的设计都来自不同要求的命题。壁画家的一生可能要面对多方面表现题材的挑战,去面临许多陌生的表现领域;壁画家每一次创作过程都是接受命题限定,都不可能完全是自由自主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原本是美院油画研究班毕业的,在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之前,其油画作品都是取材于个人所熟悉的现实生活,手法是写实的;因为受到侯一民先生为振兴中国壁画的召唤,才投入到了壁画的教学和创作中来。
我接受的第一件壁画任务是1984年为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的黄鹤楼序幕厅设计表现三国时期孙权在武昌建都的事迹和周瑜在黄鹤楼阴谋设计扣留刘备的传说,题为《黄鹤楼史话》;第二幅壁画创作是1985年为孔子故乡—山东曲阜的阙里宾舍大堂创作表现孔子一生事迹的《孔迹图》;后来为西安咸阳国际机场贵宾厅绘制唐代仕女迎宾场景的《凝韵图》(1990年);为山东威海某法院设计象征法律理念的《法理之光》(2004年)等。上述作品多是历史题材,其中的内容画家不可能事前都熟悉,接不接?应该接;接下来,就要去研究相关历史和传说资料,就得去寻找相关文物图像,要尽可能地积累相当量的、可资构思的素材。去了解陌生领域的知识,是一次次再学习的过程。当然,百分之百的壁画都是接受命题的制作。壁画家永远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角色。
第二,壁画是建筑空间中的艺术,不仅表现题材要接受命题的限定;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壁画作品更要求与建筑本体具有相得益彰的谐调感。壁画的设计应能整体地考虑到建筑的外部环境特色、建筑自身的风格、建筑的材质及壁画所在环境的色调等等,这就要求壁画家和建筑设计师有审美认同的合作,赋予建筑以生命和灵魂。壁画家要懂建筑,要能根据建筑的地理环境、建筑风格去选择与其存在条件相适应的表现形式和不同的材料工艺。壁画家要掌握和运用更多的造型手段和设计语言,而且要适应、要掌握多种材料技法和表现形式。一个壁画家为了创作必须要付出比其他画种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从事壁画三十多年,虽然只作了十多幅壁画,然而为适应题材命题和表现形式的要求,从具象到抽象,从绘画到雕刻,从传统的中国画笔墨运用,到木石的雕刻,金属的切割、焊接;高温陶瓷、镶嵌、磨漆、喷涂等都尝试过。其中有些工艺材料是很少有范例可借鉴的。我明白,在表现形式和技法上,这种让自己不断接受挑战的尝试,耗费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但我们需要把这些在实践中摸索、积累的经验转到教学中去,根据应用壁画的发展需求,这些实践开拓了壁画学科的技法课程结构。建筑环境会传递给艺术家灵感,启发其调动多种造型手段,并掌握综合应用多种手段的适应能力。这让人为此苦恼,也会为此兴奋!
第三,壁画是公众艺术,壁画跻身于公众聚集的厅堂馆所,必须具有与公众可以交流的语言。它的公益性,决定了壁画艺术题材必须有益于社会风尚,表现手法和语言形式能够做到雅俗共赏,能为多数观众所接受的表现形式,是壁画构思的出发点。因此,壁画家要格外重视艺术理论修养,借鉴中外杰出壁画作品的成功经验,提高自身的审美情趣;而主动了解公众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创作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民族艺术特色的作品,是壁画家的专业使命。
第四,壁画是造型艺术中的“工程”,属大型绘画。壁画多是大体量、大幅面的宏构巨制。大,就要求画面具备与其幅面相当容量的艺术内涵,要求有与空间感相适应的视觉意象。一些杰出的大型壁画,有的容载着一部民族兴亡的历史,有的是一幅宏伟壮观、气象万千的自然景观,就像一座座历史的纪念碑,具有震撼观众心魄的视觉力量。因此,壁画要求壁画艺术家要具有把控巨型构架、把握宏观气势的构思能力。完成巨制,常常要求设计者像工程师那样,具有调动各方面的人一道合作的组织能力,如同一个工头那样去指揮许多助手,并且是身体力行的示范者。例如,我在创作《一代天骄—群英图》时,画中每个人的形象都高于8米以上,一个头的局部1米见方;44个人物排列在170米长、10米高的河岸上,必须采用不怕风吹、日晒、雨淋、耐温差变化的材料,因此这个项目选用了高温釉彩陶瓷工艺。在这项规模宏大的制作过程中,我具体干什么?怎么干?如果作为一个一般成员去上手,那我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我的责任就是“看”,我成了一个在工地上走来走去、指手划脚、说东道西的人,全然“一个眼光挑剔的监工”;说多了,还难免是个令人讨厌的角色。在这个过程中,我常常显得烦躁不安—在画家眼中,工程上不顺眼的问题太多了,但又必须要把所有人操作的感觉引领到主创者预设的效果中去。
