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庆,方 敏(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楚国丝绸中“扶桑凤鸟纹”造型的象征意义
张 庆,方 敏
(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针对当前学术界中研究战国时期楚国丝绸纹样时出现的“重视动物纹,轻视植物纹”及将植物纹与动物纹割裂的现象,将扶桑与凤鸟合体共生的图形看作一个完整的纹样,提出“扶桑凤鸟纹”的概念,立足于楚人的文化、哲学等因素,一方面要从现代象征思维的角度对传统艺术中“形而上”的精神进行还原、理解,进一步探寻、还原楚人当时精彩纷呈的精神世界。另外一方面要在现代设计中将中国传统造物活动中广泛使用的象征思维方式进行拓展、发扬,为开创新的“中国风”而贡献力量。
楚国;丝绸;扶桑凤鸟纹;造型特征;象征意义
战国时期的楚文化拥有与当时中原主流文化不同的发展脉络,具有浓郁的南方神巫特征,并取得了独树一帜的成就,在文化发展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楚文化及其相关的研究仍然是当今学术界中研究的热点,楚国丝绸更是其中的焦点。号称“丝绸宝库”的湖北马山一号墓出土丝绸21件,纹样有10多种,其造型灵活,动感强烈,几乎很难找到完全雷同的视觉形象,被称为战国时期楚国丝绸艺术的典型代表。从题材上分析,在这些丝绸纹样中,动物图形的数量最多,其中凤鸟出现的频率最高。因此,很多学者将研究重心集中在凤鸟及其他动物图形上[1-2],而对其中出现的扶桑与凤鸟合体共生的现象关注较少。扶桑是其中富有特色和内涵的图形之一,研究楚国丝绸中扶桑与凤鸟合体共生的现象,对于进一步理解楚人的精神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1.1 扶桑图的考证
截止到目前,扶桑与凤鸟合体共生的图形在楚国丝绸纹样中共发掘2件实物,均以刺绣的形式出现,但每一件的内容都不完全相同(图1、图2)。这里所说的扶桑,是指中国上古神话中记载的与太阳密切相关的通天神树,是古人崇拜的对象。先秦典籍《山海经•海外东经》有:“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晋人郭璞在《玄中记》也有:“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扶桑不仅在古代文献中有大量的记载,在距马山一号墓约260 km的曾候乙墓中的漆器上也出现了具有明显太阳树特征的扶桑图(图3),与凤鸟等动物图形共同构成了画面的主题。曾候乙墓为战国早期的墓葬,马山一号墓为战国中晚期的墓葬,曾国后来被楚国所灭,曾候乙墓中的扶桑极有可能会延续到马山一号墓中。在比楚国更早的地处南方的三星堆古人类遗址中也出土了高达3.85 m的青铜扶桑树(图4),三层九枝的立体造型,各个枝头分立九鸟,根据《山海经》中的记载,还有一枝上的神鸟可能上天值日去了,完全符合“扶桑”的“上有十日”这一最为显著的特征。
此外,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图5)右上角也有扶桑与九个太阳的图形。汉代的纹样造型有很多方面都延续着楚国的风格,“T形”帛画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诸葛铠先生对楚国丝绸中的“扶桑图”进行了考证[3],认为“定其为扶桑的依据,除与神鸟(日神)共生以外,主要是枝头均有太阳纹,最典型的是三分漩涡太阳纹”。楚国丝绸中与凤鸟共生的扶桑图中太阳纹的数量与《山海经》中的记载一致,进一步证明了是扶桑的可能性。
楚国丝绸中的扶桑往往与凤鸟、龙等主流形象一起合体共生,其根部大多与凤鸟、龙的身体相连。很多学者认为这些扶桑只是一种纯粹的装饰性花卉或树木,代表人物有田自秉[4-7],在研究时要么单独分析凤鸟纹,忽略扶桑纹的存在,要么把扶桑纹从整体纹样中剥离出来,将其作为装饰性的植物纹进行分析。本研究正是针对当前学术界在研究战国时期楚国丝绸纹样中出现的“重视动物纹,轻视植物纹”及将动物纹与植物纹割裂的现象,将扶桑与凤鸟合体共生的图形看作一个完整的纹样,提出“扶桑凤鸟纹”的概念。
图1 “扶桑凤鸟纹”类型一Fig.1 Types one: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Pattern
图2 “扶桑凤鸟纹”类型二Fig.2 Types two: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Pattern
图3 曾候乙墓中的扶桑图Fig.3 The Pattern of Solar Holy Tree in Zeng Houyi's Tomb
图4 三星堆的青铜扶桑树ig.4 Bronze Solar Holy Tree Unearthed Stars Mound in Three p
图5 汉代马王堆帛画中的扶桑 Fig.5 Solar Holy Tree in the silk ainting of Mawangdui in Han Dynasty
1.2 “扶桑凤鸟纹”
