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怡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双忠”信仰与韩愈崇拜
——“双忠”庙祀落户潮汕地区的文化阐释
杨子怡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唐代“双忠”张巡、许远二人享祀于非亲非故的僻远的潮汕地区,成为战神和保护神而受到人民的尊崇,形成一种独特的民俗信仰文化。究其因,与韩愈刺潮后而形成的韩愈崇拜密切相关,尊韩文化热孵化出“双忠”崇拜文化,韩愈的崇文兴教,滋润了“双忠”赖以生存的忠义土壤。
双忠信仰;韩愈崇拜;忠义土壤
唐代张巡、许远在安史乱中为国死难,以其忠烈彪炳史册,受到后人尊崇,不但在其乡梓有庙祀,且在僻远的潮汕地区亦有庙祀。他们以战神或保护神的面目受到历代百姓的崇拜和祭祀,其显神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每遇天灾战乱,人们必祈禳之。民间的造神和文人的歌咏赞叹把“双忠”崇拜推向高潮,从而形成一种深入人心的民间信仰。诚然,张、许“二忠”生前轰轰烈烈,以身殉国,确实令人景仰,在其乡梓有庙,在其死地有庙,都不为奇,理合如此,情亦当然。然而,在非亲非故、毫无瓜葛的海陬之地的潮汕地区居然有庙,却令人叹奇惊异。因而,元以降,人们不断地探讨个中原因。尽管人们精心地附会出宋熙宁间军校钟英贡物于朝而途经睢阳时,谒灵而梦神贶,于是奉归以祀的优美故事,试图为“双忠”的落户潮州牵上瓜葛,寻个合理的解释。但仔细分析,仍属勉强。钟英确有其梦也好,刻意炒作也罢,以其军校之身份,要产生轰动效应而达到庙成于数千里之外的潮州之目的,恐怕非易事。学界或认为“双忠”的落户潮州之海隅并走向神坛,与统治者的利用不无关系。这似乎也成理,因为自宋以来,历代统治者的确不断地对“双忠”旌表和加封晋爵。“双忠”崇拜在宋尤为甚,如宋真宗东巡时,路过“双庙”,对张、许二公表现出无比的崇敬之情:“惟宋三叶,章圣皇帝东巡,过其庙,留驾裴回,咨巡等雄挺,尽节异代,着金石刻,赞明厥忠,与夷、齐饿踣西山,孔子称仁,何以异云。”[1]4122据后代一些典籍记载,宋代为“双忠”经常加封,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有张巡“宋封东平威烈昭济显庆灵佑王”的记载[2],元代人刘应雄在《灵威庙记》中也提到宋代“二神册尊王爵”之事[3]133。统治者对“双忠”的旌表,固然对“双忠”崇拜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细究之并不是根本的影响,特别对于“双忠”之落户潮州更不是根本之影响。因为尽管宋统治者准许人们在各地为“双忠”建祠以祭,但事实上除了潮州和睢阳有祠外,在全国各地见于记载的只有江西饶州有“双忠”祠,据《宋会要辑稿·礼二十》“山川祠”之四记载,建炎元年(1127)五月,“端明殿学士、知饶州董耘言:‘乞致祭张巡许远,以旌忠烈,以为万世臣子之劝。’从之。”除此,再无其它之地有“双忠”之祭。饶州“双忠”之祭也并未达到潮州尊崇之隆之热的高度。那么,潮州“双忠”崇拜的独特文化现象得以产生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与韩愈寓潮有关,正如隆庆《潮阳县志》所说的:“夫二忠之来,以韩公所在也。”[4]93“双忠”崇拜文化其实就是尊韩文化的一种体现。具体说来,表现为下面两个方面。