第五,正因为壁画是造型艺术中的“工程”,决定了壁画制作不仅是一件费心、费时的过程,而且是一件非常费力气的“作业”。这就需要壁画家具备一种工匠般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大墙壁画—上下百米,纵横千尺,攀高趴低,寝食不定,还颇多风险,许多人因此不堪其苦。如有谁还能乐在其中—这需要一种工匠的基本素质,一如石匠、泥瓦匠、油漆匠。画家面对一幅大画,如蚕食叶,这是千笔万笔才渐显眉目的过程;如农夫挖田,面对百亩良田千锄万镐,朝作暮歇,方可播种。无论在心理还是在体能上,壁画家都需要进行体力加脑力的劳动。
壁画历来被称为“神圣而痛苦的事业”,被艺术家们感叹为“身不由己的—戴着镣铐跳舞的艺术”,还被称之为“众口难调—永远会面对来自多方批评的的艺术”。如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大艺术家,在创作《创世纪》和《最后的审判》这两幅作品的整个过程当中,心情都是不那么舒畅的。我在外面画壁画的时候,待遇就更不同了。甲方的经理甚至有时还带着一帮下属,经常不打招呼就过来了,“这画怎么画得这么……啊?这怎么看哪?啊?你画这个人,是不是太胖了点啦?能不能瘦一点啊?”我说:“这不是唐代美女吗?要瘦了不就像宋代、北朝妇女了吗。”人家说:“时代不同了嘛,咱们要有点现代感嘛!”—诸如此类,我们的壁画家们随时都可能面对来者的指手画脚。此刻,是“从善如流”,还是坚持壁画家自己的正确理念?
当然在公共环境当中,有些意见还得考虑。比如在教堂里,壁画上的上帝跟信徒心目中的偶像不符,他们不会满意;在佛堂中,所画佛像也可能面临这个问题。再有,所画的历史题材如果面对不同政治观点、不同信仰立场、爱憎分明的两种意见难以调和,所以任何一个壁画诞生前后,都会面对千百群众;这需要壁画家能够承受这来自于原本就“众口难调”的种种批评,并能作出正确的取舍。壁画,有许多别于其他造型艺术领域的艰辛和烦恼;哪怕是戴上镣铐,壁画家也要去寻找那“墙上的梦幻”。
很有可能,我前面的论述把这“神圣而痛苦的事业”描绘得过于艰辛、苦涩或过于悲壮,以至于会让人望而生畏。其实,面对艺术的所有门类,但凡要有所创造、有所发明、有所突破,哪有不是通过艰辛努力才有所成就的?绘画是性情中人的事业,生于爱好,乐在其中,每每“大快乐”得自“大辛苦”。王国维《人间词话》总结词人三种境界,升华到第三境界,“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觉悟通达之前,是“欲上层楼,望断天涯路”;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侬憔悴”;是锤炼、磨砺、求索。
30年前,国内壁画事业方兴未艾,中央美术学院一些怀有振兴民族壁画之志的教师们提出为推动中国壁画事业的发展,培养一批更具专业素质的人才的办学计划—美术学院中壁画专业学科的创建意味着“曾经历史辉煌”的中国壁画由此拉开了复兴的序幕。侯一民、周令钊、李化吉、梁运清等一批壁画教育的开拓者,以无私的热情为造就一支有更新知识结构、更强竞争力的壁画设计与创作的生力军,倾注了他们的心血和精力。当代中国壁画教育家对悠久的民族壁画传统有着兴亡继绝的历史使命;对世界各国尤其是国外近现代的壁画经验技术,须有博采优长、批判借鉴的眼光,以形成自己的教学思想体系,创立具有我们中华民族特色的富有新时代精神风貌的壁画艺术。这正是我们当代壁画创作和教学中亟待思考的问题,是我们在世纪之交要呼唤、要培育的一种精神。
我坚信并乐观期待,21世纪的中国,将是我们民族在改造生存的物质空间和文化环境之中创造奇迹的时代—将是一个文艺复兴的伟大时代。我们现实的创作与教学的思考,要努力为那个伟大时期的到来做好承前启后的准备。希望寄托在年轻人的未来。重整河山待后生!壁画事业需要艺术的“强者”。新的壁画—大型绘画的时代画卷,等待着壁画家们去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