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英
(南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艾丽斯·沃克(1944—)是 20世纪60、70年代展露锋芒的黑人女作家之一,因其书信体小说《紫色》囊括普利策奖、全国图书奖及全美书评家协会奖而闻名遐迩。沃克的文学创作涉猎领域较广,涵盖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各类文体。在《紫色》 之前,她已出版了三部诗集、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两部长篇小说。《梅丽迪安》(1976)是沃克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该小说以梅丽迪安寻找自我身份的心路历程为主线,真实地再现了美国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在民权运动中与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作斗争的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无论从作品内容还是创作技巧来看,《梅丽迪安》都标志沃克创作道路上的新转折,表明她已是一个成熟的作家。自出版伊始就好评如潮。《纽约时报书评》 曾评论它是“一本非常好的、言简意赅的书,一本犹如清水般流动的简介的书。”[1](P197)美国《黑人学者》 杂志曾将其纳入20世纪70年代十佳小说之列,称赞它是“一部以清新隽永的文笔写成的相当出色的作品。”[2](P72)不过这部小说尽管面世时赢得美国批评界的赞誉,之后却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国内外学者都把其代表作《紫色》 作为关注的焦点,《梅丽迪安》则被置于批评的边缘。笔者认为该作品不仅主题宏大,而且采取了独特的叙事策略。鉴于此,本文拟依据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和空间叙事理论分析《梅丽迪安》的叙事策略。
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真正懂得或本能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在《梅丽迪安》中,沃克抛弃了传统上以时间顺序为主的平铺直叙的方式,对叙事时间做了戏剧化的处理,这样不仅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而且增加了作品的审美意蕴。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把叙述作品的时间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指小说叙述的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状态,叙事时间指在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研究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关系主要包含以下三个方面:顺序、时距和频率。在顺序问题上,热奈特用“时间倒错”来指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与文本叙事时间顺序的一切不协调的形式。时间倒错主要包含预叙和倒叙两种情况。“预叙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倒叙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3](P17)
《梅丽迪安》分为三个部分,三十四个章节,时间跨度大约25年。小说整体结构采用的是从故事的中间开始,继之以解释性的回顾,然后又向前发展的叙事时序。前两部分分别以小说的主人公梅丽迪安和杜鲁门命名,第三部分是小说的结尾部分。在前两部分出现了热奈特所界定的“时间倒错”的时序。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固定不变的,叙事时间却来回跳跃,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穿梭。结尾部分则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来呈现叙事文本。第一部分主要以梅丽迪安的活动为中心展开故事情节。故事时序为:①梅丽迪安郁郁寡欢的童年时代。②十二岁时便遭受性骚扰,后因怀孕而不得不结婚生子。③十七岁时,因丈夫有外遇而遭遗弃。④1960年,参加民权运动,因工作出色而获得读大学的机会,但却以放弃自己的孩子为代价。⑤1962年与民权运动活动家杜鲁门相爱并怀孕。⑥杜鲁门另觅新欢,梅丽迪安选择堕胎并做了绝育手术。⑦1966年梅丽迪安因不能回答为革命而杀人的问题而退出革命队伍。⑧梅回到南方独自从事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并且寻找自己在革命中扮演的角色。⑨十年后(70年代中期),杜鲁门造访梅,目睹了她用自己微弱的身躯与警察对峙的英勇事迹。而叙事时序为:⑨-⑦-⑧-①-②-③-④-⑤。沃克首先展现了70年代中期梅与种族歧视作斗争的一副生动的画面,梅的回忆把读者带进了十年前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此场景给我们传递了这样一条信息:梅因不赞同用暴力进行革命而退出革命队伍。接着全知叙述者概述了梅十年来反对种族歧视所付出的努力和代价。然后场景又回到70年代中期梅与杜鲁门的对话。然而,下个章节叙事时间又跳到60年代,沃克列举了民权运动中遇害的黑人运动领袖名单以及在萨克逊大学的生活。接着叙事跳跃到梅的童年时代,补叙了梅传奇的经历。不难看出,叙事时序在过去和现在来回跳跃。沃克采用迂回曲折的方法来展现梅丽迪安的活动,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认为:“要在小说中取得一个鲜明性格的生动印象,你不能从他的开头开始,按时间顺序把他的一生写到结尾。你必须首先让他带着一种强烈印象出现,然后来回地写他的过去。”[4](P214)沃克巧妙地利用了叙事时间艺术,小说一开始就制造了悬念,读者会带着这样的问题:“梅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她为什么会这么做?”进行阅读,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也避免了平铺直叙所带来的沉闷、乏味之感。
