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的生态哲学批判

2012-08-15 00:47曾志浩
焦作大学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海默霍克工具理性

曾志浩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人与自然关系问题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永恒主题。启蒙运动以后,人类的理性之光渐渐揭开了自然的神秘面纱,启蒙是在人与自然、人与神的关系中重新确定人的地位。启蒙运动强调人的自身价值,将自然看作供人任意改造、利用和征服的对象。人从自然宇宙世界中分裂出来,成为与自然世界对立的存在。

1.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演变

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个历史演变过程。自从人类出现后,自然界就深深地留下了人的实践活动的足迹,从而出现了自然界的人化过程。在人类自身进化和自然界人化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人类文明。依据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不同,人类文明可以划分为四种基本形态,即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生态文明,在不同的文明阶段,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发生明显的变化。

在原始发展时期,人类崇拜、依附于自然,匍匐在大自然的脚下,人类对自然认识有局限,且生产力水平低下,在自然界巨大的力量面前,人类处于被动地位,生存状态完全受自然统治,难免产生对自然的敬畏心理。“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1]。远古人类对自然的许多事物和现象无法理解,太阳为什么会日食,月亮为什么会月蚀,火山为什么会爆发,大地为什么会地动山摇等,这些异常现象的出现超出了远古人类的知识以及经验范围,这就引起了他们的猜疑,在头脑里产生了各种猜测,怀疑存在另一种力量支配着一切。当人们无法解释这些异常现象时,就开始相信人体之中有灵魂,那么他物也应该有灵魂,即自然现象、自然力和自然物皆有灵魂,“万物有灵观念”也就慢慢形成了,这也是自然崇拜的基础。在原始发展时期,人类基本上处于“自在”阶段,人类匍匐于自然神灵脚下,顺从于自然,听命于自然的奴役。这一时期是自然控制人类力量最强大的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表现为混沌不清与主客不分,原始的、纯朴的和谐统一。

在农业文明时期,人类利用、改造自然,对自然进行初步开发。人类开始精耕细作,充分利用土地,物质生产活动主要是农耕和畜牧,人类不再仅仅依赖自然界提供的现成食物,而是能够创造条件培育所需要的植物和动物,并且改变其某些属性和习性,并加大了对自然力的利用,如畜力、风力、水力等,尤其是金属工具的使用更增强了人改造自然的能力。农业文明时期,讲究用养结合,使地力常新,形成了初步的保护自然资源、注重生态平衡、反对“竭泽而渔”的自然观。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虽然会出现森林、草地被破坏,或被开拓为新的耕地或居住地,但此时人类社会发展比较缓慢,对自然界造成影响还是比较有限的,自然界能够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实现自我修复。因此,农业文明仍属于绿色文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总体上可以看作是和谐统一的。

在工业文明时期,工业革命之后,人类改造外部世界的能力强化了,出现了对自然的蔑视与统治的观念。人类控制、支配自然,以自然的“征服者”自居。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否定了宗教教会的存在,否定神的地位,扔掉了神的外衣,大胆地肯定了人的作用,真正确立了人的中心地位,彻底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启蒙运动提倡追求思想解放、追求个性自由、提倡人权、鄙视神权;崇尚理性、摒弃神启;反对迷信、提倡科学,激发了人们追求科学真理的激情。人类通过生产实践、科学实践加快了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步伐。人类可以驾驭自然、征服自然,可以做自然主人的思想成为当时的主流意识。随着启蒙运动的完成、工业社会的到来,人类更加坚定地认为,人的生存和发展主要不是依赖自然的给予,而是依赖自己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在工业和科技的推动下,人类享用这种高效生产力带来的便利的同时,自然界也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言:“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2]但是,在人类不计后果地对大自然进行着支配和改造过程中,最终也导致人和自然之间的深刻矛盾。人类不断发掘自然界的各种有利价值,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也在不断地恶化,等待着人类的将是大自然无情的“报复”。随着对自然控制与支配能力的急剧增强,以及自我意识的极度膨胀,人类开始一味地对自然强取豪夺,从而激化了与自然的矛盾,加剧了与自然的对立,人类也不得不面对人口剧增、能源短缺、臭氧层破坏、全球变暖、大气污染、水资源缺乏、森林锐减、土地沙化、水土流失、物种灭绝等生态危机的种种现实。

2.人与自然对立的启蒙根源

人与自然关系的对立紧张关系以及自然的异化可以追溯到近代启蒙运动。18世纪中叶以后,是启蒙运动的巅峰时期。标志就是《百科全书》的编辑和出版。《百科全书》几乎囊括了18世纪中叶以前欧洲人所取得的全部科学成果,立足于当时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最高水平线上,对各个领域的学术和技术做了一次全面总结。围绕《百科全书》的撰写,形成了一个以狄德罗为核心的唯物主义者团体,史称“百科全书派”。“百科全书派”包括伏尔泰、孟德斯鸠,自然科学家达朗贝、孔多塞,哲学家拉美特利、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经济学家魁奈、杜尔阁等人。他们人数众多,影响巨大,成为法国启蒙运动的中心。“百科全书派”的共同纲领是:崇尚科学、坚信科学,认为科学可以合理地阐明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增进人类知识,促进人类社会不断进步,任何违反科学原理的东西,都应该予以否定。

