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垚 沈文凡
我国古代婚俗现象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嫁娶礼仪约定俗成,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和文化。从文学、民俗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学科角度来看,古代婚俗文化有其独特研究价值,对于溯源人类繁衍的历史进程、动态,及其礼制、风俗,社会和经济发展状况等研究,有着一定的价值和意义。唐代是我国古代封建社会相对开放的历史阶段,人们的婚俗习惯和生活趣味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封建礼教的严格束缚,在诗歌文学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出现了诸多描写“婚姻嫁娶”的诗篇,可以分为:“嫁娶诗、催妆诗、却扇诗、七夕诗、遇仙诗、和亲诗、感伤婚诗、宫怨诗、去妇诗、议婚诗”等等,这些诗从历史、风俗、社会、文化、女性等多个视角和层面审视婚恋,提出了不同于古代婚俗礼制的婚恋观念。唐代诗人的“婚恋观”整合了唐代礼教思想、法制思想、民间习俗,诗人们以士大夫身份重新审视婚俗文化,在继承传统婚俗文化的同时,追求恋爱自由,以“学”、“识”、“才”、“能”为婚恋审美标准,推崇“才子佳人”匹配,取代了社会生活中“门第观念”、“嫁娶论资”等婚嫁标准,同时提倡节俭持家风尚,同情婚姻中的弱势群体,强调尊重婚姻中男女双方的独立人格,批判了社会生活中的复古婚俗和媚俗婚姻,体现了唐代诗人独特的性格、风度和气骨,对上古婚俗传统和现世社会婚俗进行了批判性、前瞻性和实践性的探讨和思考。
我国远古时代处于原始社会初期,生产力水平低下,“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①,社会经济和意识形态尚处于一种无序、混杂、野蛮的风貌,礼制尚未形成,男女杂居,婚嫁礼仪尚未出现。我国古代嫁娶礼制的滥觞,最早可以上溯至三皇五帝时期:“夫妇之道,始于遂皇(即人皇),嫁娶之制,起于仓皇,共牢合巹之礼,作于三王之世。”②我国古人认为:“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③,“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④,他们将“婚姻”视作生命和后代延续的根本,很早即认识到“婚姻”的意义和作用。上古社会,人们讲究“亲亲、尊尊”、区分“男女之别”、禁止“同姓通婚”:“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有正,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⑤,“取妻不取同姓,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⑥,这些婚俗礼仪一直延续至后世。唐代婚俗文化一方面继承了上古婚姻文化礼制传统;另一方面,在社会习俗的各个方面都有所衍变和发展。
唐初统治者汲取隋代暴政滥刑的亡国经验,进一步完善和减缓了社会各项刑罚,其中,《唐律疏议》第十二至十四卷“户婚”类中,出现了共计46条法令,明确诠释和约束人们的恋爱和婚姻行为,可以分为以下四类标准:一、严格遵循封建社会尊卑等级制度:“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⑦;二、遵循儒家孝道传统:“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妾减三等。各离之。知而共为妇姻者,各减五等;不知者,不坐”⑧,“诸祖父母、父母被囚禁而嫁娶者,死罪,徒一年半;流罪,减一等;徒罪,杖一百(祖父母、父母命者,勿论。)”⑨;三、同姓不婚:“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缌麻以上,以奸论”⑩,“其父母之姑、舅、两姨妹妹及姨、若堂姨,母之姑、堂姑,己之堂姨及再从姨、堂外甥女,女婿姊妹,并不得为婚姻,违者各杖一百。并离之”⑪,“诸尝为袒免亲之妻,而嫁娶者,各杖一百;缌麻及舅甥妻,徒一年;小功以上,以奸论。妾,各减二等。并离之”⑫;四、提倡妇女自愿守节,尊重个人婚嫁意愿,禁止强娶强嫁:“诸夫丧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强嫁之者,徒一年;期亲嫁者,减二等。各离之。女追归前嫁,娶者不坐”⑬,“诸违律为婚,虽有媒娉,而恐喝娶者,加本罪一等;强娶者,又加一等。被强者,止依未成法”⑭。唐代户婚类法令继承了上古封建社会宗法伦理体制和礼仪制度,严格执行等级限制标准,在宗法制的封建社会,起着巩固和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作用。
