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理论研究

2012-08-15 00:43吕付华
红河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安德森民族主义共同体

吕付华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昆明 650223)

虽然“在塑造现代世界的面貌方面,没有哪一种政治学说比民族主义发挥出更为显著的作用,”[1]但历史上民族主义一直缺乏自己可引以为傲的理论家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状况直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对民族主义的创造性解释后才有所改观。安德森所撰名著《想象的共同体》自出版以来,西方学界围绕着它的讨论和阐释就一直络绎不绝。近几年,随着中译本的推出,国内学者对它们也时有介绍与引述。然而,相关研究者对其进行系统梳理、全面考察与分析的工作尚显不足,以致无论在社会学、民族学还是政治学等相关领域,仍可见对“民族与民族主义”的讨论囿限于陈旧框架,对新的理论模式相当隔膜的情形。因此,本文特对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理论研究做一概要梳理和分析,以期能够为国内学界的民族主义研究提供些许启发和借鉴。

一 客观与主观:安德森创新民族主义解释的背景

对于最近两个世纪有关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研究文献,英国历史学大家霍布斯鲍姆(Hobsbawm)曾坦言:“最能掌握民族与民族运动及其在历史发展上所扮演角色的著作,当推自1968年至1988年这二十年间所发表的相关文献”[2]。不仅如此,霍布斯鲍姆还把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视为其间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霍布斯鲍姆何以如此断言?安德森的著作为何能受到如此推重?这不得不从安德森创新民族主义理论的主客观背景说起。

(一)客观背景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全球性非殖民化运动和新兴民族国家的涌现构成了安德森创新民族主义理论思考的历史条件。众所周知,二战以后,伴随着全球性民族解放运动的蓬勃兴起和旧殖民体系的土崩瓦解,一系列的亚非新兴民族国家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号召下,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可面对这样的世界局势,当时的思想界正如柏林所言“甚至没有哪个思想家曾经暗示过,民族主义有可能主宰我们这个世纪的过去三十多年”。[3]340进一步,在这股时代洪流中,虽然相当一部分国家按照发源于西欧、将民族与国家相结合的模式来创建后殖民时代的独立国家,但与当时流行的民族产生于古老自然状态的学说相悖的是,这一过程中,创建新的国家与创建新的民族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因此,从20世纪60年代起,对后殖民时代民族问题进行深入理解的时代要求,迫切需要学术界对民族与民族主义相关理论进行创新。

(二)主观因素

作为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现代主义(Modernism)”民族理论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很大程度上,安德森对民族主义的理论创新还源于对“原生主义(Primordialism)”民族理论缺陷的批判。作为二战后最先形成的民族主义理论流派,“原生主义”强调民族的原始性和自然性,认为民族产生于原始的自然状态,坚信“人类的民族性如同人们拥有语言、嗅觉和视力一样,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人们的民族意识普遍存在于各个世代”。[1]对于上述理论观点,安德森一直持相反的理论态度,他认为,“原生主义” 对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理论解释因为从民族主义的情绪出发坚持民族的原始性和永久性,从而忽视了实证的研究和理性的思考。因此,在安德森看来,与其诉诸民族的古老性来解释民族主义的兴起,不如从人类社会的现代性转变入手探寻民族主义的本质和起源。

二 安德森民族主义理论的论证逻辑

在系统回答民族主义的本质与起源之前,安德森首先开门见山地定义了民族:“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4]6”这个定义包含四层意思(1)民族是想象的,意味着即使同一民族的成员从未谋面,他们依然认为彼此之间是相互联结的;(2)民族被想象为有限的,意味着民族这个想象物具有边界;(3)民族被想象为享有主权,意味着对民族的想象总是与它对主权国家的追求联系在一起;(4)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意味着它被想象成某种掌握了人们之间的深刻情感关系的事物。

如果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在安德森看来,民族主义就是在民族想象过程中被构建出来的“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化的人造物”。[4]4而要理解这种人造物,就必须从使得这种想象成为可能的三个重要历史条件说起。

1.宗教共同体的衰败。安德森认为,在18世纪之前,在世界各地占统治地位的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儒家文化经由各自神圣语言、古典传统与书写文字的媒介,创造了一个个把语言覆盖所及的地域与成员整合在一起的共同体。但随着人类对欧洲以外的世界所进行的探险,以及神圣语言自身地位的逐步式微,一方面人们看到了其它宗教共同体可能的生活形式,从而开始了不自觉或自觉地把宗教共同体“相对化”与“领土化”;另一方面,神圣语言开始逐渐被方言所取代,人们对宗教共同体的确信逐渐衰退。

2.王朝国家的解体。在18世纪之前,西欧普遍存在的国家形态是王朝国家,在这些国家,社会围绕在王权周围进行层级组织,国家以王权为中心来界定。与此同时,王朝国家之间还通过各种联姻来巩固自身地位和整合多种多样的民众。因此,王权不会受到质疑,国家之间的界限也经常模糊不清,王室血缘的混合也使统治者根本不会去区分自己是哪一个民族。但从18世纪开始的资产阶级革命不仅使君权神授的观念开始崩解,也使得王朝国家纷纷解体,新的国家形式得以被想象。

