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七岁的儿子数学考了六十九分,他说:“你以前不是都考零分的吗?”我说你不能跟我比。能比,还是不能比呢?这是一个比哈姆雷特的天问还难以作答的问题。我自己学习数学的兴趣完全被打消掉的那个情境至今历历在目。小学二年级的一次月考,我的数学考了八十六分。当时全班考一百分的占了一多半,我被老师特别叫进办公室,站在混和着酸梅味儿的油墨纸张旁边给敲了十四下手心。老师的理由很简单:不应该错的都错了,全是粗心的缘故,为了记取教训而挨几下。所以一百减去八十六等于十四、一百减去十四等于八十六,这是我用膝盖反射都会作答的一个题目。
我要不要为了让孩子记取粗心的教训而给他来上三十一下手心呢?To be or not to be?我猜想一阵疼痛并不能讨回几分细心的——起码我自己到现在还是经常丢三落四,而四十多年前挨了打之后能记得的顶多是老师办公室里弥漫着酸梅一般的油墨味儿。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问一声:“考这个分数会不会让你对数学没兴趣了?”
“不会啊!”他说。
“为什么?”
“我还想知道什么数字最大,比一万还大。”
“十万就比万大了,你不是学过吗?个十百千万十万——”
“再大呢?”
“十万、百万、千万,一样进位进上去。”
“再大呢?”
“万万更大。万万不好说,就说成‘亿,从前中国古人叫‘大万、‘巨万,都是这个意思,一万个一万就上亿了,亿是万的一万倍。”
“比亿再大呢?还有吗?”
“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到了万亿就换另一个字,叫‘兆。”
他一寸一寸地放宽两只手臂,瞪大的眼睛,似乎是跟自己说:“还有比兆大的吗?十兆、百兆、千兆、万兆,那万兆有没有换另一个字?”
“‘万兆就叫‘京了。”我其实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是这么教的,我甚至依稀记得,亿以上的数字就有“十进制”、“万进位”甚至“亿进位”等不同的说法。究竟“亿”是“十万”还是“万万”、“兆”是“万亿”还是“亿亿”,“京”是“万兆”、“亿兆”还是“兆兆”,我根本不能分辨。但是儿子似乎无暇细究,他只对更大的数字的“名称”有兴趣。
“那再大呢?”
我的答案也是我父亲在四十多年前给的答案:“那就是‘恒河沙数了。”
过了几天,我侧耳听见这一堂数学课的延伸成果,我不算满意,但是至少孩子忘记了六十九或一百这样的小数字——儿子跟他五岁的妹妹说:“有一个叫做印度的国家里面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叫恒河。恒河里究竟有几颗沙子呢?你数也数不清,是不可能数得清的,就说是‘恒河沙数,就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懂吗?”
这个妹妹在几分钟以后就会应用了,在游戏之中发生争执的时候,她跟哥哥说:“我会一脚把你踢到恒河沙数去!”
(许海莉摘自《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