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繁
(重庆工商大学 外 国语学院,重庆 400067)
Fauconnier(1997)和Turner(1996)等人提出的概念整合理论是心理空间理论的延续和发展,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概念整合理论可以用来解释大量的语言和非语言现象,如:隐喻和类比现象、虚拟事实、范畴扩展、事件整合、语法结构、概念变化、文学与修辞等(刘正光,2002:11)。Lakoff和Turner(1989)提出了诗性隐喻的概念,并将生活中的概念隐喻作为诗性隐喻的构成部分。概念隐喻作为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渗入到生活和文学作品中,诗歌是隐喻最复杂、最新颖的表达。
对中国古典诗词意境的生成原因,众多学者都因它是一种“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的“妙境”而语焉不详。这也是中国古典美学无法逻辑地、实证地建立起意境理论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诗歌中的意境生成原因,历来的研究者们也都只是停留在一般的、表层的乃至显得单薄而空泛的“情”、“景”之间的加减乘除。而从意境深层的认知隐喻建构角度去探讨诗歌意境的文章少之又少,笔者认为,复合空间是一种普遍形式,能够有效地解释动态的、随机的、模糊的思维认知活动,为理解诗词的意境,即意象组合和创新形成的复合隐喻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认知工具;因此,基于概念整合理论,从认知隐喻角度去分析诗歌中意境的深层建构,对于当代诗歌创作及诗歌的理解都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Lakoff认为从根本上讲隐喻是一种认知现象。隐喻性思维是人类认识事物、建立概念系统的一条必由之路。相对于日常言语的使用规则来说,隐喻是一种正常语言的偏离。隐喻理论的主要内容包括:(1)隐喻不是一种语言结构,而是一种概念结构,隐喻语言只是概念隐喻的表层表现;(2)在语言表达上,隐喻是一种正常表达方式,而非对正常表达的偏离;(3)隐喻表达的不是相似性,而是跨域映射。通过将源域映射在目标域上,目标域从而得到理解;(4)意义不一定是字面的,所以隐喻可以有真值;(5)隐喻是基于身体经验的,它是身体、大脑、心智、生活经验的产物,因此不具有任意性;(6)隐喻具有系统性。这种系统性表现在语言和概念两个层次上;(7)隐喻具有层次性。隐喻从结构复杂性的角度可分为两类:基本隐喻(primary/primitive metaphors)和复合隐喻(complex metaphors)。不同的基本隐喻组合在一起就构成复合隐喻。隐喻具有层次性,抽象层次越高,就需要更多层次的隐喻(刘云红,2005)。人们能够理解繁复华丽的诗性隐喻,是因为诗性思维利用了我们日常的思维机制,但远远超越了它们、阐释了它们,并将它们以超乎寻常的方式组合在一起。(Lakoff and Turner,1989:67)
概念投射建立起两个输入空间(input space)的联系,输入空间包含来自范围(domain)的相关信息,同时也包含文化、语境、观点和其他背景信息的附加结构(additional structure)。输入空间之间的概念投射是非单向,可以从Input1到Input2,也可以从Input2到Input1。这是因为复合空间中还存在另外两个中空间(middle spaces),类属空间(generic)和复合空间(blended space)。前者包含输入空间共享的成分,它决定跨空间映射的核心内容;后者包含前者的类属结构(generic structure)以及其他更多的特定结构(specific structure),还可以包含输入空间中不可能出现的结构。从输入空间到复合空间的概念投射是有选择的(selective projection),并不是所有的输入空间所含元素都投射到复合空间。复合空间包含其他空间都不具有的层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这种层创结构不是从输入空间复制而来,涉及的心理过程十分复杂。复合空间根据一套统一的建构性(structural)和动态性(dynamic)原则进行操作,同时也遵守一套优化原则(optimality principles)。根据这两套原则就可以对概念进行整合,建立合理的概念整合网络。
1.基本思想