3.人们理解世界方式的根本转变。安德森认为,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人们认为事件的关联是靠神谕确定的,他们没有过去与现在断然二分的想法,他们的时间观是“一种过去和未来汇聚于瞬息即逝的现在的同时性”。[4]32对他们而言,在某个特定时刻想象自己同胞的活动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伴随着18世纪欧洲的小说和报纸兴起而出现的现代的“同质的,空洞的时间”观念,改变了人们看待事物的观点,这种时间观使现代人即使互不相识,也能够在由时钟与日历所界定的同一个时间,想象他人的活动。而且,由于小说和报纸在市场需求的推动下被人们日复一日地同时消费,这种想象“也就静静而持续地渗透到现实之中,创造出人们对一个匿名的共同体不寻常的信心”。[4]32

不过,以上的这些转变只能说明“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得以被想象的可能性源泉。但为何是民族被想象而不是其它的共同体被想象呢?安德森认为:“是生产体系和生产关系(资本主义)、传播科技(印刷品)和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又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态观之,这种新的共同体实已为现代民族的登场预先搭好了舞台。”[4]42-45

虽然安德森以一种模型化的方式讨论了民族主义与民族的起源问题,但他并不认为依靠这些一般化的因素就能解释从18世纪以来出现的民族主义运动和民族国家。在他看来,只有对自美国独立革命以来出现在世界的四波民族主义运动进行历史和比较的研究,才能对民族主义做出完满的解释。

安德森认为,“第一波”民族主义是以墨西哥、委内瑞拉、秘鲁为代表的“美洲模式”。在此类民族解放斗争中,最大的特色在于领导阶层和他们反抗的对象——例如美国对英国的独立战争,墨西哥、委内瑞拉、秘鲁对西班牙的民族解放战争——使用相同的语言,拥有相同的血统,因之安德森称这些领导者为“欧裔海外移民先驱”。本来,这些欧裔海外移民无论从遗传还是语言来说,他们和反抗对象的关系要远远胜于被他们界定为和自己一个民族的印第安人或土人,但由于英国、西班牙、葡萄牙这些美洲的殖民母国对欧裔海外移民在政治、经济上的排斥,导致欧裔海外移民联合了起来。与此同时,启蒙运动的影响和印刷资本主义的来临,使那些朝圣的欧裔海外移民官员与地方的欧裔海外移民印刷业者逐渐合流,因此,他们在由那些殖民母国统治时期划定的行政单元内,以复数的、民族的方式想象了美国人、墨西哥人、秘鲁人、委内瑞拉人等等新的共同体,进而在民族解放旗帜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独立运动。

美洲民族解放战争硝烟未尽,“第二波”的欧洲民族主义运动就揭开了序幕。这一波运动有两点明显特征:(1)“民族的印刷语言”具有意识形态和政治的极大重要性;(2)欧洲的民族主义运动有美洲先行者的模式可供“盗版”。因此,这波以德国、意大利为代表的群众性民族主义运动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比“第一波”更有自觉意识。

在欧洲民族主义运动的强烈冲击下,欧洲各王室对第二波群众性民族运动的反动形成了“第三波”的“官方民族主义”。19世纪后半期,诸如罗曼诺夫王朝、哈布斯堡王朝、汉诺威王室等君主制国家的统治者发现,无论是他们掌握的王朝权力,还是他们以往依靠神圣性和古老性证明就能维持的政权正当性,在民族理念和语言革命的双重威胁下,都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因此,欧洲各王朝的旧统治阶级纷纷把自己装扮成民族的代言人,通过把民族主义原则融合进王朝统治政策的方式掌握了对“民族”的诠释权,暂时归化了广大领土上的各种异质性臣民,巩固了自己的王朝权位。不仅如此,随着欧洲强国的对外殖民,这种“官方民族主义”一方面被带入如印度等殖民地国家。另一方面,在那些幸免于被殖民的少数区域如泰国、日本,这种模式也在统治集团刻意学习与模仿下,成为了这些国家的主导意识形态。