唐人婚龄习俗基本延续了上古传统,男女婚龄较早,唐代诗人王维《早秋山中作》:“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⑮我国古代社会“早婚”现象较多,究其原因,笔者以为,从古代社会生产力、社会分工和社会结构层面考察,“早婚”现象的出现并非偶然,主要有三个因素:一是古代医学发展缓慢,人们整体寿命较短;二是古代社会动荡不安,战争、灾荒、瘟疫等频繁出现,造成人口数量增长缓慢,在农耕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条件下,社会需要大量体力劳动者;三是儒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⑯家族思想观念的影响。综上,我国古代“早婚”现象的出现和延续是无法避免的。
我国古代社会婚嫁的“媒介”以“媒人”为主,有“官媒”和“私媒”,发展至唐代时,出现了“媒神月老”,民间社会流传着月老为男女牵红线定终身的传说:“韦固少未娶,旅次宋城,遇异人,倚囊坐,向月检书曰:‘吾主天下之婚,囊中赤绳以系夫妇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易,君妻乃此店北卖菜陈妪女也。’固入菜市,见妪抱三岁女,且陋,老人指示,固怒,磨刀付奴曰:‘杀彼女,当赐汝万钱。’奴翌日,刺于稠人中,才伤眉间。后十四年,固以父荫,参相州军事刺史。王泰妻以女,年十七,容貌尚丽而眉间常贴花钿,未尝暂去,逼问之,曰:‘妾,郡守之犹子也。父卒于宋城任时,方襁褓,乳母鬻蔬,以供朝夕,尝抱入市,为贼所刺。眉间之痕尚在,故以花钿傅之。’固感其言,因尽前事,始知月下老,非虚谬也。宋城宰闻之,名其店曰‘定婚店’。”⑰唐代社会,婚姻中采用较多的媒介不是媒人,而是男女双方家长的“婚约”。唐代律令承认合法婚约:“为婚之法,必有行媒,男女、嫡庶、长幼,当时理有契约,女家违约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⑱;“诸为婚而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约;已成者,离之”⑲;“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约,谓先知夫身老、幼、疾、残、养、庶之类。)而辄悔者,杖六十。(男家自悔者,不坐,不追聘财)”⑳;“若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半。徒娶者知情,减一等。女追归前夫,前夫不娶,还聘财,后夫婚如法”㉑。
《龟磵诗话》对我国古代“媒人”有所记载:“姻之为言,女因媒也。婚姻之必以媒,自上古已然。姜嫄祠郊禖,禖,先媒也。变媒为禖神之也。先媒,盖指蹇修之类也。郭景纯《游仙诗》曰:‘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蹇修为理’,注:‘蹇修’,古贤媒也。……古人贺成婚诗,多用青鸟,如‘青鸟间关喜信传,葱葱佳气溢门阑。’又,‘青鸟遥传喜信来,郁蔥佳气满蓬莱。’青鸟,盖指媒妁也。《楚辞》曰:‘令鸩为媒’,‘鸩’,南方青鸟也。或曰:‘借用王母青鸟’,盖谓婚家信使也,其说亦通。”㉒我国古代最早的“媒人”是上古时期传说中的女娲,也有借“玄鸟”、“青鸟”为吉兆,作为婚家的信使,后逐渐演化为“媒人”。周代时开始设立“官媒”:“郑康成曰:‘媒之言谋也,谋合异类,使和成者。’凡嫁娶之道,必由媒妁,自太昊制昏礼则判合之义,当有所由便应有媒矣。至周始置媒氏之官。”㉓周代媒人作为官员中的一级,掌管着很多人的命运:“媒氏:掌万民之判。”㉔男女婚姻嫁娶必由“媒人”搭桥沟通方得社会认可,形成了“非媒不婚”的社会礼节习俗:“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㉕随着封建社会经济、政治逐步稳定,婚俗礼制愈加得到巩固和加强,“行媒”日益受到重视:“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㉖汉代流行“行媒”,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防止男女失礼:“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必由父母,须媒妁何?远耻防淫佚也。”㉗“媒”的出现和发展,反映了我国古代社会礼制风化逐渐森严的发展动态。媒人亦称“伐柯人”:“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㉘;也称“冰人”、“大冰”。