第二部分以杜鲁门的活动为中心展开故事情节,主要讲述他和白人女性林妮的恋爱和婚姻生活。故事时序为:①林妮和杜鲁门偷偷约会。②婚后林和杜在密西西比州定居,感情出现裂痕。③婚后三年,杜拜访梅,想与她破镜重圆,遭拒绝。④林遭到托米(Tommy)的凌辱及其他黑人男性的性骚扰。⑤林怀孕,他们的女儿出生。⑥林和杜分居,杜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林妮则成了“福利母亲”。⑦女儿被暴徒打死,梅安慰林,两人消除仇视、隔阂,发展了跨越种族间的友谊。而叙事时序是:②-③-①-④-⑤-⑥-⑦。林妮的恋爱及不幸遭遇,读者是通过林妮的回忆而知晓。此部分沃克用了热奈特所界定的“完整倒叙——倒叙的事件与第一叙事的起点直接衔接,它将第一叙事之前的事件完全补足”。[3](P62)这部分第四章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林妮自己坐在梅丽迪安蜗居的小屋,尽力回忆她和杜鲁门生活中发生的故事。”[5](P153)接下来的四章林妮回忆了她与杜鲁门生活的点点滴滴:两人从恋爱到婚姻再到感情出现裂痕,孩子的出生及死亡。在第九章的开始是这样写的:“然后,这一部分梅丽迪安是了解的。”此时,结束了林妮的回忆,叙事回到第一叙事上面,讲述梅丽迪安和林妮消除仇视 隔阂并且发展了跨越种族间的友谊。
“时距指这些事件或故事段变化不定的时距与叙事中叙述这些事件的 `伪时距'(文本的长度)的关系。”[3](P13)
依据热奈特的观点,文本中的时距关系存在着四种可能性:概述,话语时间短于故事时间;省略,话语时间为零;场景,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停顿,话语时间长于故事时间,并且故事时间为零。《梅丽迪安》中,概述和场景的交替构成了小说叙事的节奏,省略和停顿则较少使用。“根据菲尔丁阐述的原则,情节的强拍与叙事最紧张的时刻重合,弱拍却似乎从远处用粗线条加以概括”。[3](P70)小说《梅丽迪安》的主题是梅丽迪安寻找自我身份的心路历程。因此,梅丽迪安人生中关键的时刻如她的负罪感、英勇事迹以及找到在革命中扮演的角色等即为情节的强拍,沃克运用了场景描写。而场景描写是作者控制距离的手段之一,“缩短读者同小说形象体系的外在距离,可以产生具体感、真实感。可以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6](P139)小说的第一章,沃克描述了梅丽迪安带领一群孩子对着警察的炮口,去参观“马戏表演”的精彩场面。“梅既不往左边看,也不向右边看。她穿过那些注视着她的人,好像不知道他们在那是因为她的原因。……当她离坦克更近时,坦克好像变得比以往更大、更白了,而她好像比以往更小更黑了。然后当她到达坦克旁边时,她轻轻地走上前,在坦克的正前方敏捷地敲它的甲壳,好像在敲开一扇门——然后又抬起了头。孩子们推搡着向前移动,经过了一排排排列整齐的步枪到达马戏团的车门口。当梅推开门的时候,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上帝'杜鲁门不假思索地说,`你怎么能像那样不爱惜自己!'`因为她认为她是上帝,'老清洁工人说,`否则她就不会在那儿'。”[5](P22)通过这个场面描写,梅丽迪安英勇无畏的形象跃然纸上,读者对主人公充满了敬佩之情。而梅在南方十年的经历,作者却用了不到半页概述,故事时间远远大于话语时间。小说中很多传说也都采用了概述来讲述故事。与梅个人经历的“核心事件”相比,这些属于“卫星事件”,故作者用概述来加快叙事的节奏并且缓和场景的直接刺激在读者心灵中所引起的沉闷、疲劳和混乱感。
省略也是小说家常用的方法。小说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轻重详略,这样才能突出重点,更好的塑造人物。《梅丽迪安》中作者也省略了一些与主题关系不大的细节:梅七岁前的生活状况、杜鲁门和林妮的家庭背景和成长过程等。文本中也缺少一个阐释性的叙述者,省略了交代性的叙述。这就不仅节省了篇幅,而且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余地。
综上所述,《梅丽迪安》中作者充分运用了时距关系的四种叙述运动。以概述和场景的交替构成叙述的基本节奏,且以其他方式辅之,有张有弛,有快有慢。既让读者驻足欣赏精彩的场景,又让读者搭乘时间的快车从远处一览沿途的风景,更为读者留下了无穷遐想的空间,使作品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意蕴。
小说是一种时间艺术,小说里的故事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流里发生、发展的。对事件的叙述也必须遵循一定的时间规律。不管怎么样,“时间顺序是不能废除的,否则就会把应该发生的事情弄得一团糟。”[7](P234)由于时空是一对相互依存、无法在实际上加以分开的概念,所以时间对于叙事作品的重要性也就意味着空间对于叙事作品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在现代小说中,空间叙事已成为一种重要的技巧。《梅丽迪安》中,沃克不仅对叙事时间进行了戏剧化处理,而且利用空间叙事的技巧。下文将结合空间叙事理论分析《梅丽迪安》中对空间叙事的运用。