从造型上分析,“扶桑凤鸟纹”中的图形均不应用透视原理,采用二维程式化的平铺式构图以线造型,图形比较注重外轮廓的描绘,扶桑在画面中以“点”和“线”的形式出现,与凤鸟的“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从构图上看,扶桑从凤鸟的头和翅膀处分别伸展而出,与凤鸟共生合体。第一种“扶桑凤鸟纹”(图1)以土黄、红棕等色的丝线绣于红棕色的绢质绣地上,红色出现的频率最高,花纹长39 cm、宽29 cm。扶桑树枝在画面中以方形结构线的形式组织出整体的框架,凤鸟则以富有动态的曲线造型穿插于扶桑树枝所构建的框架之内,与整体的方形结构形成鲜明的对比,凤鸟动若脱兔,而扶桑却静如止水,两者之间相互衬托,缺一不可,动与静的对比进一步衬托了凤鸟的核心地位,这种造型方法完全符合现代视觉艺术中的形式原则。另一种类型的“扶桑凤鸟纹”(图2)出现在土黄色的绢质绣地上,以红棕、深黄、深棕色的绣线为主,纹样长49 cm、宽22.5 cm。扶桑以“S”形的曲线造型出现在凤鸟的头顶上,具有含蓄待发的视觉张力;凤鸟则成对出现,或相对,或相背,做奔跑状,似乎要振翅欲飞,极其生动,与扶桑的动态造型风格相互呼应,具有很强的整体性。综观楚国丝绸中的2幅“扶桑凤鸟纹”,凤鸟均是画面的主角,扶桑是配角,而曾候乙墓、三星堆中却恰好相反,“扶桑凤鸟纹”与以上两者之间存在的差异主要是由于凤鸟在楚人心中的重要地位所决定的,是楚人有意在画面中突出凤鸟的地位。根据以上在造型方面的分析,可以进一步说明楚人在创作“扶桑凤鸟纹”时是将扶桑与凤鸟作为一个完整的对象进行造型的,是应用楚国艺术设计中普遍使用的复合式造型法创造出来的形体。
复合式造型法是战国时期楚人造物活动中最常用的构型方法,在楚国造型艺术中有大量应用此法造物的例证,如楚漆器中经典的人与凤结合的“羽人”漆器(图6),该器物出土于比马山一号墓稍早一点的荆州天星观2号楚墓,与“扶桑凤鸟纹”一样,都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器物。该器物由蟾蜍状器座、凤鸟和羽人三部分组成,蟾蜍匍卧在最下层,羽人位于最上层,具有人面、鸟嘴、鸟爪的特征,上身裸露且体型健硕,鸟爪踏于中间的凤鸟之上,凤鸟做展翅欲飞之状,该造型构思巧妙、极富寓意,可能是为了让凤鸟引导墓主人的灵魂升天。应用同类造型方法的还有李家台楚墓中漆盾上的人树合体的人树纹(图7)等。应用复合式造型法的目的是为了将不同的形体综合在同一器物中,从而形成富有多种寓意的视觉形象,这也是楚国造型艺术中应用较为普遍的法则。在楚人的精神世界中,凤鸟和扶桑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视觉符号,应用复合式造型法创造出的“扶桑凤鸟纹”能够更加贴切的传达出楚人所崇尚的精神内涵,是当时的楚人应用象征性思维的结果。
图6 楚国的羽人造型Fig.6 The sculpt of feathered people in Chu Dynasty
所谓“象征”,是借用某一事物来表达具有类似特征的另一事物的方法,两者事物之间大多具有约定俗成的联系。黑格尔指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8]。”象征正是中国传统艺术中生命力最强且应用最广泛的思维类型之一,早在原始社会中就有大量应用象征手法创作的艺术作品问世,如原始社会中就有以斧钺象征权力,以男根表现生殖崇拜等。到了战国时期的楚国,其丝绸纹样中也继承了这种表现手法,在纹样的造型及色彩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扶桑凤鸟纹”是其中典型的案例。“扶桑凤鸟纹”是楚人特定的艺术观念和思维方式物化的结果,纹样中应用象征手法传达了楚地独特的人文精神。
要深入研究“扶桑凤鸟纹”中承载的人文精神,首先应该了解当时楚地的文化背景、风俗人情等。从历史演变的过程来看,当时的楚国虽为战国七雄之一,在军事、经济等方面取得了较大的进步,然而,楚国只经历了一个不完善的奴隶社会制度,仍然延续着很多原始氏族社会的风俗,导致楚之先民敬重神巫,长期沉浸在一个充满幻想的神话世界之中。在楚人的精神世界中,万物均有灵魂,人和神是可以随意交往的,天国也是可以自由来往的。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9]:“当理性精神在北方节节胜利,而楚地的文化也正是在楚地这种原始的神巫文化基础上,不断吸取华夏、吴越、巴蜀等文化圈中的一些因素,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楚人崇尚的神巫文化来看,正是在这种独特的文化土壤中培育了这一系列的“扶桑凤鸟纹”。
“扶桑凤鸟纹”中的凤鸟被认为是楚人的先祖——火神祝融的化身,也是太阳神的象征。在先秦的传说中,人们认为东升的太阳将会从顶天立地的扶桑树上顺着树梢缓缓升起,因而扶桑被认为是日出之地,与太阳神的活动密切相关。《楚辞·九歌·东君》中就有:“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根据前文的分析,凤鸟在“扶桑凤鸟纹”中是居于扶桑之上的日出之神。在楚人的精神世界中,“扶桑凤鸟纹”中的扶桑是长于海外、位于太阳东升之处的神树,是太阳神的重要活动场所。扶桑和凤鸟合体的“扶桑凤鸟纹”正是作为一种象征太阳及太阳活动的符号,是为了表达楚人对太阳神的崇拜。在楚地人神杂糅的世界观影响下,楚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不灭,将会升天为神。因此,与墓主生前相关的一些重要器物会出现在楚人的墓葬中,如出土的一些楚人生前的生活用品,而“扶桑凤鸟纹”则是作为象征楚人精神信仰的代表一直延续到陪葬品中,以死者服饰纹样的形式而存在。总之,楚国丝绸中的“扶桑凤鸟纹”是楚人应用象征性思维的结果,其中承载着楚人所崇尚的精神内涵。