“催妆”源于古代婚姻仪式“六礼”(“六礼”即《礼记·昏义》所载:“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㉙中的“请期”礼。“催妆”即催促女方备好嫁妆,以期早日完婚。唐代时,“催妆”礼逐渐演化为新郎或傧相在婚姻仪式上作“催妆诗”。唐人新婚时,新郎或者傧客登高赋诗,催促新娘梳妆、迎接新娘出嫁,如唐代诗人黄滔《催妆》:“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㉚诗中描写了婚姻仪式的热闹场面。再如:“徐安期《催妆》诗曰:‘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㉛诗中表达了诗人对夫妇新婚幸福生活的祝愿。《龟磵诗话》中记述了唐代陆畅所作“催妆”诗的写作情境:“唐云安公主下嫁,诏陆畅作催妆五言,曰:‘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內人因其吴音捷才,以诗嘲之云:‘十二层楼倚翠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遣吴歈入汉宫。’陆酬曰:‘粉面鲜郎选正朝,偶逢秦女学吹箫。预教翡翠闻王母,不奈乌鸢噪鹊桥。’六宫大咍。按,内人嘲陆诗,或曰:‘宋若兰姊妹作。’”㉜诗中“天母”指唐顺宗时期的王皇后,“日兄”指唐宪宗,云安公主是王皇后所生,下嫁刘士泾,陆畅另有《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二首》:“(其一):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其二):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㉝陆畅才思敏捷,应对如流,诗歌风格清丽。《龟磵诗话》中另记述了卢储写作“催妆”诗的逸事:“《南部新书》云:李翱尚书牧江淮郡日,进士卢储投卷来谒李。礼待之,置文卷几案,间赴公宇视事。长女及笄,见文卷,寻绎数四,谓小青衣曰:‘此人必为状头。’公闻之,深异其语,乃纳为婿。明年,果状头,才过殿试,即赴佳姻。《催妆》诗曰:‘昔年曾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已成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至官舍,迎内子入庭,花开乃题诗曰:“芍药渐新栽,当庭数朵开。东风与拘束,留待细君来。”㉞卢储的“催妆”诗与一般的催妆诗相比,更多流露出轻松揶揄的格调,体现了唐代诗歌诙谐和游戏的一面。
“却扇”传统源于东晋温峤娶妻故事:“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馀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因疑是老奴,果如所卜’”㉟,后来人们在举行婚礼时,新娘用纱扇遮面,待交拜后彻扇,亦称“披扇”。唐代时,出现了在扇面上作诗、恭祝新婚夫妇的诗歌文化,如李商隐的《代董秀才》:莫将画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㊱(“若道团圆是明月”中“是”,一作“似”㊲)。
在我国古代,社会成员以“家”为基本生产单位,“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㊳。因此,古代封建社会高度重视“婚姻嫁娶”的作用,通过“联姻”方式谋求、巩固和发展生活基础、社会地位及权力保障,“和亲”现象即源于此。唐代统治者延续了与异族和亲的政策,以巩固国家周边地区的统治,因此,出现了描述和亲事类的“应体”诗歌。神龙三年(707年)四月十四日,唐中宗册封雍王守礼之女为金城公主,许嫁吐蕃;景龙四年(710年)正月十七日,中宗幸始平县,送公主入蕃,《旧唐书·本纪第七》对金城公主的出嫁有所记载:“夏四月辛巳,以嗣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出降吐蕃赞普。庚寅,幸荐福寺,曲赦雍州”㊴,时朝廷诸多大臣作诗奉和,本文摘选了其中几首较有代表性的,如崔日用:“圣后经纶远,谋臣计画多。受降追汉策,筑馆计戎和。俗化乌孙垒,春生积石河。六龙今出饯,双鹤愿为歌。”(《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㊵崔湜:“怀戎前策备,降女旧因修。箫鼓辞家怨,旌旃出塞愁。尚孩中念切,方远御慈留。顾乏谋臣用,仍劳圣主忧。”(《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㊶韦元旦:“柔远安夷俗,和亲重汉年。军容旌节送,国命锦车传。琴曲悲千里,箫声恋九天。唯应西海月,来就掌珠圆。”(《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㊷李适:“绛河从远聘,青海赴和亲。月作临边晓,花为度陇春。主歌悲顾鹤,帝策重安人。独有琼箫去,悠悠思锦轮。”(《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㊸这些诗皆表达了对“和亲”的赞赏以及歌颂,寓意了唐代统治者以婚姻为纽带,怀柔安远、笼络异族之意。