随着王朝国家在一战后的崩溃,以及二战巨变后民族解放运动达到最高潮,出现了“最后一波”的民族主义,安德森也称之为“殖民地民族主义”。以印度尼西亚为样本,安德森认为:首先,欧洲帝国主义国家在殖民地的“官方民族主义”式统治政策培养出了殖民地通晓双语的知识分子阶层,经由殖民地的学校体系,一方面这些知识分子阶层的“共同经历与课堂上愉快而相互竞争的同志情谊,为他们在研读殖民地地图时赋予了一种关于某一特定领土的想象的真实性”[4]117,另一方面,他们的双语能力意味着他们可以经由殖民母国的欧洲国家语言接触到广义的现代西方文化。此时,对民族的想象和认同成为可能。其次,帝国主义的殖民母国在行政系统和教育系统对殖民地知识分子精英阶层的双重歧视,以及这种歧视境遇与帝国殖民地行政区域的重合,伴随着殖民资本主义排外性的扩张,“为本地人会逐渐把他们自己看成是‘本国人’的那种新的‘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领土基础”。[4]131最后,吸取了前三波运动经验和教训后,20世纪初期以来的殖民地精英分子们以不同的组合形态,萃取了关于民族、民族属性和民族主义的各种模型,最终创造了特征异常斑驳、复杂的“殖民地民族主义”历史类型。

如此,安德森完成了他关于民族主义起源和散步的复杂论证: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类似,民族主义以一种不平均和合并的发展方式,从美洲到欧洲再到亚非,一波接着一波成为了改变世界面貌的最主要历史力量。

三 贡献与局限:对安德森民族主义理论研究的反思

时至今日,安德森对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理论解释已经成为了当代民族主义研究领域的经典。那么,应如何理解其理论价值及其局限呢?也许,把它们放到当代有关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理论脉络中进行一下比较研究,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重思“民族”概念

在民族主义思想史上,最有影响的民族定义是斯大林(Stalin)的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共同体。……把上述任何一个特征单独拿来作为民族的定义都是不够的。不仅如此,这些特征只要缺少一个,民族就不成其为民族”[5]。一直以来,这都代表了大多数学者对民族的标准看法。但当我们拿这个定义去思考一些特殊例子的时候,问题出现了,我们要怎么理解像犹太人这种散居在世界各地,并且有着各种语言,过着不同类型的经济生活的人群呢,我们又怎么说明居住在苏门答腊岛,与马来西亚人不仅地理接近而且种族也有关联,并懂得彼此语言、信仰相同宗教的人群,最终把居住在千里之外,既无共同语言也不信仰共同宗教的安汶人理解为印度尼西亚人,而把马来西亚当作外族人的例子呢?

但经过安德森的理论创新,诸如上述的特例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因为,他完全抛弃了从外在的、所谓“客观特征”出发定义民族的教条,而从主观的“想象”——一种指向集体认同的理智运作与创造——的角度,提出了一种颠覆性的民族定义。这个定义不仅在方法上具有开创意义,而且当我们利用它去理解上述特例时,斯大林的民族定义遇到的问题就消失了。为什么苏门答腊人认为自己是印度尼西亚人而不是马来西亚人,那是因为,虽然苏门答腊和马来半岛地理上相邻,但它们却分别是荷兰和英国的殖民地,对苏门答腊岛上的精英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世俗朝圣之旅的目的地是雅加达而非吉隆坡,因此,他们在教育之旅和行政之旅中不断想象的是印度尼西亚的共同体,而不是马来西亚的共同体。民族之所以被想象,不在于它们外在的、客观的相似,而在于它们想象方式的相似。

(二)安德森的局限

作为典型的“现代主义”者,无疑,安德森十分强调民族的现代性与民族主义的先在性。根据他的观点,民族和民族主义不仅是“在18世纪末被创造出来”[4]4的,而且是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对此,当代以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D. Smith)为代表的“族群—象征主义(Ethnosymbolism)”民族理论流派提出了激烈批评。根据“族群—象征主义”者的看法,不仅“从远古时期,从古老的苏美尔和埃及有文字记载开始,就能够找到民族,自那时起它就主宰着每一个时代的政治生活”。[6]而且,他们一致强调,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虽然能影响和加速民族的形成,但它并不能制造和构造民族,充其量它只不过是民族形成过程中的一种因素而已。

与此同时,安德森对民族主义采取一种“自上而下”的分析方法,从而过于强调精英特别是知识分子重要作用的理论立场,以及有意无意间流露的“西方中心论”态度,也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印度著名民族主义研究专家查特吉的质问:“如果世界各地的民族主义者只不过是复制某种为美洲人和欧洲人所创造的想象共同体‘模式’,那么,我们(殖民地国家的人们)还有什么可以想象?”[7]

四 结语

新世纪以来,我国学术界不断拓展民族问题的研究领域,逐渐引介西方民族主义最新理论成果,取得了不俗成绩。然而,很多学者也注意到,“尽管近年来已经有相当多的西方民族主义理论专著被译介到了国内,但国内学者对这些译著做系统的梳理工作则很不够”。[8]在这种意义上,全面系统地了解、分析和反思当代西方学术界有关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不仅重要也十分必要,这也正是本文目的所在。

[1]Umut Ozkirimli.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 Critical Introduction[M].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Ltd., 2000:1.

[2]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

[3]柏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340.

[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5]斯大林.斯大林选集[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64.

[6]安东尼·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0.

[7]Partha Chatterjee.Whose Imagined Community? [J].Journal ofinternational Studies,1991,(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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