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锋
(云南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网络的诞生与发展为人们的交往、娱乐、学习与商务提供了便利,但也使人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困境。一些网络不道德行为,正利用网络的虚拟性呈愈演愈烈之势。新闻组和BBS中的人身攻击已经司空见惯,网上剽窃他人的文章能在分秒间完成,假新闻与网络色情信息泛滥成灾。据《第2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11年上半年,遇到过病毒和木马攻击的网民为2.17亿人,占网民的44.7%。有过帐号或密码被盗经历的网民达到1.21亿人,占24.9%。有8%的网民最近半年在网上遇到过消费欺诈。[1]诸种行为表征着网络失范现象的严重。
网络失范是指个体在使用网络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违反道德和违法犯罪的非理性行为。它一般包括网上对他人的漫骂攻击、网络欺诈、编造虚假信息对他人诽谤或制造社会混乱;网上裸聊、结婚以及网络成瘾;传播黄、赌、邪、暴力信息;窃取他人商业秘密或公开兜售、抄袭他人论文等智力成果,侵犯别人的知识产权;制造传播信息垃圾和计算机病毒;非法侵入、攻击或破坏他人信息系统等。“网络成瘾”作为一种过度触网心理疾病,患此症状的人虽未对他人构成直接危害,但却直接影响其生活、工作或学习,因此,网络成瘾也应纳入网络失范外延中。作为一种失范类型,网络失范属于失范理论范畴。因此,要恰当理解网络失范,需先明确何为失范,才能为分析网络失范的社会原因打下学理基础。
“失范”(anomie或anomy)一词来自希腊文,在16世纪的神学中指不守法,尤其是亵渎神。300年后,怀特海把它引入学术领域和政治领域,并被涂尔干引入到社会学研究中。涂尔干认为,人类社会是由较原始的机械连带社会转型至较现代的有机连带社会,在此过程中,由于以宗教为核心的集体意识的日渐消退和对人们约束力的减弱,造成人们失范行为的出现。所以他把“失范”界定为:伴随有机连带社会而兴起的一种感觉,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2]
在涂尔干的研究基础上,默顿认为,失范的根源在于文化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功能失调造成文化目标和制度手段之间的失衡状态,人们在具体行动中无法使两种结构所规定的目标和手段相互协调,从而产生了各种偏差行为。[3]51以此作为研究失范的基点,默顿建构了有关偏差行为的类型学。他认为,在文化价值与制度化手段的张力关系下,人们有5种适应模式:顺从、革新、仪式主义、逃避主义、反叛。对于顺从和仪式主义不能划归为偏差行为;革新、逃避主义和反叛则可归为偏差行为。[3]51
继默顿之后,麦克依维尔和里斯曼从心理学视角研究失范。麦克依维尔将失范定义为“个人对社会依附感的断裂”;[4]里斯曼则从性格学角度出发,认为人的性格变化滞后于社会结构的变化,有些人在这种变化中能够调适和自主,有些人在社会结构的变化面前,表现出无所适从、孤立无助和内心冷漠的性格特点,也就是失范的一种状态。[3]51常人方法学学者认为,在日常实践活动中,特别是在无法采用正面或肯定的方式来恢复秩序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诉诸日常生活所包涵的类似“疯了”或“胡闹”的失范因素,而且也正是这些因素会在“紧要情境”中对规范的利用和构成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成为强调、维护和证明规范的合理性和有效性的最后砝码。[5]戈夫曼的紧要情境理论认为,紧要情境实际上是一种在情境转换过程中所出现的情境失态。失态意味着破坏了日常接触的情境安排,搅乱了日常秩序。尴尬和疏离是日常接触中最普遍的情境失态。从某种意义上,失态就是人们常说的失范。[6]福柯通过癫狂者历经的三个历史时期——作为审美现象、押上愚人船、囚禁到医院,说明了失范行为如何被知识/权力贴上不同标签而进行“惩罚”的。他认为,“失范”不仅意味着人们在表现出偏离规范的本能倾向或性格倾向,亦有经过修养和教化的再造过程重返正常的自然状态的希望。[7]
我国学者也对失范进行了探讨。阎志刚认为,“失范,就是指一个社会处于急剧变化时期,社会成员的行为缺乏明确的社会规范的指导和有效约束,从而出现的社会行为无序、混乱状态,它与社会整合程度紧密相关。”[8]朱力指出,所谓失范,一方面是指社会的价值与规范体系产生紊乱而导致功能丧失,无法指导与约束社会成员的思想与行为,使整个社会秩序呈现无序化状态;另一方面也是指社会成员违背主导的社会规范的行为。[9]此定义把失范类型划分为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宏观主要指社会的无序,微观主要针对个体行为的违法与违纪。
