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
(湖南科技学院濂溪研究所,湖南永州425100)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学者称鹤山先生。宋邛州蒲江(今四川蒲江)人。宁宗庆元五年 (1199)进士第二人及第,历官签书剑南西川节度判官厅公事、秘书省正字、校书郎、知嘉定府、汉州、眉州、泸州、潼川府、权工部侍郎。理宗宝庆元年(1225),史弥远当政,以“封章谤讪”、“朋邪谤国”、“欺世盗名”罪名,落职夺三秩,谪居靖州,绍定四年(1231)复原职,进宝章阁待制,为潼川路安抚使、知泸州、权礼部尚书兼直学士院、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兼江淮督府、知福州,终福建安抚使。年六十卒,谥文靖。
《宋史·儒林传》有传,称魏了翁少年时,“年数岁,从诸兄入学,俨如成人。少长,英悟绝出,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再览,乡里称为神童。年十五,著《韩愈论》,抑扬顿挫,有作者风”。又称其为官汉州,“尊礼耆,简拔俊秀,朔望诣学宫,亲为讲说,诱掖指授,行乡饮酒礼以示教化,增贡士员以振文风。复蟆颐堰,筑江乡馆,利民之事,知无不为。士论大服,俗为之变”。又称其为学,“丁生父忧,解官心丧,筑室白鹤山下,以所闻于辅广、李燔者开门授徒,士争负笈从之,由是蜀人尽知义理之学”。
魏了翁所处的南宋时代,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权臣相继,内擅国柄,外变风俗,纲常沦,法度堕弛,贪浊在位,举事弊蠹,不可涤濯。”(《宋史》本传)魏了翁以长于吏治著称,而其一生学术根柢实在于传承理学。黄宗羲、全祖望称其私淑朱熹、张木式,《宋元学案》 列为《鹤山学案》,摘其《师友雅言》、《鹤山大全集》、《鹤山奏札》 中精要。生当南宋之时,魏了翁与真德秀为友,相与推崇程朱,人多以真、魏并称。而全祖望则云:“谨案嘉定而后,私淑朱、张之学者曰鹤山魏文靖公。兼有永嘉经制之粹而去其驳。世之称之者以并之西山(真德秀),有如温公 (司马光)、蜀公(范镇),不敢轩轾。梨洲则曰:`鹤山之卓荦,非西山之依门傍户所能及。'予以为知言。”近人缪荃孙有《魏文靖公年谱》,近年彭东焕作《魏了翁年谱》,蔡方鹿著《魏了翁评传》,张文利著《魏了翁文学研究》,对其生平、学术有详尽论述。
予按魏了翁在朱熹师徒遭“伪学之禁”之后,一方面对朱子及周程一派新儒学推崇不遗余力,同时对于程朱理学即将出现的弊端也早有预察,时时儆醒学者;一方面注重三代礼制,似乎极力复古,同时又深察秦汉晋唐之流变,而归止于人之一心。其所谓“君子之学”确有识见高明之处,值得细心体会。
渠阳为宋县名。《大明一统志·靖州》 云:“县有渠河,在州城东,源出佛子岭,下合众流,环州城,会于郎江。”初为渠阳县,又为渠阳砦,又为渠阳军。北宋元丰四年,以贯保砦、托口砦、小由砦、丰山砦四砦设为渠阳县,六年,移诚州治所到渠阳县,北宋末崇宁二年,改诚州为靖州。今为湖南怀化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魏了翁贬靖州,所作诗文为《渠阳集》,乃是以靖州、渠阳一地两称。