唐人的嫁娶习俗不仅延续了上古的传统风俗文化,更展示了唐代开放的社会环境所孕育的独特婚俗文化,形成了儒家气骨、佛家清修和道家风度三种婚嫁文化理念的融合,并倾注了唐人的审美取向和价值观念,体现了唐人独特的个性追求。
白居易《新妇石》:“堂堂不语望夫君,四畔无家石作邻。蝉鬓一梳千岁髻,蛾眉长扫万年春。雪为轻粉凭风拂,霞作胭脂使日匀。莫道面前无宝鉴,月来山下照夫人。”㊹诗人追求真挚的爱情,将“新妇石”隐喻为世间坚定不移的爱情,赞美了坚贞不渝和刻骨铭心的情感,寄予了对古代战乱中底层百姓悲惨生活的同情。
唐代诗人提出了个性化的择偶标准:“有女欲嫁娶,不用绝高门。但得身超俊,钱财总莫论。”(王梵志《有女欲嫁娶》)㊺诗人提出了具体的“人、才、品、貌”婚嫁择偶标准,诗人作为文人士大夫,强调重视婚姻嫁娶中的人才、品学、礼仪、道德等美德,轻视门第和钱财。
中古以还,社会尚门阀贵族,存在着严格的“士族”、“庶族”界限,渗透在男女婚姻嫁娶中,表现为长久的“门第观念”。唐代时,这种门第嫁娶之风依然盛行,社会中的“大姓”少与庶族通婚。白居易元和三年至五年(808-810年)所作的《朱陈村》诗,描写了远离尘世的朱、陈两村世代联姻的淳朴之风:“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县远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村之民,死为村之尘。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亲疏居有族,少长游有群。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生者不远别,嫁娶先近邻。死者不远葬,坟墓多绕村。既安生与死,不苦形与神。所以多寿考,往往见玄孙。我生礼义乡,少小孤且贫。徒学辨是非,只自取辛勤。世法贵名教,士人重冠婚。以此自桎梏,信为大谬人。……一生苦如此,长羡村中民。”㊻诗中对浮华的门第观念作了批判。宋代苏轼续写了“朱陈村”诗,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苏轼贬赴黄州途中,路过歧亭,见陈季常家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作了《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其二):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㊼“朱陈村”在我国徐州萧县附近,村中仅“朱”、“陈”两姓,世代通婚。“不将门户嫁崔卢”中“崔”、“卢”系南朝梁、陈贵族姓氏,当时社会上流行着士族之间内部联姻,不与庶族通婚的现象。第一首诗赞美了朱陈村自然淳朴、静谧安宁的民风;第二首诗则抨击了贪吏催钱,使得民风不淳的社会现象。白居易和苏轼的诗歌,赞赏了朱陈村村民不屑与贵族联姻的淳朴品格,并对世风日下的社会表示忧虑。
唐代诗人个性化的“婚嫁观”,不仅丰富了我国古代婚嫁风俗文化,提出了多种婚嫁观念供人们选择,开阔了人们的视野,可谓古代婚嫁思想之“启蒙”。
唐代时,出现了多首描绘“七夕”的爱情诗篇,寄托了诗人们对美好爱情和生命自由的向往。如崔颢:“长安城中月如练,家家此夜持针线。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班姬此夕愁无限,河汉三更看斗牛。”(《七夕》)㊽诗境清冷,皎洁的月光,幽幽的深夜,只有萤火虫闪着星星的光亮,遥想牛郎织女无限的离别,诗人清愁无限。韦应物:“人世拘形迹,别去间山川。岂意灵仙偶,相望亦弥年。夕衣清露湿,晨驾秋风前。临欢定不住,当为何所牵。”(《七夕》)㊾诗人描写了牛郎、织女长拘于形迹,长年相望而不能相见的相思之苦。罗隐:“络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欢笑设红筵。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香帐簇成排窈窕,金针穿罢拜婵娟。铜壶漏报天将晓,惆怅佳期又一年。”(《七夕》)㊿诗中寄托了对真诚爱情的同情和惆怅。
