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驸马》中旦角性格与政治伦理

2012-08-15 00:53
关键词:突转黄梅戏公主

闫 岩

(淮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女驸马》中旦角性格与政治伦理

闫 岩

(淮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黄梅戏《女驸马》中的正旦和花旦借助于角色的身份置换完成了对传统政治伦理的挑战,小女子的骗局使得严肃的庙堂变得不再神圣,这是该剧目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对戏剧技巧如“突转”的运用是该剧目艺术成就取得的关键。

《女驸马》;旦角;政治伦理;突转

《女驸马》是安庆地区王鲁明、麻彩楼等人,根据潜山县艺人左世和提供的故事,经黄梅戏艺术家王兆乾改编而成的舞台剧。后经剧作家陆洪非的再次整编,作曲家时白林的编曲,于1959年搬上舞台进行演出。既由于剧本本身的艺术高超,也由于其中旦角扮演者严凤英的卓绝演出,《女驸马》遂成为黄梅戏经典剧目之一。时至今日,我们重温该剧,发现剧目之所以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它塑造了个性鲜明的正旦、花旦形象,而这些旦角形象深入人心的原因既在于她们对传统政治伦理的突破与挑战,也在于该剧在艺术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尤其后者是以往评论未注意到的,本剧将就此来进行分析。

一、身份置换对性别伦理的挑战

在《女驸马》剧情中,本是女儿身的冯素珍为爱而被迫做出惊人举动,代未婚夫进京赶考;在考中状元兴奋莫名时竟又传来皇帝欲招自己为驸马的“坏消息”,冯素珍迎难而上,但结果却是与公主“成亲”;在向公主陈明事情原委后,冯素珍说服公主协助自己共演双簧,在殿堂之上用巧计为自己开脱罪名并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戏剧是表演艺术,台词最为关键,是塑造人物形象、推动剧情发展的依据。当冯素珍决定为爱赴京时,她说道:

爹爹爱富嫌贫亲,又将女儿配豪门。我与李郎恩爱重,生生死死不离分。任凭天崩与地裂,要我改配万不能!……素珍改装李兆廷,进京赶考救夫君。

(第一场)(引自安徽省文化厅编《黄梅戏唱腔

精选》,人民音乐出版社2000年版,下同)

我们由这段台词首先感受到的是冯素珍纯情、忠贞、忠于爱情的美好品性,但这个品性付诸于行动时就和传统的伦理和道德相冲突了。传统伦理讲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母对子女的婚姻拥有绝对的裁决权,子女即使不情愿也要迁就父母的意见,此为忠孝。而冯素珍的举动明显与父母之命相悖,与遵守妇女伦理相比,她更愿意忠于自己内心的感受,自己的爱情。冯素珍之父冯顺卿将女儿许配刘文举第五子本身并无恶意,甚至可认为是为自己女儿的终生幸福着想,从剧本来看,刘文举深得皇帝重用,嫁给他的儿子确实能保证物质的富足和高贵的社会地位。但在冯素珍看来,这些和忠贞爱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冯素珍的举动是对家庭父子伦理的挑战;而她敢于赴京应试更是对政治伦理的挑战。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男尊女卑基本是文化正统,政治是男人的世界,女人没有资格进入庙堂议事并管理国家。历史上少有的几个女人当权的时期,也往往要进行思想的论争,甚至酿成流血冲突,以和传统相抗衡。而冯素珍不仅敢于向这一传统挑战,而且付诸于实践并取得了成功。虽然,冯是以男性的身份考取状元,但以她能考取状元这一点足见其博学与智慧,她怎会不知政治朝堂无女人这一政治传统?她的行为体现了她内心的胆识,更表现了她对男女关系的新看法和女性意识的觉醒。“学生出身本微下,怎堪匹配帝王家?望乞大人复圣命,另选高才招驸马。”(第三场)冯的台词体现出她对传统伦理习俗的知晓,而她唯一似不懂得的是伦理对性别的要求,恐怕她并非不懂,而是在“情”面前,她选择了对性别的忽视。

以往的评论往往把焦点集中于正旦冯素珍,而对花旦——公主则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可以说,如果没有公主的同情和怜悯,整个剧情都无法取得进展,《女驸马》较早的版本之所以未能在剧情上取得突破,就在于公主形象塑造得不够完美。在最后陆洪非先生定稿的《女驸马》中,公主刻画得有血有肉,感性、可爱且更加“女性化”。她在洞房之中等待“夫君”的新婚缠绵,体现的是她作为女性自然的一面,正是“谁知空帏独守待天明?上前我把驸马望。”“谯楼已打三更鼓,驸马默默看诗文。想必是入宫未习皇家规,怕违宫法倍加小心!”则体现了公主的善解人意,当听“驸马”陈述经历之后所表现出的同情,更体现出一个妙龄少女本真的怜悯之情,“听她哀诉泪涟涟,铁石人儿也动情,不愧当今节义女,怎忍将她问斩刑?”庙堂之上和冯素珍共同设套儿哄骗皇帝和刘文举的行动更是体现了公主的聪慧和行动能力。通观全剧,没有公主自然本性如怜悯、聪慧、勇敢等品行的显现,冯素珍的行为只能算是鲁莽,终难有最后的喜庆结局。公主的行为是冯所有意图实现的基础和前提,甚至可以认为,公主的品性是冯素珍高贵品质得以成全的保证。公主是一个政治身份,在公主和冯素珍接触的过程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她作为女性特征的一面,而不是政治地位的方面,正是公主作为女性这一性别特征的彰显,才使得编剧的意图得以实现,实际上,公主身份的置换是政治事件得以解决的关键,也就是说,正是公主的性别身份完成了冯素珍对性别伦理的挑战。剧中,公主和“女驸马”的故事也是两个美丽女性的故事。在这里,性别视角代替了政治视角。