从概念整合的角度来看,中国诗词中的“意象”(image)一词最早作为两个独立的概念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复合空间(余渭深,2003:5)。古人认为,“意象”是“意”与“象”的有机结合,“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mental image),“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concrete image;visual image)。由此结合而形成的“意象”就是一个植根于同时又超越“意”与“象”的一个复合空间。有关诗词意象的研究也就大都集中在对“意象”进行审美特征和文化探源的阐释,即古人所谓的“托物言志”、“触景生情”以及“情景交融”等等。但这类研究很少从认知层面剖析“意”与“象”结合而产生的“意境”,即意象之外意与境的和谐统一的过程。前人针对诗词意象的研究也很少涉及到复杂的、不易察觉的认知活动。而概念整合理论为研究人们在诗歌创作中的认知活动及人们在诗歌的理解过程中的认知活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论基础,本文就试图在这方面做一些尝试。
不同读者在解读同一诗歌时会产生一个相同或者不同的意境,甚至同一读者在不同时候解读同一诗歌都会有不同的意境。这个意境也就是由不同的基本隐喻组合在一起构成的复合隐喻。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对诗歌的创作或理解过程进行分析时,输入空间1是具体的“象”,输入空间2是这些具体的“象”在文化语境中所承载的“意”,即基本隐喻。从本质上说,在作为整体的意境中,输入空间1与输入空间2的组织框架(organizing frame)不同,而且对于复合空间的生成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复合空间包含了输入空间的组织框架,同时复合空间还有自己的层创结构,即复合隐喻。因此诗歌意境的建构过程是双重围网络结构(double-scope integration network)的典型的复合过程。
在输入空间2中可能存在一个或多个对应的“意”、也可能存在一个或多个缺省的“意”,因此造就了理解过程中创新的无限可能(也存在零缺省的情况)。由于这一个或多个缺省(或零缺省),在进行跨空间映射和投射的过程中,在百科知识差异的背景下,人们在对诗的意象进行组合、完善及扩展。由于这三种相互关联的认知方式的差异,人们在对同一首诗的意境建构中产生了相同或者不同层创结构,形成了相同或者不同的意境。而这个复杂的认知过程是如何完成的?下面作者将用案例来分析诗歌意境的建构过程。
2.案例分析之锦瑟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毕生创作了大量的无题诗,形成凄迷哀婉、柔美幽约的独特风貌,但也因其隐晦曲折而令人感到难以理解。《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七律八句。这首诗是隐喻中套着隐喻,整首诗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梦蝶、望帝托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而这些典故各有它们的本义和喻义,但是其喻义究竟是悼亡、伤别还是自叙,当理解《锦瑟》时,必须要理解诗歌中具体的“象”在文化语境中所承载的“意”,即基本隐喻;以及由这些基本隐喻通过复合产生的层创结构,即复合隐喻,才能厘清《锦瑟》意境建构、理解其意境。
从概念整合的角度来看,输入空间1是具体的“象”,输入空间2是这些具体的“象”在文化语境中所承载的“意”,即基本隐喻。本诗的输入空间1具体的“象”包括:“锦瑟”、“五十弦”、“一弦”、“一柱”、“华年”、“庄生迷蝶”、“望帝托鹃”、“沧海”、“月明”、“珠”、“泪”、“蓝田”、“日暖”、“玉”、“烟”。这些具体的“象”在文化语境中所承载的“意”在输入空间2中表现为基本隐喻。“锦瑟”的典故意义为人名、乐器、年华(张晓娥)、鼓瑟思夫(孙桂平,83-86);其基本隐喻为美好的事物、思念夫君之悲苦或因为众多学者都无法确定其所表达的含义,因此其基本隐喻为缺省。“一弦”、“一柱”的基本隐喻为人生的各个阶段或生平情感经历。“华年”的基本隐喻为人生的最美好阶段。“庄生迷蝶”的典故意义为庄子对人生的迷惑,唐代哲学家成玄英认为该典故所表达的意义为“变化”,李白在《古风.九》借用该典故表达了对世事无常的喟叹(李秀芹,58-60);基本隐喻为人生如梦或人生无常。“望帝托鹃”的典故含义为望帝啼冤;其基本隐喻为主体的幽怨之情。苍海泛指“南海”,其典故含义为舜南放至于苍梧山而崩,基本隐喻为遥远的地方。“月明”的基本隐喻为思乡之情(如李白《静夜思》)、情人离怨或夫妻恩爱情深(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张九龄《望月怀远》、杜甫《月夜》)。“珠”的基本隐喻为美好的事物、“泪”的基本隐喻为悲伤。此句中“珠有泪”典故含义为“鲛珠与二妃泪洒斑竹”;其基本隐喻为因为处境艰难而悲痛欲绝。“蓝田”实为蓝田山,在县东南三十里,其山产玉,亦名玉山。在唐代,玉山多为长安士宦女眷葬地。“蓝田”的基本隐喻为风水佳胜之地。“日暖”中“日”的典故含义为君王;其基本隐喻为君王的态度逐渐改善。“玉生烟”典故含义有二,其一为《困学纪闻》戴叔伦“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其二为干宝《搜神记》“玉如烟然”,隐含珠存人亡之意。因此“玉生烟”的基本隐喻为美好的事物不可及或美好的事物未能得到欣赏。
图1