崇宁中,靖州户数一万八千六百九十二。魏了翁称:“靖为郡百二十七年,布髟坐跣足之风,未之有改。城中不满四十家,气象萧条,盖可想见。” (《渠阳集·答苏伯起》)北宋时,渠阳蛮往往扰边,朝廷募役人,调戍兵,费钜万,公私骚然,大臣赵瞻、良肱、唐义问、傅尧俞、王岩叟等屡议弃地。南宋高宗绍兴中,张奏称:“鼎、澧、辰、沅、靖州与溪峒接壤,祖宗时尝置弓弩手,得其死力,比缘多故,遂皆废阙。”至孝宗乾道中,赵雄尚且奏称:“靖州本溪峒,神宗时创为诚州,元间废,寻复为军,徽宗朝始改靖州。”而陈则上疏称靖州“居蛮夷腹心,民不服役,田不输赋,其地似若可弃”。事载《宋史·蛮夷传·西南溪峒诸蛮传》。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载“辰、沅、靖州蛮有仡伶,有仡僚,有仡榄,有仡偻,有山徭”,对其土俗有详细记述,可与魏了翁所述“靖为天下穷处,其蕞陋又在峡郡下,而士风不恶,民俗亦淳,时和岁丰,则物贱如土”(《渠阳集·答任总干》)相参照。《大明一统志》卷六十六引明《靖州志》云:州在“汉、武溪之间,乃荆楚西南百蛮钤喉之地,山川险阻,为辰、沅、宝、武之藩篱”。故魏了翁常称其居住靖州为“囚山”。
在这样一处偏僻、闭塞环境之下,魏了翁居住了七年之久。但有学者称,“魏了翁贬谪靖州七年,是他人生的一大挫折”[1],是又不然。儒家君子之学,视出处进退均为常态,尤其是宋儒,对于与权相廷争的后果早有心理准备,如魏了翁所自云:“君臣义重,家国忧深,圣贤去鲁去齐不若是恝者,非以一去为难也”(《渠阳集·答叶子》)。所以魏了翁除了惋惜世事之外,心境十分坦然。他与师友讲习切磋,日夜攻苦,除有《渠阳集》诗文二三百篇外,更著成《九经要义》,包括《周易要义》、《尚书要义》、《毛诗要义》、《仪礼要义》、《周礼要义》、《春秋左传要义》、《礼记要义》、《论语要义》、《孟子要义》,共计二百六十三卷。其中对于《易》学、《礼》学,造诣尤深。《宋元学案》引魏了翁之言曰:“尝曰:`某自迁渠阳,山深日永,《易》、《诗》、《三礼》,重下钝工,名物度数,音训偏旁,字字看过,益知义理无穷,而岁月易失。使非假以暇日,将虚此生。今未敢便有著述,且温旧读,以发新知。'”《宋史·魏了翁传》 称道说:“了翁至靖,湖湘、江浙之士,不远千里负书从学。乃著百卷,订定精密,先儒所未有。”评价甚高而公允。这些著作,在贬谪靖州期间已有传抄,如《鹤山渠阳读书杂钞》、《经外杂抄》、《鹤山先生渠阳诗》等皆是。
魏了翁还精于书道,擅写古体,有不少匾额题跋传世。
魏了翁于诗文也颇有独到之处。如四库馆臣引元程端礼《畏斋集》所论:“盖朱子之学不在乎诗,故其作有自然之妙,讽咏劝惩之实。……了翁学程朱学,故未尝有意为文人之文,而文自妙。”但魏了翁的诗作并不多,《渠阳集》 中仅25首,并且不作律诗,均为古体,则知他所自言的于《诗》“重下钝工”,乃是以《诗经》的宗旨移植为文章的创作。魏了翁《毛诗要义》引孔颖达《诗谱序疏》云:“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至于文章笔法,则“凡皆坦明敷畅,日星垂而江河流也”(《渠阳集·浦城梦笔山房记》),皆可以成佳文。这一点,如果将他的铭文创作与唐元结的铭叙 (明人代《名山胜概记》内有“次山铭叙”二十四篇)作比较,将他的记文主题与唐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略作比较,将他所写墓志铭的笔法变化与唐韩愈文作比较,不难看出其渊源经义,而高才妙意随处遍在,足为后世文章楷模。
魏了翁《鹤山渠阳读书杂钞》卷一《诸实字》 条,于群经中检讨“实”字含义,得十二义:器实、土实、口实、鼎实、觞实、军实、庭实、俎实、笾实、豆实、自实、府实。魏了翁他处又有言曰:“《书》《诗》《记》语所称如笃庆、笃、笃亲、笃忠正等语,虽有厚义,然而曰笃志、笃恭,曰笃敬、笃诚,曰笃信、笃行,则亦有重实深固之意兼备乎其间。”(《渠阳集·笃斋记》)看来确实下的是“钝工夫”。但他同时对于历代学术流变,又能具有宏观的概括,一则曰“先王礼乐刑政,始变于厉宣幽平,浸微于春秋,浸灭于战国,大坏于秦,不能复于汉,而尽亡于五胡之乱”(《渠阳集·答巴州郭通判》),再则曰“三代遗制,始变于周末,大坏于秦汉,而尽亡于魏晋以后 (《渠阳集·古今考序》)”,三则曰“始去籍于周末,大坏于秦,觖望于汉,而尽覆于五胡之乱”(《渠阳集·洪氏天目山房记》),反复申论不已,实际上是梗概地提出了一种学术史的衍变线索。