唐代诗歌中描写“人仙相恋”较为著名的是诗人曹唐“游仙组诗”:“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往往鸡鸣岩下月,时时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归何处,须就桃源问主人。”(《刘晨阮肇游天台》)“天和树色霭苍苍,霞重岚深路渺茫。云实满山无鸟雀,水声沿涧有笙簧。碧沙洞里乾坤别,红树枝前日月长。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刘阮洞中遇仙子》)“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却再来。云液每归须强饮,玉书无事莫频开。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闭苍苔。”(《仙子送刘阮出洞》)“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知鹤梦长。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晓露风灯零落尽,此生无处访刘郎。”(《仙子洞中有怀刘阮》)“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这一组游仙诗描写了刘、阮二人与仙人相恋又分离的爱情故事,二人经历了“寻仙—遇仙—归乡—感怀—重寻不遇”,诗风独立、飘逸,诗中人物的情愫缠绵悱恻,诗中的世外仙境成为诗人追求精神自由的补偿与慰藉,具有浪漫色彩。
对中唐社会日益盛行的攀比之风,白居易作《议婚》讽刺:“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荆钗不直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诗人针对唐代中期社会经济日益凋敝而民间嫁娶重“赀聘”、奢侈攀比之风盛行而作,社会上流行着“岂是昧荣华,岂不知机织?自是生寒门,良媒不相识。”(唐·张碧《贫女》),白居易针砭时弊,对以“财赀取人”的择偶现象进行批判,提倡节俭、反对铺张浪费。另,诗人拾得《男女为婚嫁》:“男女为婚嫁,俗务是常仪。自量其事力,何用广张施。取债夸人我,论情入骨痴。杀他鸡犬命,身死堕阿鼻。”《养儿与娶妻》:“养儿与娶妻,养女求媒娉。重重皆是业,更杀众生命。聚集会亲情,总来看盘饤。目下虽称心,罪簿先注定。”诗人以佛家僧人角度,对杀生、媒娉、嫁资等奢侈婚嫁风俗作了批判,反对民间习俗中“婚嫁论资”和“铺张浪费”的婚嫁形式。《龟磵诗话》对于奢侈婚俗也提出了强烈的批判:“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至于立契约,云某物若干、某物若干,以求售女者,亦有既嫁而复欺诒负约者,是乃驵侩鬻奴卖婢之道也。其舅姑既被欺诒,则残虐其妇,以摅其忿。由是,爱其女者,务厚资装,以悦其舅姑,殊不知贪鄙者不可盈厌,资装既竭,则安用汝女哉?于是,质其女,以责货于女氏,货有尽而责无穷,故昏因之家,往往终为仇讐。是以世俗生女则戚,至有不举其女者,用此故也。然则议昏因而有及于财者,皆勿与昏因,可也。……今世士夫家将取妇,不问门阀之何如,家法之何如,及其女性行之何如,苟饶于财,虽市井之贱,不嫌娶焉。或有多得其财而旋失之,不能久享,余见多矣。是知,非义之财,终不可久享也。借使久享其财,终身富厚而茍有丈夫之志气者,能无愧乎?”白居易、拾得、龟磵子都反对以“嫁赀”择婚,突破了士族门第和钱财的世俗婚姻价值取向,体现了诗人独特、深入的思考。
唐代诗歌中出现的“宫怨”、“感伤婚”、“去妇”等诗歌题材,都体现了诗人们对于当时社会婚姻中妇女命运和不幸生活的关注和同情。传统礼法禁止女性参与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女性的社会角色被禁,导致了女性在经济上和人格上皆依附于男性,形成了“一夫多妻制”。这种模式在帝王宫廷中更加极端化,“当今之君,其私蓄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古人选宫女,多采取在民间“采选”的方式,《后汉书·皇后纪》:“《周礼》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备内职焉。……汉法常以八月筭人,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户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官,择视可否,乃用登御。”大量宫女充入后宫,但只有极少数宫女能够成为妃嫔,绝大多数宫女生活悲苦。宫女们无力反抗自身命运,在宫廷规制中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唐代以“宫怨”为题材的诗歌数量较多,诗风哀怨、凄婉。