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桂红
(遵义医学院珠海校区 外语系,广东 珠海 519041)
美少年那西斯(narcissus)是西方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原型人物,他所蕴含的符号代码意义渗入到心理学、文学、哲学等多个领域。那西斯因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导致憔悴而死,后化为水仙花。精神病学家及心理学家借用这个词,用以描绘一个人爱上自己的现象。自体心理学家海因兹·科胡特(Heinz Kobut)认为自恋本质上是正常和健康的。在非临床领域,它被视为一种人格特质,普遍存在于常态人群中。荣格曾指出:“艺术家无一例外都是自恋倾向者”[1]140。它对于作家这一从事艺术创作的特殊群体有着特殊重要性,极大影响着他们创作的思想与实践。米切尔(Giles Mitchell)认为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盖茨比是一名病态的自恋者[2]396-397;陈喜华则进一步指出不仅盖茨比而且《夜色温柔》中的迪克身上皆具有病态自恋者的典型特征[3]56-57。实际上,美国作家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男主人公是作家本人自恋人格的曲折再现,为读者更全面理解作家及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途径。
在科胡特看来,“持续终生的自恋会转换成各种形式。在成年期,健康的自恋表现为创造性、幽默和投情能力,正是自恋型自体(夸大、炫耀性自体)、自我和超我(被内化的完美典范)的相互作用,决定着一个人人格的特征风格”[4]199。作家作为创作的主体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在创作过程中会有意识或潜意识地以自我为中心来衡量和评判一切事物,这种现象是自恋人格的一种表现。
首先,在作品中极力彰显自我是主体意识的重要表现。越是富有创造性的作家越是富有鲜明的主体意识,他们通常在作品中凸现自我,使作品带上某种自传性的特征。1920年新婚燕尔的菲茨杰拉德在谈到自己与书中人物关系时承认:“我真不知道我和珊尔达究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还是生活在我的某篇小说中的人”[5]30。他在创作后期也坦诚剖析了这一点:“我过去一直生活我所描写的生活和场景中。我笔下的人物都是菲茨杰拉德式的人物。甚至女主人公也是女性化了的菲茨杰拉德。的确,作为作家,我们必须不断重复自己——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6]132。可以说,菲茨杰拉德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拔高的自传。
其次,张扬创造性是主体意识的另一突出表现,作家个性化的创造性是文学创作的真正灵魂。美国著名作家薇拉·凯瑟在《论小说艺术》一文指出文学创作的目的之一“应当标新立异,勇于尝试前人从未尝试过新内容和新方法。只有这样的文学作品才具有真正的价值,而不会落于俗套”[7]103。一战后成长起来的美国新一代作家由于受到欧洲各种新思想和新流派的熏陶和影响,不再满足模仿英国的典范和过分矫饰造作的文学,主张运用本土鲜活的语言从事创作,力求用新方法表达切身感受,开创独立的民族文学。菲茨杰拉德之所以被誉为“爵士乐时代”代言人和桂冠诗人,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正是在于他的创作思想和绚丽的艺术风格。他的作品“高度戏剧化地浓缩了自己的成功和失败,同时也具体入微地浓缩了一代人的欢乐与悲哀”[8]133。擅长运用各种象征和比喻,善于从生活中捕捉和提炼生动、传神的语言,以及二元主角的叙事技巧和幻灭表现手法的熟练使用等独特的艺术风格在给读者美的享受的同时带来心灵悸动;通过他的作品抚今追昔,鉴往知来,使人产生无限感慨。
菲茨杰拉德自恋人格中夸大的自体(grandiose self)涉及到以自我为中心的创作实践,集中表现为他对男主人公的偏爱和理想化。将理想化的主人公作为赞美、倾羡的对象,其实是作家理想自我或现实自我的投射,是作家自恋人格的产物。从他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可知,书中男主人公分为两类:一是抒情主人公,二是叙事主人公。
(一)抒情主人公
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指在抒情诗中直接代表诗人直抒胸臆,占主体位置的言说形象,常以第一人称形式出现。在此,笔者借用此概念来定义菲茨杰拉德小说体裁中以“我”的人称出现的男主人公。第一人称作为一种主观色彩浓郁的写作手法,它能够呈现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腻性和层次性,拉近与读者的距离,给人以真切自然感。精神心理学家卡伦·霍妮(Karen Horney)认为:“完美主义者有非常高的道德和智力标准,在此基础上他们藐视别人。他们为自己的操行端正深感自豪……要求别人遵守这种标准,并因别人做不到而鄙视他们,从而将自己的自我谴责外表化。将自己的标准强加于人的做法使他们对极少数通过选择的人充满崇敬,而以苛刻的或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人类的大多数”[9]14。《了不起的盖兹比》中的尼克·卡罗韦是这一类完美主义者的代表,他在人群中显出鹤立鸡群的优势,同时有着曲高和寡的孤独和苦闷,他具有两方面的特征:
1.道德优越感
追求道德优越感是菲茨杰拉德男主人公的典型特征。从小父亲就告诫尼克:“人的基本道德观念出生时不是平均的,不可等量齐观”[10]3。他被塑造成一个道德权威,故事中其他人都围绕这个权威而分划出善与恶、美与丑、对与错。他代表美国传统道德标准,自我标榜他是“所认识为数不多的诚实人中的一个”[10]52。是他看到了盖茨比的浪漫和天真并看穿了汤姆和黛西的道德败坏和生活堕落,他希望这个世界“永远向道德立正”[11]3。当自我与外在世界存在差异无法对话时,尼克选择退避做一名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的德者,决定离开东部回到中西部的家,希望找到某种残存的道德规范。
2.智商优越感
尼克不仅在道德上而且在智商上同样具有优越感。他是一名置身事外或者“客观的”旁观者,给读者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表现不仅被误作现实,而且实际上取代了现实,世间的人和事都只剩下了一副空壳[12]92。所有人都在麻木和堕落中浪费生命,唯有他才是混沌社会的觉悟者。他看破落败的红尘,“对他人突然破产的悲伤和稍纵即逝的欣喜失去了兴趣”[10]4。“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般的以超然脱俗的眼光嘲讽地观察、评判所发生的一切,可见尼克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智者代言人。
无论是德者还是智者,尼克俨然是作者在小说中的化身。许多评论家都已注意到菲茨杰拉德自我意识的双重性,发现他在纵情享乐的同时保持艺术上的冷静和客观状态,遵守某种道德准则,保存一份超越一切庸俗价值观的自尊。
(二)叙事主人公
跟抒情主人公一样,叙事主人公也是作家塑造的理想人物,是自恋人格的产物,具有夸大和完美化的特征。叙事主人公多以“他”出现,虽然与作家的现实自我联系较为隐秘而间接,表现出与作家本人较大的差异,但在他们身上倾注着作家大量的情感。菲茨杰拉德笔下的叙事主人公具有三个基本特征:
1.幻想中心
自恋者表现最明显的特征之一是沉迷于对无限成功、权利、光辉、美丽和理想化爱情的幻想。把爱情理想化和对自身成功化是菲茨杰拉德的叙事主人公的典型特征。盖茨比认为爱情是浪漫迷人的而恋人是理想的,这种幻想使他视黛西为神女顶礼膜拜。当年与黛西约会的一个晚上,“盖茨比从他的眼角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仿佛组成了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下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琼浆玉液。……然后,他亲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绽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10]93-94。盖茨比天真地相信爱情是永恒不变的,相信已经拥有财富的他可以挤身上流社会,按照同一游戏规则与出身高贵的汤姆公平竞争。他意欲抹掉黛西的过去,不仅强迫黛西当着汤姆的面否认与汤姆曾经存在的感情,而且无视这段婚姻存在的见证人——孩子的存在,一厢情愿的幻想可以时光倒流“重温旧梦”[10]93,却最终为了虚幻的完美爱情奉献了生命。
像模糊了现实和幻景的盖茨比一样,迪克也对爱情和自身重要性充满过度的幻想。他对尼科尔一见钟情,要把他的一生献给这位犹如“天使”[11]325般却因父亲乱伦导致的精神病患者。他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故意无视跟病人结合是多么不符合精神病医生的专业知识和职业操守的一种行为,以及这种行为会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反而把移情当真情,陶醉在不正常、不真实的恋爱幻想中,以为凭借自己的爱和专业能力可以医治好尼科尔并和她永远在一起。此外,迪克认为爱情应该是纯洁而忠贞的,影视明星罗斯玛丽应该始终如一爱恋自己一个人。在得知关于她的一件风流韵事后,他内心一直纠结,听来的对白在脑海中萦绕,反复出现4次之多:“——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 请放下吧。这儿也太亮了”[11]267。以及追问罗斯玛丽“你真的是个处女吗”[11]412的行为更明显体现出他对爱情的幻想和天真,最终落得同时失去她们、孤身离去的凄凉结局。
2.神话中心
作家常把叙事主人公塑造成英雄,最突出的特征是神话中心。弗莱指出:神话的特点在于“创造永恒的神和被崇拜的英雄”,“他们具有鲜明的性格特色,被塑造成雕像,以颂歌赞美”[13]17。