默顿构建的偏差行为的第二种类型是“革新”。他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行为或现象,是因为社会固有的阶级结构和等级秩序没有为所有人提供同等的机会,而整个社会的文化价值却在不断膨胀,甚至在某些特殊群体中形成了与社会普遍规范截然相反的“正常”观念:即在局部领域内,对采取某种越出习俗和法律的规定范围的手段形成共识,进而攫取社会资源。因此,这种类型的失范主要包含了两种因素:一是机会的匮乏,二是目标的扩张。[3]47默顿的见解印证了当代中国存在的社会阶层结构性矛盾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最典型的莫过于社会上存在着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张力格局。中国强势群体(即政治、经济与文化精英)成员的失范行为,如政治献金、偷税漏税、官商勾结、学术不端等,经媒体曝光后,一再侵蚀着社会伦理道德,累加着负面效应。如果说强势群体内出现的失范是体制与社会价值观弊病下人的私欲膨胀的后果,那么弱势群体的失范行为则是各类机会的不均等所造成。例如农民工、下岗工人、失地农民、残疾人等。机会的不平等加大了弱势与强势群体间的贫富分化程度,也堵塞了弱势群体向高级阶层流通的渠道。这种境况在某种程度上迫使某些弱势人群走上违法犯罪道路。当然,社会失范的行为主体不只有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本文以此为例是为了分析的方便。
网络环境是客观现实的一面镜子,客观社会中的失范现象通过媒体曝光会潜移默化地对人产生作用。媒体等同理论认为,媒体生活等于现实生活。这是因为,人们通常不会审视他们的行为或环境,他们经常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很少会进行自我反省。因此,当我们的大脑对媒体的内容或使用媒体的场合做出自然反应时,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提醒我们这种反应是不真实的。由于没有得到明确的警告说我们受到了欺骗,我们的大脑应该坚持原来的观点,把媒体当作了真实的人和地点。[10]这样,在媒体呈现与实际体验的双重体认下,客观环境中的失范行为通过模仿机制会在网上滋生,并借助网络的“匿名性”呈蔓延趋势。也就是说,林林总总的网络失范行为乱象是客观环境失范行为的体现。这就造成了客观环境与网络环境中的失范行为联动,共同作用于人们的感知与行为;而人们对失范行为的模仿与拒绝,又影响着现实与网络双重环境中失范行为的生态。这样,人与两类失范环境产生了如下图所示的互动关系。
图 人与失范发生环境的互动关系
涂尔干认为,在由机械连带社会向有机连带社会转变时,由于集体意识的匮失而导致个体失范行为。正如西曼所说,失范实际上是一种共意(consensus)缺席的状态。[3]47改革开放30多年,伴随着我国由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由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型,西方各种文化思潮的快速涌入,社会成员的原有价值观已经分化,新的核心价值观还没有形成。而网络空间的虚拟性、表达的匿名化、传播的多媒体、应用的丰富性、内容的多形态等特点迎合了当代人们的多元价值观,人们的利益诉求与情感表达渠道更加丰富。当这种诉求偏离了社会道德与法律规范时,就会引发网络失范。例如,有些人追求一夜成名,不惜将自己的裸照放到网上或剽窃他人文章;有些人为了发财,开办色情网站或利用网络盗取他人电子银行帐号;有些人在网上散布谣言,中伤他人或制造社会恐慌。
随着大众媒介日益渗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社会价值观的无序会在媒介上传播并放大,进而影响受众行为。日本学者佐藤毅认为,电视是唤起和引发人们新的欲望的媒介,它把充满诱惑力的商品世界以鲜明的色彩、影像以及丰富的意境展示在人们面前,直接刺激了人们对这些商品的占有欲和享乐欲。清水几太郎指出,现代社会是一个“拷贝支配”的社会,为了获取利润,传媒必须争取最大多数的受众,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满足广泛的受众需求。为达此目的,传媒通常有两种做法:一是为特定的受众提供特定的“拷贝”(如报纸的专栏或专版等),二是提供满足最广泛的普遍兴趣的拷贝。问题就在于后者,因为最广泛的普遍兴趣也就是超越人的阶层、群体、职业、学历等社会属性的兴趣,说到底无非就是与性爱、犯罪、冲突、猎奇等有关的本能兴趣。传媒提供的大量刺激人的“原始兴趣”的拷贝,会转化为“心理的暴力”并影响人们的行为。[11]在此语境下,网络失范行为也会应运而生。
在自我认同层面,Lasswell认为,在个体原本的自我(ego)与包含着他者(others)的自我(self)无法认同的情况下,失范就是认同(identification)的匮乏状态。[3]64Lasswell所说的“原本的自我”与“包含他者的自我”同米德提出的“主我”与“客我”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米德认为,“主我”是有机体对他人态度的反应,“客我”是有机体自已采取的一组有组织的他人态度。“主我”既召唤“客我”,又对“客我”作出响应。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出现在社会经验中的人。自我实质上是凭借这两个可以区分的方面进行的一个社会过程。[12]当这两个方面互动关系不畅时,即“主我”与“客我”互不认同时,会引发个体的失范行为。天津一名网络成瘾而跳楼的初中生张潇艺,生前在老师与同学的眼中是一名学习成绩很差的学生,但他在网络游戏里却是一名“过五关斩六将”的强者。网下的失意与网上的成就感形成极大反差,这种扭曲的自我认同使他选择自杀。