唐代宫怨诗主要分为三类题材:一是因自身失宠而感叹身世凋零、顾影自怜的悲叹题材,如唐太宗时期,徐贤妃惠的《长门怨》:“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诗中感叹君王贪恋新欢,恩爱不再。徐惠以才学著称,善读诗书,聪明敏慧,曾上谏唐太宗停建宫殿、安抚百姓,崇尚节俭,受到太宗的赞扬,《新唐书·卷七十六》对其有所记载:“太宗贤妃徐惠,湖州长城人。生五月能言,四岁通论语、诗,八岁自晓属文。父孝德,尝试使拟离骚为《小山篇》曰:‘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孝德大惊,知不可掩,于是所论著遂盛传。太宗闻之,召为才人。手未尝废卷,而辞致赡蔚,文无淹思。帝益礼顾,擢孝德水部员外郎,惠再迁充容。贞观末,数调兵讨定四夷,稍稍治宫室,百姓劳怨。惠上疏极谏,且言:‘东戍辽海,西讨昆丘,士马罢耗,漕馕漂没。捐有尽之农,趋无穷之壑,图未获之众,丧已成之车。故地广者,非常安之术也;人劳者,为易乱之符也。’又言:‘翠微、玉华等宫,虽因山藉水,无筑构之苦,而工力和僦,不谓无烦。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又言:‘伎巧为丧国斧斤,珠玉为荡心鸩毒,侈丽织美,不可以不遏。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其剀切精诣,大略如此。帝善其言,优赐之。帝崩,哀慕成疾,不肯进药……永徽元年卒,年二十四,赠贤妃,陪葬昭陵石室。”以徐惠之才与宠,尚觉“覆水难重荐”,宫廷中其他地位较低的宫女生活可以想见。宫怨诗第二类是摹拟宫女落寞心绪、描写美人迟暮的愁思题材,这类诗歌较多,诗人们从宫女对往昔浮华生活的回忆、思念,采用心理描写、环境渲染、背景衬托等多种方式和角度,细致、深入地刻画了宫女的闲愁,如:“寂寞故宫春,残灯晓尚存。从来非妾过,偶尔失君恩。花落伤容鬓,莺啼惊梦魂。翠华如可待,应免老长门。”“叶落长门静,苔生永巷幽。相思对明月,独坐向空楼。銮驾迷终转,蛾眉老自愁。昭阳歌舞伴,此夕未知秋。”(王贞白《长门怨二首》)诗中描写了失宠的宫女寂寞伤春悲秋的愁绪,感叹芳华流去,恩宠难再。李益《宫怨》:“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诗中将宫女往日得宠时的繁华与今日失宠的冷清环境作了对比,写出了宫女无法排遣的幽怨。司马扎《宫怨》:“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诗中通过对晴朗春色的描写,衬托了寂寞宫女的闲愁。韦庄《宫怨》:“一辞同辇闭昭阳,耿耿寒宵禁漏长。钗上翠禽应不返,镜中红艳岂重芳?萤低夜色栖瑶草,水咽秋声傍粉墙。展转令人思蜀赋,解将惆怅感君王。”诗中描绘了寒冷、漫长、孤寂的深夜,失宠的宫女对镜感伤君王。柯崇《宫怨二首》:“尘满金炉不炷香,黄昏独自立重廊。笙歌何处承恩宠?一一随风入上阳。”“长门槐柳半萧疏,玉辇沉思恨有馀。红泪渐消倾国态,黄金谁为达相如?”诗中借司马相如为汉武帝陈皇后作《长门赋》希冀重新得到君王眷顾的典故,表达了失宠宫人无奈、怨恨的心绪。任翻:“泪干红落脸,心尽白垂头。自此方知怨,从来岂信愁?”(《宫怨》)诗中描写了失宠宫女愁怨无限的情思。宫怨诗的第三类是描写宫女清苦、潦倒而贫穷生活题材,如王建《旧宫人》:“先帝旧宫宫女在,乱丝犹挂凤凰钗。霓裳法曲浑抛却,独自花间扫玉阶。”诗中描写了宫女年老色衰而沦为女仆的悲惨生活。张籍《旧宫人》:“歌舞梁州女,归时白发生。全家没蕃地,无处问乡程。宫锦不传样,御香空记名。一身难自说,愁逐路人行。”诗中描写了宫女年老后被放逐回乡中身世潦倒的场景。项斯《旧宫人》:“自出先皇玉殿中,衣裳不更染深红。宫钗折尽垂空鬓,内扇穿多减半风。桃熟亦曾君手赐,酒阑犹候妾歌终。如今还向城边住,御水东流意不通。”诗中描绘了宫女被打入冷宫后清苦贫穷的生活。唐代的宫怨诗不仅抒写了宫女孤寂、悲苦生活,更体现了诗人们对于宫女命运的同情和哀悯。唐代的宫怨诗运用现实主义手法,深入刻画了宫女的悲惨生活,这些宫女的归宿大致有三种,一是长居深宫为奴、老死宫中;二是作为先王陪葬而被活埋;三是充为寺、庙、庵道姑,这三种归宿都验证了宫女悲惨的命运。
唐代诗歌中出现了感叹婚姻短暂的诗歌,充满了悲剧意味,深刻而长久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此类诗如凭吊舜帝与湘妃千古凄婉爱情故事的《湘妃怨》:“舜欲省蛮陬,南巡非逸游。九山沉白日,二女泣沧洲。目极楚云断,恨连湘水流。至今闻鼓瑟,咽绝不胜愁。”(陈羽《湘妃怨》)诗中描绘了湘妃对舜帝南巡、不幸身亡而产生的绵绵不尽哀思。孟郊《湘妃怨》:“南巡竟不返,二妃怨逾积。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乔木深青春,清光满瑶席。搴芳徒有荐,灵意殊脉脉。玉佩不可亲,徘徊烟波夕。”诗中断想湘妃空空等待舜帝而不见其归的愁怨。