关于潮人的独神二公,其实人们早就感到奇怪,早就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关注,历代都有人提及这个话题。如龚崧林在其《修建双忠庙碑》一文中就不胜困惑地说:“双忠者,唐张公巡、许公远也。何以庙于潮哉?张公生南阳,许公生新城,同殉节于睢阳。南阳祀之,新城祀之,睢州祀之,义也。何岭之东海之南,非其桑梓,非其游宦,非其经历流寓,而峻栋宇,洁荔蕉,庠髦耕氓,黄童白叟,莫不奔走匍匐于几筵也?”这确实是说到症结上的、令人不解的问题,代表了大家的疑惑。因此,人们一直在探索个中原因,终于有人把它与贬潮的韩愈发生了联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最早持此议的是元代吉安路龙州书院山长、邑人刘应雄,他在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所写的《灵威庙记》中就指出:
唐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皆二公之力,可谓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者矣。当时犹有议者,赖韩公辞而辟之,廓如也。至今崇祀,隶韩公过化之乡,皆精灵之合,以韩公为知己,故翩然被发下大荒。不然,神之周流如水之行地中,无往不在,何乃洋洋于潮之子男邦耶?[3]133
刘氏认为,张、许二公虽有功于有唐社稷,但当时犹有不少非议,人们对二公“守一城,捍天下”的作用并没有清醒的认识,正因为韩愈写下《张中丞传后叙》一文为二公辩诬,才廓清了流言,使二公忠义之心昭于天下。二公之精灵之所以“翩然被发下大荒”,来到僻远的海隅潮州,是因为潮州是“韩公过化之乡”,否则,以“神之周流如水之行地中,无往不在”的特点,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落户,何必偏要选择僻处海隅的潮州呢!韩愈与二公有缘,韩愈又与潮州有缘,自然二公就与潮州有了瓜葛和缘分。钟英的所谓梦神贶只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炒作和包装而已,二公之祀南下蛮荒有其合逻辑的必然性。所以,刘氏还在该文中不胜感叹地说:“噫,人而神之,神而王之,至今潮之人士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以尊祀韩公者而祀二公”。众所周知,韩愈在潮州享有崇高的威望,深受潮人的尊崇,其烟火至今不断。爱屋及乌,人们在敬爱韩愈的同时,自然也把他们的敬仰之情投向了韩愈笔下的“二忠”。因此潮人像尊崇韩愈一样尊崇“二忠”,像“尊祀韩公者而祀二公”的现象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这也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名人效应。明代曾官至浙江提学副使的潮阳乡贤林大春,在其所修的隆庆《潮阳县志·重建灵威庙记》中也认为,张、许二公之所以在潮州地区受到如此尊崇和祭祀,与韩愈贬潮关系甚大:“余尝守睢阳,亲吊二公百战处,及询之故老,犹能知公来潮阳事者。说者谓昌黎韩公尝白许公于朝议之后,后坐佛骨事,谪潮阳,人祀之,故二公之来,以韩公所在也。”话说得很明白:张、许二公之所以与潮州产生瓜葛,其庙祀之所以落户潮州,一是因为韩愈“曾白许公于朝议之后”,二是因为韩愈贬潮遗爱于民,受到潮人尊祀。
以上刘应雄和林大春等人的看法是合乎客观现实的。我们只要看一看韩愈在潮州是如何受到人民的尊崇,就可以明了这一点。韩愈在潮虽然只度过了短短的七个余月,但是他留下的影响是中国历史上任何寒士文人无与伦比的,江山为之改姓,香火遍及古瀛州。正如康熙年间曾华盖在其《重修韩公祠广济桥碑记》中所说的:“昌黎有德于潮,民思之不忘,故令山川草木皆号之以韩而祀公于韩山之麓,以云报也。”清雍正十二年时任潮州知府的龙为霖在其《韩山书院碑记》中写下了他来潮后的体验:“余尝访其遗迹,曾不闻有残碑断碣、只字片词留于后者,而潮之人久而不忘。其荐绅称述盛事,津津然齿颊余芳。樵夫牧竖亦乐道其姓氏,以为美谈。甚至山川树木皆以韩称,反若借公之名而后可以见重人间、垂诸奕祀者,其不朽果安在哉?”