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社会转型背景下的士人心态

2012-08-15 00:44:28周玲玲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谶纬经学士人

周玲玲

一、汉末学术变迁与士人心态

1.经学的衰落与士人心态。儒家经学是中国士人的学问之本、立身之本。经学的式微,势必会引起士人心态的种种变化。儒家经学的衰落是由多种历史因素造成的。

首先来自经学本身的原因。其一是因儒学在东汉发展不纯。东汉儒学与神仙道术、谶纬迷信广泛结合,使其神学特征日益彰显,神秘化与宗教化越来越严重,与纯正的儒学精义和精神越来越远。这缘于统治者自身的爱好和提倡。如在《后汉书·张衡传》中记载:“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以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①有了统治者的提倡,加之对于非谶的儒者的镇压和打击,谶纬之说必然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很多的朝臣改变自己进谏的方式,在讨论国政的谏章中充斥着谶纬灵异之说,他们希望借助谶纬之说来实现劝诫君王的目的。这样也就使得谶纬灾异之说有了其实用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这种风气在社会上的流行。其二经学发展日益的教条化和繁琐化,到汉末与社会现实严重脱节,丧失了其解决现实问题的实用价值。《后汉书·郑玄传》颇能说明这种情况:“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②可见,经学的发展离实用的道路越来越远,在很多情况下,甚至变成了奔竞之徒追逐利禄的手段,或者结党树私的工具。经学因此遭到了越来越多的文人的不满。

其次是统治者对经学的崇信程度有所降低。先是汉安帝“薄于艺文”,“学校凋敝,鞠为园疏”;其后桓帝时这种情况变得更加严重,如《续汉志》曰:“祠老子于濯龙宫,文罽为坛,饰淳金铅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③;不仅如此,桓帝甚至崇奉老子和佛学,以至于“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灵帝别立鸿都门学,以书画诗赋技艺进士,他们都一致反对传统经学的提倡,经学已受到皇权的冷落。当然,我们并不是就此认为统治者将经学摒弃一边而不用,而是这种冷落带来的后果是儒学的衰微。不可否认,历代的统治者都有关于强调明经的政策,但是到了东汉的后期,这种强调恐怕更多的只剩下表面上的形式而已,可见儒学的衰颓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三是汉末经学的日益繁杂和神秘化的学风,遭到了有识之士不断的揭露和批判,引发了广泛的理论批判,更加速了经学的衰颓。王充在《论衡》中对谶纬神学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使其虚妄迷信本质暴露无遗,强烈地撼动了谶纬经学的理论基础,无异于敲响了经学的丧钟。自王充之后,王符的批判更是将社会批判的矛头引向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它开启了经学的背离之路。之后,仲长统提出的全新天道观——“人事为本,天道为末”,这无疑是对于人在自然与社会活动中的主观能动作用的突出强调,是对传统经学的又一次重大背离,同时也意味着经学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经学的衰颓,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于统治者一再宣扬的纲常名教造成了猛烈地冲决,使得士族及经学知识分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他们对政治的热情锐减,在精神空虚苦闷的情况下,他们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上的依托,这恰恰就给了道家思想发展的良机。士人们心态上逐渐发生了一种内转,由对外在事功的追求,向对个体人生意义的探求转变,并开始尝试着在个性情感的自由舒放中寻找精神的慰籍,强调个体人格的独立自由和体认。

2.老庄思想与士人心态。士人心态上的苦闷和对于自身生命价值的重视给老庄思想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使得道家思想在社会上逐渐流行起来。老庄思想的这种复归还要从王充说起。王充在东汉末年的思想批判大潮中,不仅猛烈地抨击了谶纬经学的虚妄和荒谬,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思想改革方案,希望能挽救汉末社会。他在理论上找到的办法是提倡道家的自然宇宙观,来代替儒教的“天人感应”论。王充的《论衡》“给僵化、禁锢、腐朽的经学以强有力的冲击……王充开启一代学风,异端思潮遂一发而不可止,后来逐渐流为崇尚自然、轻慢名教的一种政治思潮。”④自王充以来,老庄思想逐渐发展成为时代潮流,很多有着较高声望的儒学世家都兼习老庄。以东汉影响很大的班氏家族为例,班嗣就是老庄思想的服膺者和践行者。班固更是在其名作《两都赋》中以黄老的“至治之世”作为政治的最高目标。东汉末年,随着经学的衰颓和社会批判思潮的兴起,老庄思想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党锢之祸后,士人干预政治的热情快速降温,转向了崇尚自然的《老》、《庄》学说。许多经学家都兼习《老子》,如大儒马融就是一例。马融的“不拘儒者之节”恐怕与其习《老子》不无关系,其弟子郑玄恐是受到了乃师的影响,在其《易纬注》中更是首开以《老》注《易》之先河。可见,老庄思想已经渗透到汉末文化学术的各个层面。

同时,汉末士人在走向人性自然复归的过程中,生命意识开始觉醒,具体表现为死亡意识的觉醒。当儒家的价值体系开始崩塌时,士人开始自觉的关注自身的价值存在,汉末残酷的政治和黑暗的现实在士人的心理上造成了很大的阴影。当外在的对于事功的追求因现实而变成虚幻,甚至变成绝望之后,士人们开始了对于自身生存状态的思考,而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关于死亡的问题,死亡意识开始觉醒。在关于死的问题上,士人们熟谙的儒家思想并没有给他们答案。《论语·先进》言:“未知生,焉知死。”⑤孟子《告子·章句上》载:“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也,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⑥在儒家看来,人在世界上主要的还是要做好活着的事情,具体说就是用自己的生命来践行儒家的伦理道德。甚至当“生”与“义”产生矛盾时,应该“舍生取义”。

