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国华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探源方可知流,纲举才能目张
——读陈弘的《走出审美迷宫》所想到的
单国华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相比较“美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审美”是更为重要的问题,唯有解决了这个问题,前一个问题才有可能得到解决。《走出审美迷宫》一书在审美原因的阐释方面做了非常有益的尝试,它撇开了传统的美学问题,从审美意识是如何起源的这个问题入手,把性动力作为美学研究的起点,认为人类的审美情趣与审美活动都是在性的推动下进行的,而美学研究的目的则是审美对人类的发展的影响。
《走出审美迷宫》;性动力;深层心理
在美学研究上,人们最喜欢问的问题是“美是什么”,像柏拉图一样,很少有人问“人为什么要审美”,其实后者才是更重要的问题,或者可以说才是真正的问题。早有学者指出“美是什么”是个伪命题[1],笔者也非常赞同这个论断,因为在这个问题中,美被当成了一个名词,预设为一个实体,但实质上并不是,因此这是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也是美学形成迷宫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后一个问题则是走出美学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如果弄不清楚人为什么要审美,美将永远是个谜。
陈弘先生在十年前由湖南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走出审美迷宫——人类审美深层心理透视》一书中就已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虽然没有明确否定“美是什么”这个问题,但非常明确地提出了人为什么要审美的问题,这就是审美的性动力说。作者以非常严谨的态度对待所探讨的问题,不是套用某种理论,而是从审美实际出发,探索审美现象之源。知其源才可知其流,美学研究就不会像一团乱麻,美学也就不再是一座迷宫了。
一
其实到目前为止的美学探索,除了将美视为某种实体这个误区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误区,那就是把美看成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不可冒犯的神圣之物,这是大多数美学研究者的一个逻辑预设,由于有这样的预设,美学研究变成了美的歌颂,把所有好的词语都往它上面贴,而把一切可能不利于维护“美”的美好形象的词汇统统摒弃掉,就像以前基督教对上帝的证明一样。全部美学的研究并非真正寻找美是什么,而是为了证明美的完美性,这是美学形成迷宫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美是什么”涉及到美学研究的起点,而对美自身的评价则涉及到美学研究的目的,由于起点与目的都是错误的,因此我们的美学实质上是肩负着这两个永远也不能完成的任务。首先美根本就不是实体,二千多年的研究,并没有离实体越来越近,反而是越来越远。其实即使找出了实体的美,也无法解释人在感知到它们时为什么会产生美感,除非采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提出的“内在感官”说,但“内在感官”同样是无法证明的。也许有学者认为它具有实体性,那么实体性是什么意思呢,就应该是我们感觉到它是个实体,但并不真正是实体,这就像柏拉图的理念一样。其次它并非是完美的高尚的,完美与高尚也只是人们所认定的,自然界并没有所谓完美的标准,对美的追求也并非那么高尚,大量的审美事实充分证明了美并不是那么“美”的,笔者在《美是天使还是魔鬼》一文中对此有较详细的论证[2]。
全部的美学研究都是建立在这两个误区的基础之上的,研究者好像在一条时空隧道里,而美的真相在并行的另一条隧道,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没有路通向那一边,真相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因此美学界似乎陷入了绝望。比特说:“美是一项最难以捉摸的特质,它是那样的微妙,以至看起来总像是在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刹那间又给它逃跑了。”[3]165阿诺·理德说:“我们认为我们的对象是实体的、有色的、能引起共鸣的,但我们碰到的却是一块潮湿而正在消散的云雾或只能闻到一息正在飘走的烟雾。”[3]165我国当代的美学研究也同样如此,例如非常流行的“人本质力量对象化”或者“自然的人化”的理论,及由此得出的“自由论”的观点,就是基于证明美的完美性与高尚性,同时又在证明美具有某种实体性。这个观点是建立在人有美感而动物是没有美感的绝对区分上的,也就是说建立在人的优越感上。