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强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陕西咸阳 712046)
宋人钱易曾在《南部新书》中说:“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生活于盛唐的李白和中唐的李贺,他们都凭借着“诗人之眼,诗人之心,诗人之笔来写诗”(周汝昌《三李诗鉴赏辞典·序言》),使无数人为之惊叹、倾倒。而且,两人都曾以乐府旧题《将进酒》为诗,以饮酒放歌为言,抒写怀才不遇的愤慨和政治失意的苦闷。节奏上,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清人史承豫在《唐贤小三昧集》中说:“此长吉诗之最近人、最可法者,风调从太白来。”可见,两诗之间有传承关系。然而,由于两人各自生活背景和人生经历不同,虽然同题作诗,但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更多的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一
李白是盛唐时期的天才诗人。强盛的国势,繁荣的文化,士人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身处其中,使李白亦具有强烈的入世思想。但李白一生坎坷,经历了许多挫折,“报用世之才而不遇”。这又使他常常陷入悲愤、不平、失望之中。正如其在《酬崔五郎中》诗中所写:“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但因其所处时代是宏大的、昂扬的,而自身又是满怀理想和抱负的,因此,那些失意和愤懑注定只是生命之河中的小浪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诗之开头,开天辟地,泰山压顶,万马奔腾一般,气势夺人魂魄,感情炽烈,感慨万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更别说这来自天上,裹挟着万千气象而奔入海的黄河。写出古意的同时,李白之雄奇想象和浪漫主义情怀,一览无余。而早晚之间,青丝转银发,想象奇特。至此,人生的苦短,遭际的苍凉,被渲染到了极致。但接下来,诗意陡然一变,转而开始对此的消解:“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如前文所言,这些负能量的东西,不可能导引着李白走向深渊,他必然会寻求一条浪漫而慷慨的自我救赎之路。在此诗里,那便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李白之饮,与“竹林七贤”之饮,“江左沉酣求名者”之饮(辛弃疾《贺新郎》),是大异其趣的。后两者或为避祸,或为醉生梦死,而太白之饮,则是豪迈昂扬的歌唱。因此,李白呼朋引伴,高喊“将进酒,杯莫停”,哪怕以“五花马”、“千金裘”去“换美酒”,也要“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以痛饮来慰藉自己的心灵,消解了悲苦的人生所带来的暂时苦痛。又因其昂扬的理想主义精神和如火焰一般燃烧自信与乐观,这就决定了在李白的诗中,我们更多感受到的不是其悲愤与惆怅,而是那种自在奔放,超迈豪逸的主体精神风貌和个性气质。反观李贺之《将进酒》,则是完全不同的艺术风味。李贺生活于中唐,也曾满怀抱负,希望参与政治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曾写过一些意气昂扬的诗。如《南园十三首》(其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霄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但中唐时代的人们,已然开始怀念盛唐。政治上,“安史之乱”、潘镇割据和宦官专权使唐王朝在内耗中逐渐走向了衰落;文学上,文学流派和文学思想都酝酿着新的叛逆,盛唐文人的热情浪漫逐渐变为冷淡的哀伤。在这样的背景下,士人的遭际可想而知。这一点对于李贺而言,显得更加特殊。他一生羸弱多病,性格内向孤僻,更为不幸的是因避家讳而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导致其终生郁郁不得志,这一切使他精神始终处于极度抑郁苦闷之中。
因此,从宏观上看李贺已然缺失了那样一个强盛昂扬的时代,从微观上说,他自身的先天气质又不是洒脱和超拔,他的理想也不如李白那样雄豪自信。与李白的外转不同,李贺选择了内转,寻找着内心那幽暗、鬼魅、迷离的去处。其诗中浓郁的伤感意识和幽僻怪异的个性特征,大抵从此而来。
这一点,我们从李贺的《将进酒》中就可以窥见: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某种程度上说,李白和李贺所面临的困局是一致的。李白用如是昂扬自信洒脱的豪饮消解了人生的苦痛。而李贺却虚设了一个莫须有的豪华宴席。精美的酒器,陈年的佳酿,绝代的佳人,奇绝的佳肴,对应着一场盛大而华丽的宴会。诗人将饮酒的声、香、气、味写到了极致。然而,正当我们要沉浸在这美好之中时,诗人内心那惶恐和苦闷,却再也藏不住了。如果说,“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说的还是时光易逝当及时行乐之类的思想的话,那么,“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则让我们心惊肉跳,因为诗人在为死亡做礼赞。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说,“这一片珠光宝气,笼罩的是坟。从青春的欢乐开始,而走向悲怆”。就这样,李贺最终无法消解那沉重而痛苦的悲哀,从而走向沉重的痛苦,诗歌也焕发出光怪陆离的而又令人震撼的艺术力量。