在社会制度认同层面,默顿建构的逃避主义与反叛两种失范类型,为我们理解网络失范提供了启发。默顿认为,逃避主义体现了对于社会制度规范的不接受,而反叛行为不仅排斥了原有价值,也试图重建价值。如果说网络成瘾者,整天与网络为伍的“宅男”与“腐女”一方面体现了逃避主义者的特征;那么,在网络上打着“展示个性、营销自我”的旗号,不惜公布自己隐私(如裸照、性日记等)的网民则具有反叛类型性质。当前,这两种类型的网络失范者大多是80或90后的年轻群体,他们在观念上既不认同网络规章制度,在行为上也解构着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与伦理道德,并在某种意义上重构着文化价值。前几年饱受社会非议的“芙蓉姐姐”与“二月丫头”现象,现在却得到人们较多的包容与理解。可以说,网络失范行为不仅重塑了社会生活的景观,也建构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按照麦克卢汉的热冷媒介划分,网络电脑(简称网络)属于热媒介,这是因为网络电脑集成了电视、广播、照片、报刊与电影等热媒介于一身。热媒介的性质使网络具有排斥性。麦克卢汉认为,任何热媒介容许的参与程度,比冷媒介容许的参与度都要少。俯拾即是的例子说明了以下原则:热媒介有排斥性,冷媒介有包容性。一个世纪前芭蕾舞女星开始跳足尖舞时,人们觉得芭蕾舞艺术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气”。由于它这种新的强度,男舞星被排除在外。[13]同样,网络媒介的出现,虽促进了电子商务、网上娱乐与交友等行业的兴旺,却导致了网下实体店面(如书店、电影院、服装店等)的式微,以及个体对网下人际交往的冷落,甚至有的网民患上了“网络成瘾症”,过度沉湎于网络接触而不能自拔,价值和行为选择多半从网络中寻找依据,满足于网络中的虚拟社会互动而回避现实的社会互动,养成了孤独与自闭的性格。网络俨然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偶像。
不可否认,网络的便捷性、娱乐化以及匿名性是造成“网络成瘾”的社会因素,但深层原因在于“网络成瘾”者的“技术拜物”情结。在此,本文借鉴马克思提出的“商品拜物教”概念来分析这种“技术拜物”症侯。对于马克思来说,商品拜物教就是,人们似乎觉得价值是内在于商品本身的,其实价值是人们所创造出来的。“技术拜物”作用于“网络成瘾者”的神秘机制也在于此——他们已经将网络强大的功能看作是网络自身具有的,而忘记了网络的功能是人建构的,他们把网络功能的社会属性自然化了,看作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了。这样,这种拜物现象一经运作,也就是否定了一种可能性,即在社会中,人们可以根据自身决定的各种需要来有意识地、理性地分配社会劳动,安排劳动的形式。[14]换言之,处于“技术拜物”下的“网络成瘾者”,已不可能理性地安排自己的时间、生活与工作了,而且这一症侯已无意识地在支配他们。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网络的“奴隶”,网络与人的关系也就被异化了。
[参考文献]
[1]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 第2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EB/OL].[2012-04-26]. http://www.cnnic.cn/research/bgxz/tjbg/201107/t20110719_22120.html.
[2] 乔治·瑞泽尔. 当代社会学理论及其古典根源[M]. 杨淑娇,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7.
[3] 渠敬东. 缺席与断裂:有关失范的社会学研究[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4] Maclver, R.M. The Ramparts We Guard[M]. New York: Macmillan Pess, 1950: 84-92.
[5] 杨善华.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2-62.
[6] Goffman. Interaction Ritual: Essays in face-to-face behavior[M]. Chicago: Aldine Transaction, 2005: 141.
[7] 李猛. 韦伯:法律与价值[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390.
[8] 阎志刚. 社会转型与转型中的社会问题[J]. 广东社会科学,1996(4): 46.
[9] 朱力. 变迁之痛——转型期的社会失范研究[M]. 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2.
[10] 巴伦·李维斯,克利夫·纳斯. 媒体等同[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12.
[11] 郭庆光. 传播学教程[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172-173.
[12] 乔治·米德. 心灵、自我与社会[M]. 赵月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157-160.
[13] 马歇尔·麦克卢汉. 理解媒介[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2.
[14] 苏特·杰哈利. 广告符码:消费社会中的政治经济学和拜物现象[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