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余华创作的影响

2012-08-15 00:54:30李赵君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柏格森余华理性

李赵君

(武汉城市职业学院 公共课部,湖北 武汉 430064)

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余华创作的影响

李赵君

(武汉城市职业学院 公共课部,湖北 武汉 430064)

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余华的文学真实观产生了最直接、最集中、最深刻的影响:关于“个人的真实”的看法、关于“文明、秩序”的态度、关于作家要处在“不断发现之中”的观点及对非理性层面的把握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地可以在生命哲学里找到思想的渊源。

柏格森;生命哲学;余华;文学真实观

从小在医院长大、作过牙医的余华有着广泛的阅读,他曾利用他父亲弄到的借书证阅遍了图书馆所有的小说。[1]正是在此时和以后的阅读中,余华从鲁迅那里获取了对现实的直面、从川端康成那里发现了感觉、从罗布·格里耶那里找到了叙事、从存在主义那里援引了存在等等,余华的文学观特别是真实观在《虚伪的作品》中有比较集中的表达。影响余华真实观的形成的资源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最直接、最集中、最深刻的影响当为柏格森生命哲学。

一、柏格森及其生命哲学

作为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亨利·柏格森(1859—1941年)是风靡20世纪上半期的法国哲学家。他是西方现代思想的奠基者之一,在哲学、政治、文学、艺术的领域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柏格森生命哲学中所强调的创造性、直觉、非理性、无意识等问题是现代派艺术中最重要的问题。例如,在物我关系上,以直觉代替外在理性观察是现代派艺术与文艺复兴以后艺术的主要不同之处。经历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之后的西方艺术,已经不再满足于把艺术作为描写、反映客观世界的一种工具,而要寻找一种新的途径,即是把艺术本身作为目的,又能充分表达出自我对世界的看法,从外在的观察转向内心的体验和发现,从寓意的情节性表达转向潜意识、非理性的表达,从理性的标准化转向艺术的不断形式创新。这是艺术性质的变化(反映-表现),艺术对象的变化(客体-主体)和艺术方法的变化(观察-直觉)。柏格森的学说正是用哲学的语言论证了这种变化的必然性和可能性。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和詹姆斯的意识流心理学遥相呼应,是给现代派艺术带来重大影响的非理性主义理论。

在柏格森来看,真正的实在既非物质、也非理念或意识,而是存在于时间之中不断变化运动着的“流”,即“绵延”。这种“流”不是任何实体意义上的流,而是各种状态、各种因素,不断渗透、不断交替展现的过程,是一种不间断的、不可分割的活动。这种活动是心理的而非物质的,是时间上的而非空间上的,是质的变化而非量的积累,是自发的不可预见的“一”而非被决定的、有规律的。正是这股变幻莫测的“绵延”创造了宇宙万物。

那么,对世界的本体即“绵延”如何去认识呢?柏格森认为,人的认识存在两种不同方法。一种是围绕着事物转,因而他是相对的、外在的,这就是理性的方式。另一种方式则是进入事物内部,因而他是绝对的、内在的,也就是直觉的方式。与此相对应,柏格森把自我分成两个层次。他说:“我们的意识状态却呈现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清楚的、准确的,但不属于任何私人;另一方面是混杂紊乱的、变动不居的、不可言状的。”这个混乱的、变动的、丰富的自我称为“基本自我”,它是真实的、实在的、自由的,是行为言论的深层动力。而清晰的、形成语言、形成概念的自我则称为“寄生的自我”,它受功利影响,是深层自我和外界的蹩脚摹本,因此它是第二性的。社会生活需要交流思想、科学的发展需要使用概念、符号和定义,于是,“寄生的自我”在现实生活中便逐渐成为确切把握外部世界的唯一手段,清晰化、条理化成了思维活动的习惯方式。理性就是分析,就是使用符号、概念来构造外在或内在世界的规律或结构。柏格森认为,这种脱离了“基本自我”的认识必然是空洞而虚假的,在他看来,概念是事物的符号而不是事物本身;事物的独特性是无法通过概念完全表达出来的,即便是表达出来了也往往是一般化的,而遗漏了本质的独特的一面;同时,理性活动总是受功利的影响,往往把那些不功利的部分拒之门外;理性把握的只是事物的外在形式,将事物固定,予以空间化,但事物本质上却是流变着的。理性是不能认识绵延的,只有直觉才能把握世界的本质。艺术家要表现真实,如果仅仅用分析的、推理的态度对待自然,如果他力图通过符号去观察自然,如果仅把艺术作为精确象征自然的一套符号,他就一定会失却世界的真实。