“人在实践中不是自然奴隶,人在愈来愈多的领域成为自然的主宰,取得愈来愈多的自由,而动物活动则是被动地适应自然”[4],为了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不少学者把实践作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并且把实践界定为生产劳动,强调这是人所特有的。这个观点看似说明了很多,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似是而非的。首先,“关于动物在自然面前‘永远’是‘被动的无能的’这一判断,是缺乏科学与事实支撑的,是不正确的”[5]。大量事实证明,动物并非被动无能,它们常常有令我们人类惊讶的智慧,除非我们将主动定义于非常狭小的范围,才能将动物的行为排除在外。其次,所有的论证似乎并不是在论证美,而是在论证善,无论是社会美还是自然美的分析论证都是如此,都是这些对象是如何给人类带来益处的,而不是审美者如何从中获得美感的。即使是谈到了美,也把它归之于真与善的统一这个玄之又玄的结论。“统一”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二者的合并吗,但二者自己怎么会合并呢,还是说某一事物里包含了二者,包含了二者怎么又是美了呢,再说,哪一个事物里又没有包含二者呢。再次,观点本身不具有任何说服力,如以自由来解释美为例,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自由该如何定义,按实践的观点,自由是对规律的掌握与顺应,这个解释用在物质的生产上似乎还可以(我们且不说规律本身就是对自由的限制),但用在社会领域则很难讲通,例如奴隶社会的存在肯定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那么当奴隶应该就是美的,但我们从每个生命个体而言,奴隶是最不自由的,这也许是“自由”说无法解决的矛盾。另外,在论证方式上可以说没有从美的角度进行任何具体审美事例(特别是自然美方面)的分析,即便分析,往往是从伦理的角度,或实用的角度,或艺术的角度进行的,而这些事例究竟是如何获得美感的,除了一些武断的结论外,什么也没有。对此李泽厚先生有个解释:“哲学美学所处理的自然美问题,只关心美的根源、本质。至于具体的自然景物、山水花鸟如何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美学客体),则属于历史具体地逐一研讨的实证科学问题。”[6]这个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哲学美学”只是个习惯的说法,而非严格的学科界定,如果放在美学还没有成为独立的学科之前还可以,因为那时美学内容只是哲学思考的一个方面,而放在美学已正式命名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就不妥了。如果要对美学自身进行划分的话,也只能将其分为美学原理与应用美学两大块,对于美学的基本原理的探索,我们需要借助于哲学方法进行思考,但这不应该是所谓哲学美学。而原理的探索必须进行实证性的研究,决不能停留在天马行空式的想象和空泛的形而上的议论上,如果不进行实证,笔者实在不知道那些本质、那些原理该如何确定。
虽然目前的研究方法有如此明显的不足,但我们的美学界的许多学者仍然固守己见,不愿了解接受新的观点,这也造成了美学研究停滞不前的局面。陈弘先生的著作已发表十年,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力图用实证的方法,来使美学原理的阐释达到可操作性程度,这是与流行的作法不同的,而不是因为理论缺乏说服力。
二
《走出审美迷宫》一书在审美原因的阐释方面做了非常有益的尝试,其研究方法可以说是对传统研究的一个颠覆,他撇开了传统的美学问题,而是从一个为研究者普遍忽视的问题,即人为什么要审美,为什么要追求美的事物,也就是说,审美意识是如何起源的这个问题入手,“传统美学的大多数失误都在于没有紧紧地围绕审美动力去思索美的根本问题,而人们迷惑不解的恰恰又是美的动力问题”。[7]20他的研究把性动力作为美学研究的起点,认为人类的审美情趣与审美活动都是在性的推动下进行的,而美学研究的目的则是审美对人类的发展的影响。这种研究方法,类似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方法,当核心的1+1问题没法解决时,便退回来解决外围的问题,即从9+9的证明开始,一步步证明到了1+2,这样就非常接近于问题的最后解决。对于美的本质这样的千年难题,从扫清外围障碍入手显然是非常明智的。同时跳出传统的束缚之后,还有利于重新审视检讨传统的美学问题。
以往的研究都是建立在一个假设基础之上的,即人天生就有审美能力,有审美要求,或者说,人自从脱离了动物界之后,就有了审美的能力与追求,并且把人的美感与动物的快感截然分开,美感也是人与动物的分水岭。把人具有审美能力作为美学研究的先在的条件。这个假设对于自上而下的演绎来说,也许会带来许多方便,但对于解决问题来说,则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会把研究引向歧途。仿佛人的审美能力与欲求是外在的某种神秘力量赋予的,而不是进化来的。这样的观念显然是与现代的科学观相矛盾的。我们既然承认人是由低等动物进化而来的,同时承认人的精神方面的能力也是从低等动物那里继承并发展来的,那就不应该把审美能力排除在外,应该承认一定有某种审美的雏形存在于较低等的动物那里。当然劳动说也许能通过把美感与劳动联系起来,断定美感是人类所特有的,但劳动的界定是非常麻烦的,因为我们现在发现动物界不仅有比较普遍的使用工具的劳动,甚至有制造工具的劳动。就算我们能成功地界定人的劳动,也无法解释劳动是如何产生美的,实践论者在这方面作了许多努力,但都只是具有认识论的意义,而不具有美感的意义。