二
两诗除了以上的不同外,在艺术上,也有很大不同。首先,诗中两人都用了想象和夸张的手法,但是两者却有很大的不同。李白的想象往往发兴无端,奇之又奇。同时,伴随着诗人情思流动而变化万端,往往意象之间变化万端,难以捉摸。在李白诗中,经常出现的也是那些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诸如大江、大河、巨鱼之类。太白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以阔大的意象和天才的想象给人以震撼心灵的力量。“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两句用了夸张手法,把一个渐变的过程说成了旦暮之间,不凡,奇特。这一点,与“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及“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类似。
以上几句略带夸张的想象,既写出了天上来水气势和力量,也把巨大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加以浓缩,具有非同一般的艺术魅力。同时,诗人也将心中的苦闷和不快痛快淋漓地宣泄出来,畅快淋漓,诗人之情性,自然在这之间得到了体现。此外,“会须一饮三百杯”、“斗酒十千”、“万古愁”等诗句,也充分表现了诗人境界之阔大、豪放飘逸的诗风。
李贺的《将进酒》,用了同样的手法。但正如前文所分析,二者之间的不同还是比较明显。李贺的《将进酒》里也有节奏的急转,跌宕起伏,但与李白不同的是,从豪华丰盛的宴会,陡转到苦短的人生,甚至是死亡的意味。而在想象和夸张手法上,李贺先从大段人间乐事开始描写,酒杯之价昂,酒色之透明,食品之精美,陈设之绚丽,瑰丽的夸张为下文做了铺垫。而诗的后半部分写到人生短促,落花春逝,人生之无趣无味无聊无常,醉眼朦胧中死神相催。诗的结尾与前面的虚幻的华丽宴会形成鲜明对比。这样,诗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亦可悲生亦无聊的矛盾和痛苦就被揭示出来了。
第二个差异显示在意境上。李白诗歌里的意象,大多是壮美的事物,它们大多来自于现实。而李白的气质又是飘逸豪放,自在自由的,因此营建而起的意境必然是清新的,新奇的。李白的诗歌语言又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般,因此,李白的诗歌常常呈现一种明丽的色调。在《将进酒》中,气势壮大的黄河,把酒言欢的痛饮场面,荡尽钱财只为一醉的潇洒豪迈,都使我们深受感染,不能自已。统观全篇,大起大合,浑然天成,意境明朗而又充满人间气息。
而李贺《将进酒》中之意境显然与此大异其趣。如前文所述,他远远地抛开现实,而是向内转,在那幽暗而迷离的地方苦吟,“极力创造出一个寒冷的、幽暗的、悲凉的、朦胧的、凝重的境界,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无所适从的意绪。”此诗铺写一次酒宴的豪华,极尽能事。前五句写宴会之华贵丰盛:杯是“琉璃钟”,酒是“琥珀浓”;厨中肴馔的是“烹龙炮凤”,宴庭陈设的“纬”、“幕”是绫罗锦绣。其物之华美,色彩之绚丽,令人炫目,这对渲染宴席上欢乐狂放的气氛效果极好。在写人上,诗人也是极下工夫。吹的是“龙笛”,击的是“鼍鼓”,舞的是“细腰”。在作者所构造的五彩斑斓的图画中,又在图画的关键色彩上加以哀伤的字眼,注入了强烈的主观感受,使其笔下的诸多意象呈现出一种哀感顽艳甚至病态美的特征。所以,杜牧在《李贺集序》中说:“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多殿,梗莽邱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贺的诗由于多在内心着力,并且又工于苦吟,因此虚幻远胜于现实,冷眼压倒明快。“诗鬼”之名,大约从此来。
总体说来,二李同为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而李贺又深受李白的影响,然而他们之间的却有很大的差异。“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谲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通过对两首《将进酒》诗的分析,可知两人在无论是在诗之思想内容及整体风貌上,还是艺术手法上,都存在差异。李白诗洒脱乐观而不消沉;其根植于现实的想象和夸张使其挥洒自如,明快自然,表现为一种清新奇逸的浪漫。李贺诗在青春将暮的哀愁中表达了一种精神的苦闷。而其诗中近乎奇幻的想象夸张,使其诗呈现出一种冷艳幽瑰的特点。
[1]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12.
[2] 唐·李白.李太白全集[M].清·王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3] 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 唐·李贺.李贺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5] 唐·李贺.李贺集[M].王友盛,李德辉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2.
[6]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M].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7] 房日晰.唐诗比较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