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余华小说真实观的影响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现实主义十几年来一直独尊文坛,即便是新时期文学,现实主义也是占据主导地位。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要求作家按照生活固有的样子,去反映生活的本质的真实,它追求的是“真实”的普遍性、客观性,注重群体命运与大我的价值。坚决反对表现个人性、主观性和内在性。因此,现实主义小说是按照“宏大叙事”来理解小说真实,以意识形态话语标准来拟定小说真实的标准,从而形成了一系列现实主义小说“真实观”的模式:书写人生幸福,展现群体生活,歌颂崇高,揭示真理以及乐观主义、理想主义,追求永恒价值等等。它描写现实、反映现实,最终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实、超越现实。因此,揭示规律、展观远景是现实主义小说真实的本质。表现生活的必然性、发展观、合理性是“真实”的,而表现生活的偶然性,静止观和荒诞性是虚假的。

尽管现实主义小说承接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为人生的传统,但在新中国的政治泛化的境遇下,现实主义小说的“真实观”一步一步走向极端。这一时期,小说有自己的一套宏大叙事:它们以毋庸置疑的超越文学的权威性和系统性向读者展示阶级斗争、人民解放、历史必然、壮丽远景等。比如《红旗谱》、《红日》、《三里湾》、《创业史》等即是如此。进入新时期以后,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寻根小说在其小说内容、思想、政治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创造方法仍然是现实主义的。这样一批小说,虽然以个人的经历为线索,但并不以个人的荣辱得失及个人价值为尺度,而是以国家、民族的命运为指归。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大写的人,他们高扬理性、理想和人生的大旗,回眸历史,展望未来。

无疑,在现实主义真实观里是没有个人的空间的、是没有非理性的领地的、是没有主观性的域限的,而这些恰恰是文学回归自身不可缺少的要素。余华正是看到了现实主义真实观对客观的物的世界的亦步亦趋和斤斤计较,开始了他对个体精神真实的思考。

影响了亨利·柏格森长达半个世纪的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罗布·格里耶(1922—2008)认为文学的演进主要在于文学真实性概念的不断改变。在亨利·柏格森看来,世界的真实本体是处于不断创化之中的绵延,既非人们所理解的日常事实,也非人们所接受的抽象概念。任何空间化的努力都是不可能接近本体即绵延的真实的,对绵延的反映只能通过认识主体的直觉,在人的意识层面能够与绵延相对应的是处于混杂紊乱的、变动不居的、不可言状的“基本自我”,它是真实的、实在的、自由的,是主体行为言论的深层动力。作为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余华对“事实”、“现实”、“真实”进行了界定和区分。“事实”是远离主体意识的存在物,它的意义是多层的、不确定的,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却有待人的陈述。“现实”是经验、常理在言语的麾下依主体的立场和角度,使用概念、判断、推理对事实的逻辑论证,而这种逻辑认证只能在事实的外围有意或无意地然来绕去徘徊不已,因而也就遮蔽了世界的本真面相。“很多事实已经表明,常理并不像它自我标榜那样,总是真理在握。”[2]因而历史和秩序总是在打扮一番后才出现。在现实里面,人们遵从常理的逻辑消解自我,将自我融化在大众里、融化在常识中,从而导致个性的丧失。而“真实”存在于主体的精神里,是自我对世界的感知,不受生活限制,是靠记忆、直觉对世界结构的发现。“我觉得生活实际上不是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的鱼目混珠的事物。我觉得真实是对个人而言的”,“在我的精神里面,我甚至感到有很多东西太真实了。”在余华看来“生活不是真实的”,“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因此,对任何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把“真实”从理性中解放出来、从文明秩序中解放出来,使得余华的作品取得独立不倚的个人化品格。余华的“真实”,从表面上看显得武断、主观,但无疑它使作家从对现实的斤斤计较中摆脱出来,想像力也因此插上了坚硬的翅膀。余华不无得意地总结道:“有关20世纪文学评价的普遍标准,一直以来我都难以接受,把它归结为后工业时期人的危机的产物似乎过于简单,我个人认为20世纪文学的成就主要在于文学的想象力重获自由。”[2]很明显,在亨利·柏格森那里作为反映真实本体绵延的方式——直觉、与绵延相对应的“基本自我”被余华延伸为强调个人主体性的对世界结构发现的“精神真实”了。