[5]1047乡贤耆旧、樵夫牧竖无不以韩为美谈,山川草木亦借重于韩公之名,这种发自内心的崇羡之情,真是令人感叹和钦羡。自宋以来,其庙宇历代有人修葺,达30多次,其受潮人的尊崇构成潮州文化的一种奇特景观。正如明代林廷玉《重修韩文公祠记》一文中所描述的:“文公在潮虽不久,而文章道德,衣被于潮者实多。其神之在潮,万世固一日也。嗣守斯土者,孰无钦崇之心。”[6]373人们内心发自一种对韩愈的无比崇敬之情。既然山川草木都可“借公之名而后可以见重人间、垂诸奕祀”,那么,爱屋及乌,韩愈曾经为之辩护的“双忠”借重韩公之名享祀于崇贤文化氛围很浓的潮州,不也是很自然的么!我们从潮州的韩愈热和“双忠”热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出现也可证实这一点。“双忠”在潮阳有庙,在潮汕地区受到百姓的热捧,如前所述,始于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林大春《隆庆潮阳县志》卷十五“文辞志”所收元邑人刘应雄的《灵威庙碑记》有记载,认为钟英是始作俑者。韩愈庙食于潮,在潮产生影响也是在宋。据明代黄一龙《新建韩祠记》所记云:“唐昌黎韩公刺潮迄今八百有余载,其庙食于潮,实自宋元佑始。”[3]168认为韩愈在潮有祠庙始于北宋哲宗元佑年间。其实,潮州有韩祠的时代还应上推至宋真宗咸平年间,咸平二年通判陈尧佐最早为韩文公在潮立庙,故《三阳志》有所谓“忠佑庙即韩文公庙也。尧佐辟正室之东为公祠”的记载,陈尧佐自己所写的《戳鳄鱼文》也说:“岁己亥,予判潮州,建韩吏部祠,载鳄鱼事,于堂壁图其形为之赞,俾天下后世知韩公孚及豚鱼,不为妄也。”[5]1031当然这只是在官署后辟祠寄祀,至仁宗至和元年甲午(1054),知州郑伸在金山正式建文公祠堂,故《明一统志》卷八十有载:“韩文公庙旧在金山”,光绪《海阳县志·金石略》亦载:“《郑伸文公祠记》:‘至和甲午岁,建文公祠堂。知州事郑伸……知县欧阳景、推官雷应昌落成之。”元佑五年庚午(1094)由知州王涤迁建于城南,榜曰“昌黎伯庙”,苏轼为之撰《潮州韩文公庙碑》。从陈尧佐和刘允等人所题《韩山诗》看,山川以韩为姓在治平年间亦开始,至绍圣时十分广泛了。以上资料可见,韩愈在潮享祀略早于“双忠”的在潮享祀。可推断,“双忠”庙食于潮受韩愈庙食于潮的影响是很大的。在潮人崇拜韩愈的热潮中,受惠于韩愈的那篇有名“传叙”的张、许二公南下海隅也就很自然了。正如广东副使陈溓在其《双忠庙诗》中所说的:“紫翠重重拥太阿,二忠台殿历年多。风迴玉宇疑鸣剑,月满瑶窗忆枕戈。丞相留题今尚在,昌黎叙传久难磨。载瞻遗像祈灵贶,时雨时晹散凯歌。”[3]148一篇“昌黎传叙”对于推介“双忠”的节操该是起了多大的作用啊!有了这篇“传叙”,“双忠”形象也永久地矗立在人们的心中,难以磨去。当然,不要忘了,这是出自有恩惠于潮州的韩愈之手。假设这篇传叙不出自韩愈之手,假设韩愈不南来潮州,那该又是一种什么结果呢?“二忠”还会在潮州热吗?中国历史上忠义之士何其多也,何必只眷顾张、许呢?
潮州地区的崇韩文化之所以能孵化出“双忠”崇拜文化,也在于二者有相通的地方,并得到了潮人的认可。这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在潮人心目中,二者都具有忠义之品格。张、许以身殉国,其忠义之心无疑是其获得潮人肯定和认可的主要内容,这从潮人或地方官员的歌咏中就可以看出。如下列诗句:
张许障江淮,精忠贯今古。潮阳有祠庙,灵贶民攸怙。永愿海气收,吹笙彻清酤。(广东佥事翁梦鲤《双忠庙诗》)[3]163
东山几度成追忆,此日来游异往年。祠宇载瞻新气象,衣冠重拜古忠贤。(邑人郑绍烋《东山新庙用前韵》诗)[3]163
逼云高栋枕岩阿,忠节名联世未多。死后更能全社稷,乱时应解执干戈。(广东佥事戈立《双忠庙和前韵》二首之二)[3]149