二、庙堂诙谐妙计对严肃、神圣政治的挑战

庙堂本是庄严肃穆的场所,皇帝在这里处理国家政事或集合群臣议论、收发关涉社稷兴亡的政令,这个场所甚至是一个意象和标志,高坐其上的主人的变化反映着权利的更迭,甚至王朝的变换。这里面容不得戏耍和阴谋,因为政治需要忠诚和真实,尽管它总是充满阴谋;政治亦见不得政治和家庭事物的纠缠,因为国事家事的纠结往往导致家族政治乃至外戚专权;也基于此,有些朝代方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言。

但我们从《女驸马》中看到的,是两个小女子的一场欺瞒。而被欺瞒的则是拥有最高权利的皇帝和得到重用的大臣。两个女子本应天真无邪,两个政治家本当老辣干练,但剧情恰恰和我们的常识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公主和冯素珍一步步将皇帝和刘文举引入圈套,让他们说出身份高贵者需经深思熟虑方会说出的话,而明显形成对比的是她们的话语的轻率(当然这是表象),小女子看似随意的话却处处充满心机。在这喜剧化的场景中,政治严肃、神圣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背后的人情和政治伦理则一步步呈现出来。

公 主:昨夜洞房之中,驸马与儿谈古论今,说出来的奇闻异事,都是女儿从未听过的。

皇 帝:驸马,你有什么样的奇闻,何不说与孤王一听?

刘文举:是呀,老臣也要长长见识。政治的原则当是审慎与思辨,当是传统礼法和哲学式思考,而不应是故事和虚构。但这里,很明显,皇帝和大臣都被虚构的故事给迷住了。虚构的故事不比传统的圣训或者宗法,它不严肃、不刻板、无等级区分。年轻人的洞房趣事更是让两个政治人放松了警惕,为父为师的家庭伦理占据了他们的头脑。

皇 帝:世间之上,竟有这等嫌贫爱富之人,真是岂有此理!

刘文举:真是岂有此理,若是出在我朝,定要按律处罪!

到这里为止,两位姑娘已经基本取得了胜利,政治人则摇摆于政治身份和家庭身份之间,他们在这里做出的判断明显是政治的,“嫌贫爱富”是道德问题,“按律处罚”是法治问题,二者皆是政治问题,政治人犯下了难以逆转的错误。而皇帝更是说出了在法理上可作为法律的话语:

皇 帝:(唱)义女若是出我朝,孤王处置人称道。宽恕那女子欺君罪,再放那公子出监牢。将她父母来治罪,成全她夫妻永偕老。孤王封她节义女,赐她金银和财宝。

(第五场)

舞台下的观众看到这个地方时,已经开怀大笑,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段话意味着什么。公主和冯素珍更会心中窃喜。但蒙在鼓里的皇帝和大臣还沉浸在虚构的故事之中,在展现着自己作为政治人物判定“案件”的公正和富于人情。可以说,这个剧本富含喜剧性正表现在这里,它营造了观众高于当事人的氛围,观众会感觉王和大臣皆被愚弄而自己则无比清醒,并进而获得愉悦,这是该剧成功的原因之一。同时,在严肃、神圣的政治场所,一向不苟言笑的王被愚弄本身即是可笑的,更何况布下骗局的是公主——王的女儿,这更会让人们将想象转向家庭。更重要的,黄梅戏的唱腔特点是绵软、甜柔、情真。飘扬的声调和严肃的主题结合在一起本身即是一对矛盾,而这种矛盾的内在张力的解决恰是喜剧性产生的另一重要因素。

总之,我们看到了政治被故事欺骗的过程,而伴随这个过程的,是政治的严肃和神圣性被消解,本涉及国体尊严的大事被简化为家庭内部事物,而冯素珍似乎早已成为皇帝家族内的成员。伴随着故事的讲述,王和大臣从政治的高台走下并进入日常生活,他们作为自然人、家庭成员的一面显露出来,而这一转变实际意味着“情”对“理”的胜利,故事对政治的僭越。而这一越位举动是非常危险的。

皇 帝:(唱)胆大民女目无君,扰乱宫廷罪非轻。不杀她难消孤的心头之恨!……

刘文举:万岁,冯素珍女扮男装扰乱宫廷,乃不祥之兆,请万岁将她治罪。

皇 帝:对,你这一妖妇,欺孤太甚。武士们!(众武士上)将这妖妇推出午门,斩,斩,斩!