从性方面阐释美,弗洛伊德是先行者,但性欲的快感是如何演变为美感的这个过程他并没有进行探索。《走出审美迷宫》一书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这方面进行了非常有创建性的探索,对过程的解释是富有操作性的。全书的逻辑思路是这样的:性吸引是美感产生的最初始的原因,这是全部的逻辑基点。生物从无性进化到有性,不仅是生物进化史上一个伟大的事件,同时也是美感进化史上的一个伟大事件,无性繁殖,生命体是自我分裂,它除了关注自身的安全与食物之外,其他是不需要关心的,而有性繁殖阶段,生命体为了把自己的基因保存下来,就必须找到一个合作者,这样就产生了性吸引的问题。雄性动物吸引雌性动物的方法通常是通过色彩、声音、动作(舞蹈)等方式。作者列举了大量的动物学方面事实,来证明唯有在性的表现方面,动物才有类似审美的表现。尽管我们不能因此而断定动物有美感,但从符号学的观点看,动物的这些表现,的确象征着某些东西,如健康强壮等,也就是说吸引异性的这些内容决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表现第二性征的某些形式象征性地表现出来。“第二性征的功用是辅助、吸引、诱惑、刺激异性的,正是在第二性征中动物开始了美的形式创造”。[7]46哺乳动物又由性吸引发展到性征服,陈弘认为这是动物审美上的一个倒退,其实性征服也可视为性吸引,即力量的吸引,因为从动物学的资料来看,雌性动物并不只是单纯地被征服,它也是有选择权的。陈弘不只是意识到了性欲是美感之源,还对性感是如何转化为美感的这个过程进行了可操作性的阐释,他提出了“积欲”这个概念,“雌性或女性并不是对任何雄性或男性都‘一见钟情’,动物和人类对性对象才有明显的喜厌。一般的对象为了使雌性喜爱,就必须做长时期的‘积欲’,也即‘求爱’工作”。[7]55“当性有了积欲与解欲的分离,这个过程也就是最初的、混沌的灵肉分离”[7]56,这种分离为审美现象的出现作好了前期准备,但它本身还不是审美,“审美从‘积欲’中独立出来,是进化史最为漫长的过程。它既依赖于器官的分化和专门化,同时又依赖于中枢神经系统的发展,最后它还须依赖第二性征的变异及性感位的移动”。[7]57这些解释是非常合理的。那种认为审美能力是人类突然拥有的,显然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看问题的结论,当我们并没有真正了解动物的心理的时候,就轻易否定动物具有美感或者萌芽状态的美感,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至少不是科学的态度。
在人的美感的发展方面,陈弘又提出了“美感滞留”的概念,来解决由欲望的追求向审美享受的转换,“由于文明对性生殖的种种约束,使得它不能过渡到自己的真正目的——性生殖上,而被迫以形象自娱为目的”,因此审美与认识不同,“美感沉醉于自己的感性之中,而不踏入到理性的沃土”。[7]99由于审美是以形象自娱为目的,这就自然解释了“无伪不美”的现象。
当然美感显然不能完全由性感充斥,人类的审美由性崇拜开始的,然后发展到泛性,再从泛性发展到泛灵,最后达到泛美。即使到了泛美,人们的审美感受还是受到性的因素制约的,陈弘列举了大量的例子,证明人的审美感受能力与方式是与不同年龄阶段的性欲状况有关的。
三
从以上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出,陈弘先生的研究不是从某种既定的观念或者教条出发的,而是从事实出发,他不是在维护美,不是从先入为主的观念出发证明美的神圣性,而是以科学的态度寻找产生美感的原因,因而具有很强的解释能力,其研究方法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意味着把一切解释放在真实的历史中去,而更主要的是要把这些解释变成可操作性的。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人类社会的发展,特别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方面,为我们做出了极好的榜样,他们的解释都尽量做到操作性,他们的研究方法是我们在美学研究中继承与发扬的。
把美感的根源归于性,估计许多学者接受不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情感因素,即认为如此一来会贬低美,有损“美”的光辉形象。我们应该知道,这样的态度绝不是科学的态度,美学研究之所以深入不下去,就与此有关。事实上,任何神圣的事物,只存在于我们的信念之中,绝不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任何客观事物都不可能是神圣的,完美无缺的,对于人类社会都是有益又有弊的。我们只有真正抛弃这些所谓神圣的信念,才有可能把美学研究继续下去。