盖茨比是“上帝之子”[10]84,住在神话宫殿中。魔幻般的从一贫如洗的穷小子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有钱人;虽不择手段追求金钱却又视金钱为粪土;是一名毕生致力于朝圣的游侠骑士,圣女就是黛西。虽不能与她重温旧梦厮守终身,却代她承担撞人的车祸之过,最后死在他人手中。这种“虽死尤荣”结局达到了精神上的永恒,得到象征道德权威的尼克的高度肯定和赞美,“在他身上有一些绝妙的东西,……它是一种特殊的美好天赋,一种充满浪漫气息的聪颖,这种品性我在其他人身上还从未见到过,很可能今后也不会再见到”[10]4。无论是盖茨比死亡中的理想重生还是尼克困境的道德突围其实都是在以不同方式实现他们对理想自我的追求,同时印证菲茨杰拉德对艺术的理想执着。
3.情爱中心
叙事主人公常常在职业、仪表、品行和才能等方面具有独特优势和魅力,容易赢得异性的青睐和热恋,甚至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喜爱。他们常作为情爱中心存在。《夜色温柔》中的迪克是一名体面的精神病医生,“具有调动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的本领,这些人缺乏主动性,像军队的步兵依赖给养那样依赖他的关照。迪克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这么做,且仍能将最具个人化的自我奉献给每一个人”[11]254。他的体贴入微、风度翩翩和乐于助人深深吸引尼科尔、罗斯玛丽两位年轻美丽女子热恋,以及周边其他人的喜爱。“喜欢过你——我爱过你。每个人都爱你。你钟情谁就可以拥有谁,只要你请求 ——”[11]530。玛丽·明盖蒂虽语出惊人却道破迪克身上人见人爱,吸引他人并受异性爱恋的魅力。从迪克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作家本人的影子,菲茨杰拉德的女人缘也很好,相貌英俊、才华横溢、气质高雅的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备受女性的青睐和爱慕,与许多出类拔萃的漂亮女性有过缠绵悱恻的感情纠葛。
自恋作为一种人格特质深刻影响了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创作,“在每一篇故事里,都有一滴我在内——不是血,不是泪,而是真实的自我,真正是挤出来的”[8]383。正因如此,他笔下的人物才栩栩如生,理想化和完美化的男主人公形象正是其自恋人格的体现,让读者感受到了他作品中的一种新内涵,值得读者进一步思考。
[1]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87.
[2]Mitchell,Giles.The Great Narcissist:A Study of Fitzgerald’s Jay Gatsby[J].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1991(4).
[3]陈喜华.盖茨比和迪克病态自恋精神分析研究[D].昆明:云南师范大学,2005.
[4]米希尔.克莱尔:现代精神分析“圣经”——客体关系与自体心理学[M].贾晓明,苏晓波(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2.
[5]Malcolm Cowley.A Second Flowering:Works and Days of the Lost Generation[M].New York:Vikings,1973.
[6]Bruccoli,M.J.ed.& Judith S.Baughman.F.Scott Fitzgerald on Authorship[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6.
[7]Willa Cather,On the Art of Fiction”,On Writing[M].New York:Knopf,1949.
[8]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9]霍妮.我们内心冲突[M].王作虹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10]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姚乃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11](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M].巫宁坤,唐建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12](美)库普曼(Cooperman S.)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英汉对照[M].王小梅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
[13]弗莱.评判之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