在人们的思想交流中、在科学的发展中需要使用概念、符号和定义,清晰化、条理化成了思维活动的习惯方式,理性就是使用符号、概念来构造外在或内在世界的规律或结构,是人们确切把握外部世界的唯一手段。但在柏格森看来,概念是事物的符号而不是事物本身;事物的独特性是无法通过概念完全表达出来的,即便是表达出来了也往往是一般化的,而遗漏了本质的独特的一面;同时,理性活动总是受功利的影响,往往把那些不功利的部分拒之门外;理性把握的只是事物的外在形式,将事物固定,予以空间化,但事物本质上却是流变着的。理性是不能认识绵延的,只有直觉才能把握世界的本质。对概念的空间化倾向,余华保持了充分的警惕。在《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一文中余华为莫言的小说《欢乐》进行了辩护,对人们将“母亲”集体化、公共化为经典形象表达了自己的抗议。“经典形象逐渐的被抽象化了,成为了叙述中的准则和法规。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对形象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关注,就像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时装表演,人们关注的是衣服,而不是走动的人”。[3]由此,余华进一步表达了对日常经验、理性原则、文明秩序的真实性的怀疑。在余华看来,“生活是不真实的,只有人的精神才是真实。”生活只是一种“消解自我”的日常生活,是导致个性丧失的普遍经验,“这种经验使人们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对事物的判断总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着”;“这种经验只对实际的事物负责,它越来越疏远精神的本质。于是真实的含义被曲解也就在所难免。”这种经验首先来自科学,“由于长久以来过于科学地理解真实,真实似乎只对早餐这类事物有意义,而对深夜月光下某个人叙述的死人复活故事,真实在翌日清晨对它的回避总是毫不犹豫”;其次来自于文明,“人类文明为社会提供了一整套秩序”,而事实上“秩序总是要遭受混乱的捉弄,因此我们置身文明秩序中的安全也就不再真实可信”,“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3]在余华看来,普遍经验、理性原则、文明秩序规约下的真实是不可靠的,它们完全可能成为虚假、暴力和混乱的同谋,并使之合法化、合理化。更重要的是,它们所规约的真实性成了对个人精神的压抑,阻遏着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去感知他所面对的世界。

余华的真实观是属于个人的,悬浮于意识层面。这种主观化的色彩显然加大了作品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及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所豢养的日常经验的距离,开拓了作者的想象空间,成为进入先锋状态或确立民间立场的前提。他所看到的现实中的死亡不断地重复上演,时间是停滞的,关于现在和过去所划清的界线以及对未来乐观的预测,在死亡的烛照之下,不过是美丽的谎言。与其真实观相一致,形成了余华的时间观:过去和将来不过是现在的两种表现形式。这样,在文本的建构上,以语言的变革为外在形态,或夸张变形或以老百姓讲述自己的故事向寓言层面滑行,捕捉现实中的玄机、偶然、多义,将敏锐深刻的艺术感受,予以象征的还原。在死亡的聚光灯之下,将历史循环中的被稀释、淡化的暴力与苦难浓缩。作品中的死亡是虚构,但是它是余华对现实理解的真实,它拆除了现实对事实的美丽的屏障,它放大了暴力、苦难对人的无孔不入、无时不在、不分巨细剿杀和入侵,也集中了作家对人的理解及其命运的关切。实际上,在虚伪的作品和似是而非的现实之间,死亡构成了余华由作品进入现实的一个通道。正如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但那条尾巴却鲜明地告诉了他的猴性。[4]