与儒家生死观不同,庄子对死亡有较为自觉而深刻的认识,生死的问题在他看来非常重要。他说:“死生亦大矣。”⑦庄子突出和高扬的是个体生命的存在及价值,其目的是要保护人的个性,寻求人的自身价值,使个人摆脱现实的束缚,超越生死,获得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庄子认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⑧;“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⑨。这就表明,人之有生有死如同自然之有昼有夜,均为自然的规律。庄子对生死怀抱旷达态度,他说“不乐寿,不哀夭。”⑩个体只有顺应自然,才能实现自我超越,进入高层次审美。

可以说,正是上述的原因,让汉末士人和道家老庄哲学走的越来越近。在对于老庄哲学的研习和实践中,士人们给自己空虚而紧张的心灵找到了很好的解脱方式。“道家美学虽然也具有高度尊重人的理性精神,但它从不主张而且反对用特定的社会伦理道德来规范人的情感,强烈地主张自然无为,‘任其性命之情’,‘达于情而遂于命’,强调情感的自由抒发和表现”⑪。随着汉末崇尚“贵生”、以个人的自由独立为其终极价值的道家思想的复兴和其影响的渐渐扩大,乱世中的文人士大夫在老庄哲学中找到了心灵的庇护和精神的依归。

二、汉末经济的发展与士人心态

社会思潮的形成与社会经济的发展有着紧密的关系。东汉社会经济发展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是东汉田庄经济的发展使得政治权利控制在豪强士族手中,下层的文人很难有晋升的机会,施展抱负更是无从谈起。在这种黑暗的社会中,很多士人丧失了对儒家宣称的终极真理、伟大事业的追求,留下的只有对社会的失望和怨恨。

其次是东汉社会经济的发展影响着士人的人生价值观。东汉统治者实行纵容、保护商业活动的政策,使商业空前活跃起来。商品经济的繁荣不但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使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转变。在城市中奢侈享乐之风盛行,这种奢侈享乐之风从《后汉书·马融传附马廖传》记载中可见一斑。对财富的追逐,奢侈享乐之风的盛行,逐渐改变着整个东汉的社会风气,同时也影响着东汉士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仕途的失意、抱负的无法实现,使他们转向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对世俗享乐的追求,这就恰好和道家的“贵生”思想一拍即合。他们认识到既然生命的长度是无法延长的,那么不如在现实的享乐中增加生命的密度,但这些终究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真正的渴望,他们只是在黑暗现实的冷酷嘲笑下,转而无奈的自我解嘲而已。

三、党锢之祸与士人心态

不可否认,东汉王朝为了加强统治,的确网罗了很多的人才。自东汉建立之初,就继续奉行并发展了西汉武帝刘彻以来的养士政策,在首都建立了太学。到了质帝刘缵时,太学生已经发展到三万多人。太学生的成分也并不局限于豪门的贵族子弟。这大量的脱离生产的知识分子,都希望通过当时采用的察举制度,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抱负。可以说,在东汉王朝建立的前期,这样的制度还是可行的,因而,大多数的士人,尤其是下层的士人是满怀希望的。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大量的士人涌向京城洛阳,洛阳也自然成了知识分子们猎取功名富贵之地。但到了东汉后期,随着政治的日益腐败,取士制度的流弊也日趋严重。

首先是经济的发展带来的门阀制度的形成,使得取士制度在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在背后附着宗亲势力的士人地位日增,门弟观念日浓,门阀世胄极力保护着自己家族在统治政权中的地位,使得大量有才能、有抱负的士人沉迹下僚,文人们的仕进之路不再畅达。各级官吏在察举、征辟制度中舞弊行为猖撅,所谓“茂才异等”、“贤良方正”往往被富贵人子弟所占据,中下层文人的进仕之路被堵死了。

其次是卖官鬻爵的事情在东汉末年屡见不鲜,清贫的士人只能被排斥在政权之外,仕进的道路也由此被封杀。如《后汉书·孝灵帝纪》中记载:“时卖官,二千旦,二千万;四百旦,四百万。其以德次应选者,半之,或三分之一。于西园立库以贮之。”⑫下层士人立身扬名的愿望几成泡影,目标与追求的难以重合,让他们感到奋斗的徒劳,前途的无望,士人们的内心对现实的政治充满了不满和愤恨。

第三是最震撼士人心灵的党锢之祸。东汉后期,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日益尖锐。外戚、宦官间的争斗逐渐白热化,致使朝政昏暗,国事日非,文人就用清议来评判政治,议论是非,无权的士人们在宦官和外戚的激烈权力斗争中往往成了牺牲品,“匹夫抗愤,处士横议”的结果,导致了桓、灵之间的两次党锢之祸的爆发,大批士人或被杀,或遭禁锢。至此,宦官控制了朝政,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汉末政治的腐败和堕落达到了顶点。社会由安定走向混乱,由有序走向了无序,社会的发展失去了既定的规律性。人们处于矛盾、焦灼、空虚、孤独的心态之中,汲汲皇皇,不可终日。政治的黑暗,社会的混乱以及两次党锢之祸给当时文人心理以巨大的震撼,强烈地冲击了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意识,使得他们的观念、人生价值取向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更深地去理解自身与社会的关系,去反省个人的命运,去追求个体的独立人格,汉末文人的个体意识逐渐开始觉醒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文化灾难,可以说是将士人心中残留的仅有的一点仕进之心毁灭殆尽。从此之后,士人对于统治者和儒家的伦理道德彻底失去了希望,转而开始思考自身价值。

至此,我们从学术、经济、政治几个方面考察汉末社会的变化。可以说,在这些外部因素的变化之下,引发的是士人心态的变化。这种心态的转变势必会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得以体现,《古诗十九首》对此就是很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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