如图一所示输入空间1是相对固化的具体的“象”。输入空间2是具体的“象”在文化语境中所承载的“意”,即基本隐喻,相对开放。在输入空间2中可能存在一个或多个对应的“意”、或者存在一个或者多个缺省的“意”,因此造就了理解过程中创新的无限可能。输入空间之间的虚线就代表映射的缺省。例如输入空间1中具体的象在输入空间2中所承载的意可能因为读者百科知识的缺失而空缺或者错误,例如输入空间1中的“锦瑟”这个具体的象在输入空间2中所承载的意为美好的事物或思念夫君之悲苦或缺省。由于这一个或多个缺省及百科知识背景的差异,在进行跨空间映射和投射的过程中,由于具体的“象”投射入输入空间2中的文化语境中的“意”的不唯一性,人们在对诗歌中不同基本隐喻进行跨空间组合、完善及扩展时,会产生不同的选择。
在输入空间1中的具体的“象”及输入空间2中这些“象”所承载的“意”之间,也即是基本隐喻之间在空间内部及空间间的组合时会相互影响及限制,如“月明”这个具体的“象”所表达的基本隐喻可以是“思乡之情”、“情人离怨”、或“夫妻恩爱情深”,但在与输入空间1中的其他具体的“象”如“庄生迷蝶”、“望帝托鹃”、“蓝田”、“日暖”、“玉生烟”空间内组合时,“象”之间相互影响及限制,在进行跨空间投射后输入空间2中“象”所承载的“意”,即“月明”的基本隐喻就缩减为情人离怨或夫妻恩爱情深。
不同的读者会对组合的基本隐喻进行完善和扩展,例如对于输入空间1中“月明”这个“象”所表达的基本隐喻,在输入空间1中各个“象”组合后,人们在解读诗歌时就会根据自身的百科知识对其所表达的基本隐喻进行完善和扩展,如:(1)读者会进一步完善“夫妻恩爱情深”,联想人生如此短暂而美好,而在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却因命运无常,爱人逝去,将这个基本隐喻在输入空间中扩展,最后基本隐喻在进行复合时形成层创结构,即复合隐喻“悼亡”;(2)读者或者会进一步完善“情人离怨”,感叹人生的美好及人生的无常,表达美好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得的幽怨,将这个基本隐喻在输入空间中扩展,最后基本隐喻在进行复合时形成层创结构,即复合隐喻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恋”。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进一步完善和扩展,读者会抽取输入空间1中所有“象”及其在输入空间2中所承载的基本隐喻的共同特征,在层创空间中形成复合隐喻,即完成了诗歌整体意境的建构。如在《锦瑟》的意境构建中,读者抽取输入空间1和输入空间2中所有关于“夫妻恩爱情深”及命运无常的所有共同特征,在层创结构中构建出“悼亡”的复合隐喻或者意境。
至此,通过输入空间1中“象”在空间内部的相互影响及限制,“象”对空间间输入空间2中所承载的基本隐喻的影响而引发的完善和扩展,输入空间1中所有“象”与其输入空间2中基本隐喻的互相限制影响并抽取共同特征,在层创空间中形成复合隐喻,即完成了诗歌整体意境的建构。
不同的读者在解读某一诗歌时,对诗歌中某些“象”的基本隐喻了解得很清楚,而对有些“象”所表达的基本隐喻了解得不是特别清楚;还由于所处的时代及百科知识的差异,对同一个“象”所表达的基本隐喻不同的读者也会有差异。这些都会导致读者在对基本隐喻进行组合、完善和扩展形成复合隐喻的过程产生影响,形成不同的复合隐喻,也即是对同一首诗的意境形成不同的理解。
概念整合理论为研究人们在诗歌创作中的认知活动及人们在诗歌的理解过程中的认知活动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论证了复合空间是一种重要的、有序的、强大的、系统的以及普遍的认知操作(Fauconnier,1998)。虽然Fauconnier(1997)和Turner(1996)都认为目前还很难对复合空间进行计算模型化(computational modeling),所以对这种认知模式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语言的认知功能方面,但从上文对于在文化语境中具体的“象”所表达的一种或多种“意”或基本隐喻之间的相互限制及影响,在空间中的完形和扩展,及通过空间间的投射在层创结构中形成复合隐喻即诗歌意境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用概念整合理论对诗歌理解过程进行的分析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人的认知活动的本质,这为实现古典诗词的计算语言分析打下基础。
本文选取中国诗歌史上争议最大的诗作之一《锦瑟》,对诗词理解中意象组合对意境建构的决定性作用进行了剖析。通过分析基本隐喻是如何在空间中合成为复合隐喻的过程,推进了概念合成理论的应用研究,也为逻辑地、实证地研究诗词意境从认知隐喻建构角度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由于古典诗词意象的多样性,要实现古典诗词的计算语言分析还需要大量的前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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