三、余华真实观在其小说文本中的表现

余华执着精神真实,实际上是为他的小说探索寻找到了理论根据,其独特意义在余华小说文本中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余华在内心真实的导引下完成了对常规经验的反拨。人的经验现实通常是在平淡无奇的生活经验中建立起来的,现实对人们来说就是常规,这个常规的经验现实对人有强大的麻痹和迷惑作用,它在人与世界之间构造了一道屏障,使人们习惯于常规经验的必然推演,而过滤了本真世界的偶然性、非常规属性。余华大多数小说叙述的都是常规世界和文明秩序下非常规的、偶然的事件。《河边的错误》中么四婆婆抚养疯子、疯子杀人、许亮杀掉疯子而变疯等;《一九八六年》中历史教师自我虐杀;《现实一种》中兄弟相残;《难逃劫数》中被本能欲望所控制的人们的失常举止;《世事如烟》中人们偶然、荒诞的存在状态等等,都是越出了人们常规经验之外的图景。

其次,余华在内心真实的引导下完成了对现实生活的还原。这与其对常规的反拨是一致的。余华小说把非常规的、偶然的、暴力的事件呈现出来,从而让人们认识到,现实不仅仅是由常规的事件、行为构成的,而且同样存在大量非常规的、偶然的乃至血腥残暴的事件与行为。《现实一种》的标题反过来就是“一种现实”,余华在这篇小说里揭示了家庭除了人们通常习知的温情脉脉之外的另一种现实景象;即家庭中的仇恨和血腥。

再次,余华为了精神真实的充分表达不遗余力地对文本的具体形式进行了探索。《许三观卖血记》、《活着》中采用对话、重复的手段以简驭繁描述了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生存的本相;《现实一种》通过延缓叙述、自然描写撕破了伦理的温情面纱;《一九八六年》中历史与现实的叠加消解历史进化的神话等等。

正像余华所说的那样,他不过是像小孩子一样把人们所看到过的事物指出来,让他们再看一眼。但这种“看”却随着主体的立场和角度个人化呈现出了崭新意义:文明、秩序下掩盖下的是血腥、是暴力。余华的真实观包含了对压抑个性、压抑自我的文化的抗议,他试图促使人们从日常化了的感觉和感知方式中解脱出来,去获取世界对个人所具有的意义。

余华接受西方的经验是广泛的,他关于“个人的真实”的看法,关于“文明、秩序”的态度,关于作家要处在“不断发现之中”的观点,他对非理性层面的把握等等,却直接或间接地可以在生命哲学里找到思想的渊源。

[1] 俞利军.走通大渡河——福克纳与余华比较研究[J].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学报,2002(3):54-59.

[2] 余 华.我能否相信自己[M]//余 华.虚伪的作品.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160.

[3] 余 华.灵魂饭[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204.

[4] 胡河清.论格非、苏童、余华与术数文化·神猴余华[J].当代作家评论,1992(5):36-42.

(责任编辑:倪向阳)

Influence of Bergson’s Life Philosophy on Yu Hua’s Literary Creation

LI Zhao-jun
(Wuhan City Vocational College,Basic Course Department,Wuhan 430064,China)

It is Bergson’s life philosophy that profoundly and directly influences Yu Hua concept on literary authenticity.This article explains Bergson’s life philosophy and its influence on Yu Hua’s literary creation,in which the concept on literary authenticity embodies.

Bergson;Life Philosophy;Yu Hua;Concept on Literary Authenticity

I054

A

1009-2854(2012)04-0066-04

2012-02-13;

2012-03-20

李赵君(1968—),男,湖北武汉人,武汉城市职业学院公共课部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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