毫无疑问,人们除了从“障江淮”的历史功绩上来赞美“双忠”外,其余无不都是从“精忠”、“忠贤”和“忠节”上来立意赞美“双忠”的品格,这是髓传儒家传统文化精神的文化品格。忠义向来是陟评人物的最高价值标准。韩愈在中国文化史上虽是一个毁誉较多的人物,但他的履危蹈险而不辞,匡君辟佞而不顾的节操还是获得了人们的主流舆论的肯定。众所周知,韩愈所处时代,藩镇恃强跋扈于外,阉宦倚宠骄横于内,佛老猖披,儒学陵替,国事凭陵,社会动荡。韩愈抗颜而作,抑强藩,斥阉宦,忤权贵,排佛氏,几致杀身,尤挺立不挠,其品行节概,光风霁月。其中最卓者,一是长庆年间镇州兵乱,韩愈深入王廷凑之虎穴,“召众贼帅前,抗声数责,至天子命,词辨而锐,悉其机情,贼众惧伏”[7]3106,终不负王命,招降贼寇。二是元和四年,韩愈分司东都,日与宦竖、“五坊小儿”、不法禁军周旋,索之六典,诛其无良,以致朝野额手称庆。三是元和十四年不避诛死,犯颜谏佛,以致批龙鳞,触雷霆之怒,几致斧钺。苏轼所谓起衰济溺,忠犯人主,勇夺三军,真是空谷传响,足可震古烁今,诚为韩子异代之知音。以上所述韩愈忠义之事与张、许以身许国之忠义,精神相通。所以清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在评价韩愈抚藩镇、平淮西时说:“殊不知数语解围,蹈不测之地,曾无惧色,气节不亚于真卿。淮西之役,几先李愬成功。书生事业,如此止矣!”[8]250高度赞扬了韩愈履险无惧的忠勇品格。明万历三年刘子兴在《重修韩文公庙碑记》中也说:(韩愈)“一身万里,百折不回,非邃于学、笃于道、自拔于流俗者,能若是乎?”[9]324至于其排佛之节概更是深入人心,以致于“今天下三尺童子抱书入塾,即有公辟佛之说据于胸中;甲胄之士,耒耜之夫,行商坐贾,皆习其说”[10]5。韩愈的这些忠义之节概充分被潮人所认同,宋代陈尧佐倅潮时,以“忠佑庙”祭祀韩文公就代表了潮人对韩愈忠义之肯定。仕潮或流寓于潮的士人大量的诗文中都流露出对韩愈忠义之节的首肯,如王十朋的“诋佛讥君王,道大忠有余”[11]46,明高启的“自古南方窜逐过,佞臣原少直臣多”(《咏韩子》)[11]93,清张尚瑗的“维公不朽姿,薄云贯虹霓”(《谒韩文公祠》)[11]113等,都不约而同地对韩愈的忠义之节表示出崇高的敬意。正是韩愈与“双忠”的相通的忠义赢得了潮人的赞许,潮人在尊崇自己心爱的忠义偶像韩愈时,把其笔下赞许过的“双忠”移至潮州来尊崇,也是极其自然的事了。可见韩愈文化热辐射“双忠”文化顺理成章。
其二,韩愈与张、许的忠义精神化成一种呵护人的力量,因而都不约而同地成为潮人心目中保护神。在中国古代文化里,“聪明正直,死而为神”[12]125,任何正直忠义之人都可修到死后成神,正所谓“神仙者,人之至善或至圣而成者也”[13]。关羽生前义薄云天,故死后被人们尊为保护神关圣大帝。韩愈生前是道德圣人,且忠犯人主,勇夺三军,其忠义精神自然化成一种呵护人的力量,其成为潮人心目中有求必应的保护神也是极其自然的,韩愈在潮走向神坛,早在宋代就开始,苏轼《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就有“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的记载,表明韩愈成为神灵被人们祭祀求祷极其普遍了。与关公受到历代统治者晋封而走向神坛不同,韩愈的被神灵化则是在民间百姓的自觉地认同,是人们发自内心的一种崇拜心理,非有外力所致。甚至在民间的商界,把他同关圣大帝、天后圣母、观音菩萨并祀,如苏州现存的、立于康熙初年的《潮州会馆记》就记载说:“我潮州会馆……闬闳高敞,丹蒰翚飞。敬祀灵佑关圣帝君、天后圣母、观音大士。已复买东西旁屋,别祀昌黎韩夫子”。与韩愈的被神化一样,忠义报国的张、许二人成为神也极其自然,他们也在宋熙宁间走向潮汕地区的神坛。前面我们已经论述到,“双忠”在潮州地区由初期的战神逐渐演变为河湖水利保护神受到人们的祭祀和求祷。他们之所以在潮人心目中有如此神佑,也完全是出于他们生前的忠义,是他们的正直忠义化成了一股福佑后人的力量。所以龚崧林在《修建双忠庙碑》中写到:“余闻诸潮人其神二公也,多灵奇其事,若二公忠灵独眷于潮而为潮神也者。夫忠义之在人心,亘万古而不磨。……忠义之气勃然而兴,精灵争光日月,大节维持古今,则其生气凛凛,何所不在,不必独神于潮也。然潮之人而独神之。”[14]360认为“双忠”独神于潮,正是因为他们的忠义之气无所不在。景韩文化与“双忠”崇拜文化是连在一起的,“双忠”崇拜之热折射出崇韩文化之盛,“双忠”崇拜文化因此也可以说是崇韩文化的组成部分。