当然陈弘先生的理论,尚有许多需要完善之处。用性的需求解释审美现象,肯定是一条正确的道路,问题是性的需求是不是唯一能解释审美的。我们知道,人的需求是多方面的,是不是每一方面的需求都对应于特定的一种精神追求呢,如有的对应于真,有的对应于善,而唯有性的需求是对应于美的呢?如果不是,那么这个逻辑起点就狭隘了一点。其实陈先生在书中也注意到了美与善、真以及财富等因素的密切关系,尽管没有将这些关系的阐述展开,但也足以说明问题了。另外该理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逻辑缺陷:性欲要作为审美的动力,人必须是长期处在性压抑的情况之下才有可能借助于幻想之类转移,如果经常能得到满足与释放,审美的转换也就不需要了。但历史似乎并不支持这一假说,因为在审美意识发源的那段历史中,性受到压抑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我们从一些人类学家对现代的处于原始生活状态的居民的调查材料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例如马林诺夫斯基对特罗布里恩岛原住民的调查。[8]
近些年的中国美学研究,已步入了后实践美学阶段,科学美学、生命美学、生活美学、新实践美学等流派的兴起,充分表明中国的美学研究者们都在积极地寻找美学的出路。陈弘先生的美学研究,尽管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毕竟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一条非常有希望的道路,沿此下去,美学研究一定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1]李志宏.“美是什么”命题辨伪[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2):1-6.
[2]单国华.美是天使还是魔鬼[J].中国文学研究,2008(4):56-59.
[3]朱狄.当代西方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4]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20.
[5]汪济生.动物是否在自然面前永远被动和无能[J].社会科学,2004(6):122-128.
[6]李泽厚.李泽厚哲学文存[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690
[7]陈弘.走出审美迷宫[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8][英]马林诺夫斯基.原始的性爱[M].王启龙,邓小咏,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 of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 Order to Explain the Aesthetic Phenomenon——the Impression After Reading Chen Hong'sWalk out from the Aesthetic Labyrinth
SHAN Guo-hua
(Chinese Department,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China 521041)
Compared with‘What is Beauty’,the question‘Why do people appreciatie beauty’is more significant.Only after this question solved,the first question may be solved.The bookWalk Out from the Aesthet⁃ic Labyrinthmade a very good attempt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aesthetic reasons.It leaves the traditional aesthetic question aside,uses the origin of aesthetic sense to begin with,and uses sexual drive as a starting point of aesthetics study,believes that the aesthetic taste and aesthetic activities of human beings are carried out under the impetus of sexual,while the purpose of aesthetic study is the aesthetic impact of human development.
Walk Out from the Aesthetic Labyrinth;sexual drive;the depth psychological
B83-0
A
1007-6883(2012)01-0045-04
2011-06-15
单国华(1956—),男,湖南常德人,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 韩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