(第五场)

“目无君上”乃是乱了伦理纲常,也乱了传统礼法,一“恨”字道尽了政治人因被欺瞒而恼羞成怒的内心疯狂,三个“斩斩斩”更是将政治的根性暴露无遗,虚构在现实的政治面前显得纤弱无力,犹如此时的冯素珍。虽然故事的最后,皇帝和大臣想出了绝好的主意,使得矛盾得到解决,自己的颜面也得以保存,但这些皆在政治的主导之下完成,两女孩挑战政治的举动最终还是以政治的得胜而告终。虚构可以挑战现实政治原则,但却充满了危险,在王权强大时尤其危险。

三、突转在剧中的巧妙运用

《女驸马》被黄梅戏研究者称为“黄梅戏戏剧目库中的经典剧目”[1]28,但以往研究鲜有从艺术特质方面对剧目进行分析,笔者将尝试为之。我之所以非常推崇这个剧目,乃在于该剧在编剧技巧上有非凡的成就,在对观众情感把握上揣度得比较到位。

“突转,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达之境或败逆之境中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或仇敌。”[2]89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看法,突转和发现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二者的运用需符合可然或必然的规则,从而使得模仿更具有可信度。两者的运用还有着吸引观众注意力,使戏剧结构紧凑,叙事速度加快等等作用。我们分析《女驸马》,会发现突转和发现恰是作者运用最多的技法。

最初,冯素珍送盘缠于李兆廷,原希望他能进京赶考,高中以解决二人当下危机,谁知春红出现,一句“不料老夫人叫冯安将他拿住,硬说他是盗贼,送进了监牢”陡然让人心悬起来,如果说刚刚的念白将背景交代了一下,现在的“不料”则是剧情发展的第一个突转。正是有了这个突转,才有了冯素珍的进京赶考,进而方有了后面的精彩故事。后来的故事似乎顺风顺水,一路畅通,冯素珍高中状元,她本想请旨回乡解救李郎,但怎料想刘文举出现了:

恭喜你少年得志名扬天下,状元及第谁不夸?如今是美满姻缘天作伐,这真是锦上又添花。万岁传旨招驸马,看中你文才出众相貌不差。金枝玉叶许配你,从此你出入在帝王家。

(第三场)

这对常人来说真是天大好消息,但对冯素珍来说却是晴天霹雳,这意味着她的秘密将被揭露,而紧随的将是大祸临头。刘文举所言的不是在和冯素珍商量,而是代表着朝廷意志的圣旨。百般无奈,主人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但刘文举的出现确是又一大的突转。主人公此时依然是别无选择,一切已经按照政治程序限定,个人唯有遵从。而主人公真实身份揭晓时,突转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刘文举:待老臣细细看来。哎呀!万岁,她果然是个女的。

皇 帝:对,你这一妖妇,欺孤太甚。武士们!(众武士上)将这妖妇推出

午门,斩,斩,斩!

(第五场)

原先的驸马爷转瞬间即成了妖妇,刘文举喊出“她果然是个女的”时的惊讶和愤怒更是显现了之前我们业已指出的性别界限。可以说,这个情节在全剧都是最让人忧心的,它的解决方式直接关系着故事的结局,关联着观众的喜怒哀乐;冯素珍被武士推了出去,观众此时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期待着皇帝的宽恕和怜悯,入戏的观众为之捏把汗甚至会留下眼泪。当然,最后公主说服皇帝赦免了冯素珍,但矛盾并未全部解决,观众会问:公主怎么办呢?让她守寡吗?此时,太监上场:“启奏万岁,八府巡按冯益民进宫请罪!”冯益民的上场既让公主有了归宿,也使前文埋下的“兄妹相认”伏笔有了回应,不然,冯益民出现做什么呢?这里既是一个突转,又是一个发现。在场众人此时如梦方醒,原来他们竟是兄妹。感叹、摇头当是正常反映,观众看到这里,会发出会心微笑。

从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正是这些“突转”的运用使得剧情如此紧凑,戏剧冲突如此剧烈,也正因为此,《女驸马》是一个艺术成就非常高的剧目。如果将之和17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大师莫里哀的《伪君子》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二者在运用突转,制造悬念上有惊人相似之处。莫里哀创作这个剧本是为了抨击教权,张扬王权,《女驸马》则以旦角的性格特色,对政治伦理进行挑战,这之间异同本身就值得我们玩味。

[1]胡亏生.黄梅戏人物 [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0.

[2]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J805

A

2095-0683(2012)03-0151-03

2012-05-03

安徽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10SQRW060ZD)

闫岩(1979-),女,河南新乡人,淮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校刘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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