“双忠”忠义文化之所以能在潮汕嫁接和存活并热捧起来,是因为它找到了适应自己生长的土壤。潮汕是一个忠义文化氛围特浓的地方,特重人文礼教,有海滨邹鲁之称。而这些也正受惠于韩文公寓潮时的崇文兴教的作为。我曾经论述过,韩愈之所以在潮州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主要原因不在于他的近乎作秀的驱鳄和释放宫婢这些小作为,而是在于他站在道德的高度,抓住了治潮的关键——崇文兴教。因为崇文兴教是教训化俗,调和社会矛盾,建立和谐社会,功在千秋的大事。因此,富有行政工作经验的他,一来潮州,就“以德礼为先,辅之以政刑”[15]691。从兴学教化开始,拿出己俸,开办学校,聘请乡贤进士赵德主持此事,“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15]691。与此同时,亲自参加并主持了一些祭神典礼,通过祭祀典礼,把儒家的一些礼治文化精神悄悄地渗入民俗文化中,从而产生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正因为他行教化,兴礼治,复祀典,正本清源,抓住了治潮的关键,因而有了发力点,效果显着,因而治潮虽不到八个月,却产生了极大的震憾力。“学废已久”的海滨一隅的潮州风习为之一变,儒风又得以恢复,从此遂有海滨邹鲁之美称。我们只要看一看潮州历代的地方文献中有关对韩愈的评价,就可见一斑。如知县王銮在《弘治二年潮阳县志序》中说:“潮阳地极东南,滨海濒山,昌黎过化,极于富庶蕃衍,衣冠礼乐超越于前,若是,则我国家文运之盛,德政之被,诚驾二帝超三王矣。”[16]6说是自韩愈刺潮兴教之后,潮阳成为衣冠礼乐之邦。如果说这还是官场上的套话,可能难免有溢美自矜之嫌的话,那么,普通士民乡民的看法应该是可信的了:“潮阳为邑隶于潮郡,自唐吏部侍郎韩公刺潮,人被诗书礼乐之化,文风士习与中州齿,号称海滨邹鲁。”[16]7-8这是潮阳本土乡贤钟仕杰在《成化十四年潮阳县志后序》中所写的一段话,当无浮夸之词。这些评价一直延续到清代不辍。如祖植椿(康熙五年)《重修韩祠碑》中曾论到韩愈长期受潮人享祀的原因时说:“韩昌黎公辟潮迄今八百四十有八年矣,而潮人睹公如一日,尸祝不绝。盖以其高风厚泽被溢于人者深,虽历经兴替,遐思遗爱,正未艾耳。”其厚泽最主要的还是他“不鄙顽俗,师属赵天水首铎文教,故家吟户诵,多圣贤之典则焉。”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出韩愈之所以在潮有如此之声望,正在于他的教化惠泽于民。
潮州崇尚忠义节烈的风气就是在韩愈崇文兴教之后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许多资料显示,是韩愈的教训化俗培育了潮州崇尚文教,崇尚忠孝节烈之风。明代潮阳知县黄一龙《新建韩祠记》一文,在谈到韩愈兴教办学的影响时就指出了这一点,他说:“然尝睹公来潮祭神诸作,惓惓以稻蚕耕织各宁厥宇为念;至于乡校一牒,尤致意于德礼之化,忠孝之风。而其大指,归之排异端、宗孔子。”[6]412认为忠孝节烈之风就是在韩愈兴学之后蔚然成风的。吕楠《潮州府海阳县重修儒学记》一文也对韩愈崇文兴教对培养忠臣义士所起的作用作了如下一段描述:
何以使海阳士子为仁人、为义士、为忠臣、为孝子?予曰:“嗟乎!地有荒甸之异,心无不同;人有山海之殊,理无不一。昔者昌黎韩公退之谪潮阳也,当其时,人不知书,士未尚文,韩公乃延请进士赵德,尊为学师,以教士子,自是潮阳文物彬彬,比于上国。后至有宋,许申、林巽、庐侗诸贤,皆继取高科,后先相映,多海阳产也。夫韩公直以其文教海阳耳,其效验如此,况陈君以行教海阳者乎!是故教之以仁,主敬克立,而海阳无不仁人矣;教之以义,贱货而轻财,海阳无不义士矣;教之以忠,忧国而爱君,海阳无不忠臣矣;教之以孝,继志而述事,海阳无不孝子矣。”[9]317文章阐述了教仁、教义、教忠、教孝对于海阳(潮州)风气之影响。从中可以看出,韩愈治潮兴学以来,确实为潮州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儒家忠孝之风得以振起。从宋至清,人们一直都有这方面的许多论述和看法。认为潮州是韩愈“过化”之乡,忠孝节烈文化氛围因之而形成。这种忠孝节烈的文化氛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是人们在观念上对忠孝节义文化极为重视。认为它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它可以扶持天纲人纪,可以纯化社会风气。只有纲常维系,国本才不动摇,正如海阳知县张士琏在《节烈》中谈到节烈作用时所云:“身违名教,须眉转败;纲常动合礼经,帷箔亦关风化。”[14]196因此,一个人生前能“以劳定国”,固然可以享祀;但是即使无“定国之劳”,能有忠烈之节,也是可以享祀于民间的。因为人们是不会计较他的成败的,只要生前不亏臣节,人们会永远在心中矗起纪念他的丰碑。并且为他饰以悯念苍生、佑护百姓的光环而送上神坛。明代黄一龙在其纂修的隆庆《潮阳县志》谈到张巡、许远、文天祥为什么在潮州享祀时就说到了这一点:“祭法曰:以劳定国则祀之。若张许二公之初唐,文山信国之在南宋,皆非有定国之劳者,吾邑曷为而祀之?盖忠义可以扶天纲而植人纪。至于成败利钝不计,矧三公以死勤事,生前既不亏其臣节,御灾捍患,死后又能庇及我民,忝之祭法,庶乎其不愧矣。”[4]在人们的观念中,事君以忠,是为臣之本分。明代潮州籍状元林大钦《人臣怀仁义以事君》一文对此有详细的专门论述,可代表潮人的普遍看法。他说:“天下有不容逃之分者,君臣是也。……故苟利焉以事君者,非吾责也。而汲汲焉以求忠乎上,亦诚尽夫吾仁义而不可辞。……故尽责者,臣之道也。心道者,臣之分也。守分者,臣之忠也。……故臣者劳王之事而勤其忠焉。”他批评那些“以权势事君”的“刑名巧利者”和“以富贵事君”的“逢迎阿谀者”不过是一帮害忠祸国之徒,他们“本无忠君爱国之心,而荣夫官习之利”。历史上不乏这种名为臣实为贼的人,如“李斯事秦,志在保位;公孙弘事汉,成在悦君;李林甫事唐,志在固宠。斯人名为宰臣,实为盗贼。”只有忠臣才使“国家有赖,人且有则”,因此他们享祀于天下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天下犹幸有怀忠之士焉。”[17]76清潮州人郑昌时在其《韩江闻见录·忠节食报》中也谈到了为臣之本分:“忠者,人臣所自尽,本无所望于食报。而尚论者,则每乐道忠臣之食报,以快天下之人心。”[18]4人们还认为,忠节之人在民心中千古不死,而民间怀节抱忠之心也千古不死。明崇祯壬午(1640)举人、潮州海阳(今潮安)人陈衍虞正是这种看法,认为“人心所以不死者,忠节生之也。有不忍没忠节之人之心,则忠节之人亘千古如生,而人心亦缘之不死矣”。因此,潮人为越国公陆秀夫建立祠宇是“欲永丞相于不死而天下怀忠抱节之心遂勃勃欲生”(《重建陆丞相祠碑记》)[14]339。由于观念上对忠烈孝义文化的重视,因此,在潮州自韩愈刺潮以来,形成了重视以忠孝为核心的教化传统和民俗习惯,如林大钦《潮州风俗》所云:“以潮之所当兴者言之,若建学校、择明师、表节义、崇德行、讲礼习乐之类,吾今日之所当举者,正吾潮之所渴望也。”[17]41人们十分渴望教化,“而其为教,则本于道德性命之理,孝弟忠信廉耻之节,以及礼乐射御书数之文。”[17]94儒家的孝悌忠信廉耻节义是其中重要内容。