生逢南宋之世,自朱子卒后,魏了翁是首先对程朱理学的正统化起了重要推动的第一人。他这样体会程朱之学:“乃至国朝之盛,南自湖湘,北至河洛,西极关辅,地之相去何翅千有余里,而大儒辈出,声应气求,若合符节。曰`极' 曰 `诚',曰 `仁' 曰 `道',曰 `中' 曰 `恕',曰`天命',曰`气质',曰 `天理人欲',曰 `阴阳鬼神',若此等类,凡皆圣门讲学之枢要。”(《渠阳集·朱文公年谱序》)但是他同时也对学者弊病作了严厉批评,引苏轼语批评士人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今礼慝、乐淫,射、御、数有其名,无其义”(《渠阳集·洪氏天目山房记》),又批评“世率以学行、词章、吏事若不相涉”(《渠阳集·朝议大夫知叙州魏公墓志铭》)。他甚至对于程朱之学在将来所可能出现的流弊也有所预警,说:“士大夫事事以时论为然,南样为法,稍有语录气者,即谓之有学,不复于圣贤书中看原流本末。”
(《渠阳集·答杨富顺》)这一点非常难得。
魏了翁和以往大儒一样,主张取法于三代,“不井田,不封建,终亦苟道”(《渠阳集·泸州赡军田记》)。但他又不盲目复古而不考虑实际,主张“庠序之制虽异,而庠序之意则同”(《渠阳集·潭州州学重建稽古阁明伦堂记》),“惟县之有学,去民为近,族闾校比之意犹可推行”(《渠阳集·通泉县重修学记》),“今之大夫士退而巷处者,虽古制未可遽复,将不能兴乡里之化,轨俗厉贤、以给时用乎?”(《渠阳集·北园记》)他寄托于州县学校以恢复古学,与清代章学诚寄托于州县方志以恢复六经,有异曲同工之暗合。他说:“不欲于卖花担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方见活精神。”(《渠阳集·答周监酒》)这又完全是一种今文经学的、心学的精神。
心学讲究一己之体贴,躬行而日用。魏了翁强调:“是故穷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天德;终孝子之身,不足以报亲恩。”(《渠阳集·靖州鹤山书院记》)“盖无父无生,无君无以生,无师犹无生也。”(《渠阳集·徂徕石先生祠堂记》)“天授人以圣贤才能,将以先觉后,非使之自有余于一身也。”(《渠阳集·北园记》)这些言行思想纯然是一种儒家立场。但同时他对于湖湘学派的学者,又情有独钟。他阐释周敦颐《太极图说》宗旨云:“原太极于无极,验阴阳于互根,会八卦于五行,明两端于主静。” (《渠阳集·君子堂记》)又说:“考诸近世,倡目月正学以绍孔孟之传者,前后迭出,率在湖湘间。”(《渠阳集·郁林州佥书判官陶君墓志铭》)凡此均值得学者研究关注。四库馆臣盛称魏了翁:“自中年以后,覃思经术,造诣益深。所作醇正有法,而纡徐宕折,出乎自然,绝不染江湖游士叫嚣狂诞之风,亦不染讲学诸儒空疏拘腐之病,在南宋中叶,可谓然于流俗外矣。” (《四库全书总目·鹤山全集提要》)其评语极高,句句尊重,不可数见。
魏了翁《渠阳集》,今存凡十八卷,其中《古诗》一卷,《书》 三卷,《记》 四卷,《序》、《铭》、《跋》 各一卷,《墓志铭》 七卷。