佐伦创造性地提出了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地志的、时空体的和文本的层次。与地志层面相关的场景就成为地点,和时空层面相关的场景就成为行动域,而文本层面的场景则成为视场。“行动域可以容纳多个事件在同一地点发生,也可以包含同一事件连续经历的空间,它是事件发生的场所,但没有清晰的地理界限。”[8]《梅丽迪安》 中,萨克逊学院、齐柯克马(Chicokema)和密西西比叫做行动域,它们容纳了多个事件,对于故事的发展起着关键作用,推动了小说叙事的进程。萨克逊学院是女主人公求学的地方,在那儿她饱读诗书,女性意识进一步觉醒,为其寻找黑人女性身份提供了理论依据,所以她成为沃克笔下第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黑人女性。齐柯克马 (Chicokema)也是一个重要的行动域,梅在这儿完成了她寻求自我身份的心路历程,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密西西比是林妮和杜鲁门婚后居住地,在那儿杜鲁门的朋友托米遭受白人攻击而导致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应该是空间的叙事功能,即空间如何参与、影响了叙事。”[9]不难看出,这三个行动域影响并推动了小说叙事的进程。
现代小说家“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发生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10]《梅丽迪安》中,除了讲述梅丽迪安的故事,小说中还嵌入许多看似与小说发展不相关的片段——如黑人民间传说,这些传说是通过空间叙述出来的。比如“旅居树”的故事是这样叙述出来的:“在校园中央,有一颗本地区最大的木兰树叫做 `旅居树'。有时候我们在这儿上课……旅居树是萨克逊庄园一个奴隶所种,这奴隶名叫路维尼……”[5](P42)由这棵树开始了一段古老的传说。路维尼是西非奴隶,被贩卖到美国,她非常擅长讲恐怖故事。有个孩子因为受到她讲的恐怖故事的惊吓而致死,她被割去了舌头,她把自己的舌头埋在自己所种的树下,这棵树长得特别快,枝繁叶茂,成为后来的“旅居者”。
另外一个与梅丽迪安童年生活有关的片段也是通过空间叙述出来的。埃迪(梅的丈夫)抛弃梅丽迪安母子后,“在那些下午,她一直在闲逛,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到了达克斯特殡葬之家门前——这是一座巨大的、纯白无暇的两层楼,坐落于教堂和一个通宵营业的咖啡店之前。乔治·达克斯特,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混血儿经营着殡葬之家。……从梅十二岁时,达克斯特就一直追求梅丽迪安。每逢星期六下午,梅访问殡葬之家,达克斯特将引诱她进入后面的小办公室,在那儿放有一个长沙发和两个软椅子……”[5](P65)由殡葬之家开始了叙述梅童年遭受性骚扰的不幸经历,揭示了黑人妇女在遭受性别、种族双重压迫下的底层的社会地位,表达了作者一贯的妇女主义立场。
综合上面两段的叙述,可以看出地志学空间——树和房子被用作安排小说的结构,形成了一些片段故事,这不仅丰富了作品的情趣而且深化了小说的主题。
“并置”是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面对现代主义小说新的创作实践的挑战于1945年首次提出的重要的创作批评概念,主要强调的是打破叙述的时间流,并列地置放那些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使文本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梅丽迪安》结尾处的相邻三章“旅行”“财富”“朝圣”主要描写梅丽迪安劝说人们进行投票选举的活动。“旅行”描述一个黑人家庭主妇已经病入膏肓,而且生活艰难,但这个家庭却表现出了难得的温馨和亲密气氛。“财富”再现了一对生活在偏僻地区的黑人老年姐妹的故事。她们步入了花甲之年,一直单身生活在父亲留给她们的农庄中。场景描述了姐姐误以为自己怀孕而引发的故事。“朝圣”描写的是梅丽迪安走访监狱中的女囚,这个女囚通过杀死孩子来反抗父权制的压迫。这三个场景既没有明确的叙事时间顺序,也没有因果逻辑关系,仅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梅丽迪安在南方从事民权活动。场景之间并置特征比较明显,形成一种同时共存关系。沃克借助于场景并置的叙事策略,将一种环境、场景切换到不同环境和场景中,从而呈现出空间化的叙事场景。
J·希利斯·米勒认为,“叙事不是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根直线。倘若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引起读者的任何兴趣。叙事之趣味在于其插曲或节外生枝。”[11](P339)插曲或节外生枝指的就是文学作品中的倒叙和预叙。沃克在《梅丽迪安》中采用了时间倒错的叙事技巧,使作品变得扑朔迷离,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也对读者的心理产生更强烈的震撼。沃克不仅对叙事时间进行了戏剧化的处理,而且在小说叙事中对空间加以创造性的利用,从而使小说呈现出新颖、别致的空间叙事特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除了对时间和空间创造性地利用之外,沃克也运用了其他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如象征和意识流等。正是沃克对现代主义小说创作艺术手法的娴熟运用,这部小说被列为70年代十佳小说之一,也奠定了作者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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