从文化学角度来看,象征性意义所表现的思想内容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只有具备同一文化背景的人群才能够理解“扶桑凤鸟纹”中所承载的文化精神。由于战国时期的楚国距今已有2 500多年,在这期间中国的文化、宗教、哲学等发生了多次重大的流变,楚人完整的世界观已经不复存在,现代人已经很难直接从“扶桑凤鸟纹”中体会到楚人的造物初衷,这也正是本文的研究价值所在。
艺术品是承载人类人文精神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其形式必然受到同时期的流行观念意识的支配。正如丹纳所说的“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楚国的“扶桑凤鸟纹”并不例外,通过凤鸟与扶桑的合体造型,体现了楚人对于生死观的态度,是楚人的象征性思维物化的典型代表,在楚国艺术设计中的其他器物和纹样中(如漆器、青铜器等)也有大量的实例。
总之,象征的思维方式不仅在楚国丝绸纹样中被广泛应用,在楚之后的各个时期均是造物者创造器物的重要方法,为人们创造了大量的美不胜收的艺术设计精品。因此,一方面要从现代象征思维的角度对传统艺术中“形而上”的精神进行还原、理解,另外一方面要在现代设计中将中国传统造物活动中广泛使用的象征思维方式进行拓展、发扬,为开创新的“中国风”而贡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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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ymbolic meaning of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Pattern" sculpt in silk in Chu Dynasty
ZHANG Qing, FANG Min
(College of Art,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Directing at the phenomenon that "animal pattern is emphasized, but plant pattern is neglected" and animal pattern and plant pattern are separated, which appears when academic circles study silk patterns of Chu Dynasty, this thesis regards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as a completed pattern as well as proposed the idea of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pattern" and analyzes its characteristic modeling. Established on the elements of Chu culture and philosophy, it is necessary to restore and understand the "metal-physical" spirit as well as explore and restore people's colorful spiritual world in Chu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thoughts.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essential to expand and develop traditional symbol thoughts which are widely used to model objects in modern design in order to contribute to the innovation of "Chinese style".
Chu Dynasty; Silk; Solar Holy Tree and Phoenix Pattern; Sculpt characteristic; Symbolic meaning
TS941.12;K892.23
B
1001-7003(2012)07-0061-04
2011-12-27;
2012-05-22
张庆(1982- ),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传统工艺美术与视觉艺术。通讯作者:方敏,副教授,15126708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