再如,感伤“息夫人”题材,春秋时,息国为楚国所灭,楚王杀害了息国国君并掳走息夫人,息夫人在楚宫中沉默至死,始终未和楚王说过话。宋之问《息夫人》:“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仍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楚王宠莫盛,息君情更亲。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诗中对息夫人不幸命运表达同情。王维《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此诗作于宁王宴席中,时宁王掳走了饼诗的妻子,并在宴席中侮辱饼师,王维时为宁王宾客,愤恨于宁王骄奢淫逸、仗势欺人而作此诗,表达了对妇女在沉默中反抗自身命运的赞美和同情。
“去妇诗”最早可以上溯到《诗经》中的《卫风·氓》、《邶风·谷风》等篇,上古社会男女婚后离异,大多是妻子被夫家抛弃、赶出家门,这些弃妇在社会中受到歧视,甚至得不到自己家人的理解。唐代时,对于“休妻”,提出了明确的法律规定:“七出者,依令,‘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由于“七出”的概念、内容较为模糊,其实质是对于婚后女性群体生存权利的忽略。唐代诗人对于“弃妇”这个弱势群体有所关注,在诗歌中亦有所体现,表达了弃妇的不平、无奈、愤懑不满的情绪及诗人们对弃妇命运的同情和忧虑,此类诗如孟郊《去妇》:“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安知御轮士,今日翻回辕。一女事一夫,安可再移天。君听去鹤言,哀哀七丝弦。”诗中表达了去妇“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怨愁思。戴叔伦《去妇怨》:“出户不敢啼,风悲日凄凄。心知恩义绝,谁忍分明别。下坂车辚辚,畏逢乡里亲。空持床前幔,却见家中人。忽辞王吉去,为是秋胡死?若比今日情,烦冤不相似。”诗中描写了去妇与夫家恩义断绝,在返乡的途中烦闷、愁苦的心情,诗人表达了对去妇未来生活的担忧。
我国古代社会,人们对婚姻择偶的判定,大多局限于社会等级和礼仪的限制,讲究门当户对。唐代诗人冲出了世俗传统礼仪和社会风俗的羁绊,脱离了社会主流意识,提出以“人、才、品、貌”择偶,追求自由、个性化的婚恋。唐代诗歌中出现的诸多“婚姻嫁娶”诗,虽然浅尝辄止,却包罗万象、比照成系,其对我国古代婚俗现象及相应社会文化习俗进行了辨析,寄托了诗人们对真挚情感的向往和追求,以及求之不得的遗憾和怅惘,也深切地表达了对“婚姻”这种社会现象如何健康发展的忧虑以及对婚姻中弱势群体理解的同情,展示出唐人悲天悯人的气度和风骨。透过唐代诗人婚姻观的独特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可以看出,诗人们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和悲天悯人的生命意识。
①张湛注《列子》,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57页。
③④⑤⑥㉖㉙陈注《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149、325、8、7、324 页。
⑯㉕㊳《孟子》,杨伯峻、杨逢彬注译,岳麓书社 2000 年版,第133、101、120 页。
㉓高承《事物纪原》(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6页。
㉔吕友仁译注《周礼》,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页。
㉗班固等《白虎通》,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0页。
㉘吴自牧、周密《梦梁录》,傅林祥注,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页。
(第四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9、869、697、698、698、698、698、1305、337、1255、1425、1500 页。
㉟刘义庆《世说新语》,柳士镇译注,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260-261页。
㊴《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4页。
㊼刘乃昌选注《苏轼选集》,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