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年轻的糖尿病患者来说,很多隐忧是外人难以感受和理解的。因为身患隐疾,上大学之前,会担心被大学拒录;找工作前,会担心被单位辞退;谈恋爱时,会担心对方家庭不接受;结婚后,又要担心下一代是否会遗传……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都选择隐瞒。假装正常,背后委屈,假装乐观,背后落泪,假装无所谓,背后无时无刻不在焦虑紧张。
小时候,我是一个自卑又自傲的人。在身体疾病情况下仍能取得优异的成绩,让我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亲朋好友教育子女的范本,似乎“身残志坚”就是我的代名词。只是褪尽那些华美的光环,只有我才知道这个词背后的现实含义是什么。
考大学、找工作都不是我的难题,谈恋爱却成了我的硬伤。最受伤的不是分手,而是你甚至不能因为分手怨恨对方,只能怪老天不公平,怪自己身体不好。虽然也知道糖尿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但是换位思考,也能理解对方家庭的心情。更受伤的,是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将来每一次恋爱,都要经历同样的心理煎熬,并且一早在心中设定好结局。
我曾经开玩笑和朋友说,我的恋爱步骤比别人多一步。别人可以找到感觉就相爱,我却在找到感觉后必须向对方澄清自己的情况。在这个问题上,我决不隐瞒,似乎隐瞒就像欺骗,没说假话不代表就说了真话,我害怕的,是事后知道真相的他再提出分手,会对我伤害更深,打击更大。我更愿意在一开始就把情况说出来,等对方接受这个事实。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海誓山盟,而是在了解和学习了这个病之后,能够真正从心里认同它的存在,并且相信不会对将来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我们可以站在平等的位置谈恋爱,对方是因为爱我才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同情怜悯而委曲求全和我在一起,或是担心受到道义谴责而不敢提出分手。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相信对方可以冷静理智的劝服父母接纳我,而不是在我和他的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相信今后的争吵仅仅是就事论事,而不会因为这个暗伤在从中作梗让人借题发挥。
认识老公之前,我像所有还在找对象过程中的病友们一样,将困难无限放大,给自己预设很多种可能性,虽然相信真爱会降临,却从不相信会轻易降临到自己身上。直到老公出现,让我感受到父母之外,真正能与我心有灵犀的人。
我曾经在写父亲的一篇文章里说过,在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中,因为自私和懦弱,畏惧困难,害怕承担责任,所以父母那一辈人相濡以沫的感情、同甘共苦的传统美德,我再也遇不到了。那时我读大学,母亲连下六个病危通知书,父亲在医院日夜不离守候了整整两年,而我刚刚因为男朋友家里的反对,和男朋友分手了。
老公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说他不一定会做的有我父亲那么出色,但是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幸福快乐。他和我一样,也是糖尿病人,1型,病龄很长——似乎不用考虑其他,在这个病上我们都有诸多共同点了。
和他谈恋爱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用多出那个步骤等着对方接受得病这件事,仿佛天生就只能被动等待命运的宣判;不用在低血糖时解释半天以消除对方的不安情绪,仿佛稍有不适就会让对方退却三分;不用在打针、测血糖时遮遮掩掩,仿佛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公很细心,路走多了或者饭吃少了会提醒我加餐,买药时除了买胰岛素还会买一些保健类药品改善微循环防止并发症,会约着我定期去医院复查,把逛医院当成逛公园那么习惯,甚至还会约着一起测血糖,比比谁控制得更好,谁应该补一针剂量。很多事情我俩心领神会,外人却难以插足,这让我有种与老公心心相印的幸福感。
老公总说,我是他的救星,把他从过去浑浑噩噩的生活中拯救出来,重新看待生活和自我。其实老公不知道,他也是我的救星,让我从过去消极悲观的生活态度中解脱出来,开始用积极情绪对待人生。
坚强都是事后才能说的,还在过程中的人,总会把困难无限放大,会因为找不到出口而忧心忡忡。我同样不会忘记每跨过一道坎之前焦虑的心情,只是千帆过尽之后,终于可以聚首沧桑话家常了。
去年我到厦门出差时遇到一个糖友,也是接近二十年的病龄,孩子快一岁了。和我说起之前对生孩子这件事的担心,那种阴霾密布却总挥之不去的心情,我完全能感受得到。这是糖尿病人,或者说每一个需要考虑健康状况的人都会遭遇的心情。当我们成为这个社会用某种标准衡量时的少数派,我们都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心血来博得社会的认可,证明自己不特殊。如今,那位厦门的糖友终于可以轻松地说,生孩子真的不用那么紧张了。
我现在也可以轻松地说,真爱真的会出现的。这是老公对我的救赎,对我整个人生观的救赎。他曾经说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遇到无法抵御的困难,他会把一切留给我,就算只有一支胰岛素,他也会全部留给我用。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一直坚信婚姻不只是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就好比一个百万富翁愿意给你一万,和一个只有一千块钱的人愿意把一千块钱都给你,哪一个你更看重?当你需要一百万的时候,那个百万富翁会愿意把一百万都给你吗?
母亲病危时,父亲已经没有工作一年多了,每个月领着200多的社会保障金,周围病房里充满抛妻弃子、逃债自杀的新闻,可是父亲依然义无反顾的
坚持着,四处借钱给母亲治病。在很多人眼里母亲的病愈是个奇迹,父亲的坚守更是个奇迹,但我相信奇迹总是人创造的,只要你相信,并且心存感激,奇迹就会出现。
在老公出现之前,我曾经向朋友宣称自己想要单身一辈子。朋友告诉我,每一个不想结婚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是因为我们还走在路上,以为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才为自己找个退却的借口,自我安慰的理由。也许就在亦步亦趋瞻前顾后的纷扰中,终点已在前方向我们招手了。
无可否认,两个糖尿病人组建的家庭,将来还会遇到很多无法预料的问题。可是只要同心同德,外在的困难又有什么可畏惧?人们总爱说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到底是对周遭不确定,还是对自己也抱有怀疑?
幸福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才能营造真正的安全感,如果只是一味等待别人施舍,自己却因为害怕受伤而不愿付出,那么只会像歌里唱的那样: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往往过的都不怎么幸福。
感谢老公给了我这样的勇气,能够抛弃过去的杂念义无反顾朝前走;感谢老公给我这样的信心,让我相信未来一路有你同行。我知道对于大多数还在路途中的病友们,对生活排除干扰重拾希望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只希望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所有人,前方并不像预想的那么无望,发芽的季节,花开的季节,结果的季节,总会在未来的某个节点处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