此书原为单刻本,宋赵希弁《读书附志》卷下云:“《鹤山先生文集》十三卷,《后集》十卷,《续集》十三卷,《别集》十一卷。右魏文靖公了翁字华父谪靖州日所作,故名《渠阳集》云。”故有《渠阳集》四十七卷之说。明杨士奇《文渊阁书目》著录“魏了翁《渠阳集》一部二册”,明叶盛《菜竹堂书目》 著录“魏了翁《渠阳集》 三册”,均不言卷数。清倪灿《宋史艺文志补》及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渠阳集》二十二卷”。其书今已不见。
据《湖南省志》 第二十卷《新闻出版志》,《鹤山先生大全文集》 内有《渠阳集》十八卷,卷次为:卷五《诗》;卷三十四至三十六《书》;卷四十七至五十《记》;卷五十四、五十七、六十三《跋》;卷七十五至八十一《墓志铭》。总计古诗二十五首,文二百六十二篇。
但在第五十七卷中,自《宋伯谟达斋铭》以下,《表兄高南叔以矩名堂魏某为之铭曰》、《存庵铭为张点咏之作》、《毖斋铭为裴梦得及卿作》、《恕斋铭为师遇厚卿作》、《顾斋铭》、《彭城陈如愚愚斋铭》、《虞退夫敬和堂铭》 七篇,题下注明出自《江阳集》,《临江彭应龙省斋铭》、《合州阳醇三勿斋铭》、《江万里子远古心堂铭》、《曾三异无疑归全庵铭》四篇,题下注明出自《朝京集》,至下文《当涂辛钦夫孰庵铭》篇题下乃题《渠阳集》,故此十一篇应当去除。
《四部丛刊》 影印开庆重校本原缺卷三十五、三十六、五十、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这六卷用锡山安氏活字补。开庆本刊误不少,特别是魏了翁喜作古体异体,刻工不识,易于致误。而锡山安氏活字刊误尤多。四库本因未见宋刻,乃据明邛州本为底本。邛州本“校订草率”,四库本则“重加校定”,其校订之功不可没,但校订错误之处也往往而有。
虽然《鹤山集》各本均来源于宋本,但各本均有讹误,则以各本互校乃为一种简便有效的整理办法。特别是传世的开庆重校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抄本,来源各有不同,由于影印的原因又都最为常见,二者互校最为可行。
有学者认为:《鹤山集》“存世易觅者有《四部丛刊》本及《四库全书》 本,而以《四部丛刊》 本相对较精”[2],今由《渠阳集》十八卷而言,则似未必。二本刊误多不重复,参差交错,往往上下句骈列相接,上句开庆本有误,下句四库本亦有误。由于开庆本尚有不少空格缺字,倒是四库本更便于阅读。
有学者又称:《鹤山集》“即使宋本偶有错字,亦大抵都是硬伤,细心的读者容易分辨订正。因此其他的版本除宋本疑误处,或可偶作参考、借以补正外,别无校勘价值”[3],亦未必然。虽然《鹤山集》一百零九卷之数整体面貌不出宋本范围,但由阅读而言,凡一字之异,不论是否“都是硬伤”、是否“容易分辨”,甚至古今字、繁简字,都应当加以注明。《渠阳集》中宋本明显讹误至二百余处,还是有必要加以标明的。
《湖湘文库》规划中重新整理、即将出版的魏了翁《渠阳集》,以文渊阁《四库全书》 本《鹤山集》 为底本,以《四部丛刊》影印宋开庆本《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核校,校对出讹误、异文一千余条,卷次的选辑则据《湖南省志·新闻出版志》,并依先后次序重新厘为十八卷,差可知见《渠阳集》的全貌。
[1]尹海江.春风沂泗俨在此,居人莫作渠阳看——魏了翁贬谪靖州期间的生活治学及创作 [J].怀化学院学报,2010,(6).
[2]张文利.魏了翁文学研究 [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陈新.今存魏了翁《鹤山集》版本源流及其他[J].文教资料,1995,(Z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