在启蒙时代,科学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知识体系或满足人类生存需求的工具,它也代表一种崭新的精神、一种独特的文化,它为启蒙运动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近代自然科学使启蒙运动洋溢着崇尚理性、确信社会进步的乐观主义精神,近代自然科学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促使启蒙思想家们深信:人只要从屈服于神转而面向自然、认识自然和利用自然,就能从愚昧和迷信中解放出来,获得巨大力量,从而推动社会进步。

因此,近代启蒙运动阐发了一种人与自然关系的全新观念。启蒙运动之前的西方基督教文化虽然也具有强调人是地球的主人以及“控制自然”的观念,但是,“自然有一种两面性,从它的直接表现来说,作为满足人类维持生命需要的来源,它必然产生功利主义的行为主义方式;但是反过来,自然则表现为上帝恩赐的可见证据。从其价值的观点来看,它应当视为一种理解神的意图的辅助手段”[3]。这实际上是把自然看作是具有精神属性的,因而人们在利用自然的同时又采取某种仪式表达对自然精神层面的敬畏。这种自然的观念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约人们行为的作用。但是,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启蒙运动却表达了一种人与自然关系的新观念,即对自然的迷恋。一方面,启蒙运动对基督教的自然观念作出了行为主义化的解释,强调自然需要人的监督才能使其功能更佳,这种解释意味着要对自然环境进行彻底改变;另一方面,启蒙运动强调“自然的奇迹是能够操纵的,并且根据造物主的意志,这些隐秘奇迹的发现会提高人们的地位和尊严”[4]。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够拥有发现自然奥秘的工具。启蒙运动的这种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新观念实际上是建立在以人为目的的观念基础之上的。其次,启蒙运动把“工具理性”视为发现自然、控制自然的工具。工具理性实际上是理性的工具化和实用化,它的物化形式就是技术。启蒙理性强调,人高于其他生物并能够控制自然和利用自然的工具正在于科学技术,从而使得“通过科学和技术征服自然的观念,在17世纪以后日益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东西。因此,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认为没有必要对‘控制自然’的观念作进一步的分析和解剖”[5]。

启蒙精神的开创者和鼓吹者弗朗西斯·培根认为,启蒙就是要坚决清除中世纪神学给人们造成的错误认识和偏见(他称之为假相),以便给认识和科学扫清道路。培根承认自然界是物质的,科学的任务就是发现形式,从而获得行动上的自由,以便征服自然。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培根十分重视科学实验对认识的作用。人通过科学实验,往往能够得到从经验得不到的知识,“自然的奥秘在技术干预之下,比在自然活动时更容易表露出来”。培根把知识看作人类支配自然的一种力量,把科学或者对自然的认识看作一种增强统治力的手段,所谓“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指统治力。所以培根强调,人的主权隐藏在知识当中。将“支配自然”作为科学的目标,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的神秘性已经荡然无存。“自然必须作为一个‘奴隶’来‘服役’,它将在‘强制’中被机械技术所‘铸造’。自然的研究者和侦探们将会发现它的阴谋和秘密。”[6]人在一定程度上超脱自然的存在秩序,与自然形成对立的两极。人成为主体,将周围世界的一切事物变成对象,只有与主体发生“对立”关系才能获得自己的存在地位。主体成为特殊的存在者,对客体具有统治和支配的权力,并试图将客体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心,建立无条件的统治。或者说,通过统治,人与自然事物的关系才被建立起来。当然,在培根眼里,人统治自然的手段就是科学。科学的本质就是启蒙,启蒙必须依靠科学,科学能揭示“自然之光”,也能点燃“理性之光”,引导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科学成就、科学精神成为启蒙思想家们批判传统、宣扬理性的强有力武器。在启蒙以后,随着人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深化,人们对上帝的迷信被打破,人类不再依附于上帝。因此,人类控制自然的思想得到了强化。

3.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的途径及其现实意义

启蒙使人与自然形成二元对立的态势,纯粹的主体统治着包括自然在内的整个物质世界,最终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试图建立一种可以和解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分裂的形而上学。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人类理性的思辨哲学和否定性思想上。

在《理性之蚀》中,霍克海默认为,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不应该采取工具理性那样的征服态度。因为这会导致自然的反叛:“控制自然是非常错误的……控制自然与自然的反叛之间存在重大的内在联系”[7]。霍克海默认为,在自我持存的斗争法则驱动下,人要得以生存,就必须进行理性选择,按照社会竞争机制来行动。而生存斗争的原则,只有理性的计算方法才是最有效的,对个体是最有利的,那种不能满足生存竞争原则的东西就必须放弃。因此,以理论沉思为特点的思辨哲学就被否定了。但是,在霍克海默看来,“哲学要求获得一种洞察力,它不应该为有效的计算服务,而是要求对自在自为的自然的理解”[8]。因此,在霍克海默那里,工具理性和思辨哲学是对立的,两者对待自然的态度也是截然相反的。工具理性要征服自然,而思辨哲学却要理解自然,呵护自然,“替自然说话”[9]。

但是如何让思辨哲学真正替自然说话呢?霍克海默把这一任务寄托在理性与自然的和解身上:“思辨哲学把和解视为自身的任务,以便拒绝和忘记理性与自然之间的对立”[10]。在工业社会中,由于所有的人都不能回避生存斗争所产生的巨大压力。因此,思辨哲学不得已让位于工具理性,人们再没有闲暇通过哲学的思辨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了。自然在工具理性面前,失去了它以前的神秘性和超越性,很难通过人的哲学思辨来表达内在的呼声。人们在现实中所使用的语言和词句,也受到实用智慧的影响,代表自然的“声音”所表达出来的语言被看成是无用的,或者是一种生存斗争过程中的障碍,受到打压和排挤。这种扭曲的语言从此让自然“失声”,自然沉默了。自然虽不再“说话”,但并不代表它不反抗,它必定会以其他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霍克海默主张让理性与自然达成和解,我们应该要好好聆听自然的声音,“哲学应把自然当作一本书来阅读,这本书叙说着无尽的痛苦故事”[11]。那么,霍克海默所指的这种哲学是什么哲学呢?他并没有明确说明,他只是强调了这种哲学“承担着阐明作为抽象词语的自然与精神、主体与客体的角色”[12]。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在《启蒙辩证法》中,找到霍克海默有关与自然和解的思想。按照霍克海默对启蒙概念的分析,启蒙并没有实现原来的设想。因为,启蒙精神本要使人摆脱愚昧的,实现自主,但由于片面追求一种能够统治自然的知识形式,导致了人在生存斗争的原则控制下,内在的自然和外在的自然都受到了控制,人的本性丧失了,启蒙走向了反面。启蒙由此产生了两大恶果:一是知识成为工具。只注重使“知识”有助于人对自然的利用和统治。其结果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把人类的整个文化、知识归结为一种纯粹量化的尺度。其二是人异化为物。科学技术的发展,虽给人带来了对大自然的支配,但是人类并没有得到解放。因此,霍克海默强调要反思这种启蒙,反思工具理性的蛮横,倾听自然的声音,“只有在实践的近期目标展现为它目前所要达到的终极目标的时候,只有在君主们的‘密探和媚臣们打听不到的’范围,即在被占据支配地位的科学一直忽视的自然被看作是发源地的时候,启蒙才能获得自我实现,并最终自我扬弃”[13]。真正的启蒙应该是理性与自然能够和解的状态。当然,霍克海默这里所提出的与自然和解,并非是卢梭等人提出的返归自然,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中去,而是在人类文明的基础上实现一种文化美学层面的超越和扬弃,这同时开启了阿多诺、马尔库塞等其他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在启蒙批判上引进审美之维的道路。

阿多诺在对启蒙的批判过程中,则看到了同一性思维对社会带来的危害。阿多诺强调,在工业社会中,商品价值取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的普遍原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成为一种崇拜物,它成了一种类似同一化的原则。在这个时代,工具理性成为一种绝对理性,而追求交换价值的商品形式成为社会中最普遍的存在形式。正是商品交换,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逐渐凝固并同一化,整个世界逐渐被同一化。但是在阿多诺看来,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这种同一性,仅仅是虚假的表面的同一,是一种个人完全听命于社会控制的同一。在种种表面的同一性中,隐藏着普遍性对特殊性、共性对个性、主观性对客观性、技术对自然等的压抑,并且这种控制是以意识形态进行的。

阿多诺同时强调,人对自然的支配伴随着对人类内在自然的压抑,人们为了自我保存的目的而实现了支配自然的,却失去了应该保存的真正的自我,人类在征服自然的同时却丧失了真正的自由,自我成了“空虚”的自我。启蒙以来的工具理性及主体权威制造了一个全面异化的同一性社会,人类制造了机器却又成为机器的奴隶,人成了行尸走肉,大自然遭到了野蛮的征服和控制,已是伤痕累累。

启蒙运动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与启蒙所宣扬的价值观密切相关。我们必须反思启蒙运动,特别是工业化社会以后,人的理性退化为单一的工具理性的思想根源。如何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对于当今全球面对的自然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问题,思考我们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实践可持续发展战略,既有理论启发意义,也有实践指导意义。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1-82.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7.

[3][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M].岳长岭,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30.

[4][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M].岳长岭,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66.

[5][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M].岳长岭,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72.

[6][美]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M].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186.

[7]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23.

[8]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25.

[9]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25.

[10]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62.

[11]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33.

[12]Max Horkheimer,Eclipse of Reason,New York,Oxford Uiversity Press,1947.p165.

[13][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段[M].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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