其二是重祀典,尤重对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祀典。祭祀在中国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包含着丰富的人文精神,其厚人伦、教风俗、正朝纲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我曾论述过,韩愈治潮高人一筹的是,他除了为民办实事、兴学之外,参予和主持了一些迎合潮俗的祭神之典礼,通过这些祀典,把儒家的礼乐文化精神推向民间。这种举重若轻的作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重祀典的风俗形成。嘉靖二十六年(1547)任潮州知府的郭春震在其主修的《潮州府志·附风俗考》中曾谈到韩文公对潮俗之影响:
潮界入闽气候,视岭表差异,春正二月多寒冱,冬或衣葛,喜食梹榔,嫁娶以之为礼,秋冬多瘴疟,鲜服药,专事巫觋。旧志称其自昌黎刺郡,以诗书礼乐为教,始知文学。明兴,文运弘开,士渐知明理学,风俗丕变,冠昏丧祭多用文公家礼,故曰海滨邹鲁。……然营宫室必先祠堂,明宗法、继绝嗣、重祀田,比屋诗书,弦诵之声相闻,彬彬乎文物甲于岭表。若饶平之俭勤,程乡之质实,大埔之简朴,犹有古风。[19]
认为自韩公刺潮,风俗为之丕变,以至于“冠婚丧祭”至明仍用“文公家礼”,人们“重祀田”,到处是“比屋诗书,弦诵之声”,诗书相继,古风犹存。在潮人心中,祭祀关乎天下之孝悌宗亲:“祭道不明,则天下忘孝;祀礼废讲,则天下无亲。故《诗》重《清庙》,明有孝也;《易》称‘王假’,明有亲也。凡有血气,莫不尊亲。”[17]86整肃祀典,治国则如烹小鲜,易如反掌:“故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17]332祀典可以“假幽导和宣昭明德,奉神灵而理阴气也。顾神罔常依,克敬是依。是以君子履坛址而祗祓之心生焉。……夫祀典正,而境内治。”[4]92通过祀典,更可以缅怀忠义,宏扬正气,解救生灵,正如潮州府推官郑良璧《九日东山新庙落成诗》所说的:“偶寄专城怀壮节,每看遗迹忆忠贤。东山庙宇新成构,南国生灵渐解悬。”因此,在潮州,人们十分重视祀典,特别重视以忠义为内容的祀典。所以祠庙和牌坊建筑在潮州地区非常多,除了不少的所谓“先师庙”、“乡贤祠”、“名宦祠”和“甘棠坊”、“棠荫坊”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忠义祠”、“节孝祠”和“忠节坊”、“孝德百岁坊”、“忠门奇节坊”、“正直忠良坊”等,真是让人眼花缭乱。[20]65-67此外,有关忠孝节义为内容的人物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见于记载的也甚多,清郑昌时《韩江闻见录》卷之四就辑有“孝子刀”、“烈女刃”、“女搏虎”、“火避人”、“忠臣坟”、“贞女庐”、“孝子树”、“同穴赞”、“吴妇尽义”、“谢童守礼”、“独木桥”等条目,记载了节妇、孝子、忠臣、义士们的故事。如《独木桥》就记载了潮邑义士灼凡先生“信礼御寇,定静履危”的故事,他面对寇乱,出入矢石,面无畏色,说:“诗书我甲胄,礼义我干橹”,涉险过独木桥,神理自若,说:“心静险自平,神定步自稳”。[18]115从以上资料可见,潮州是一个忠孝节义文化氛围甚浓的地区。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双忠”在潮州受尊崇就不是无本之木了。前面论述到,“双忠”在潮州受到祭祀是很普遍的,几乎在各县都有祀庙,每逢祀典,场面也很隆重。如康熙乙丑年诸生叶拂云有一首《双忠诗》就记载了他在澄海仙龙乡所参与的双忠庙(即叶拂云所重建)祭典的场面:“孟秋二十日有五,早步溪头闻击鼓,里中老幼整衣冠,纷纷入庙陈牲醴。庙祀双忠几十春,门临竹树水邻邻。……此日仙龙瞻赫濯,忠魂千载护吾乡。”[21]96祭鼓频敲,里中老幼纷纷与祭,场面甚为壮观。
综上所述,潮州的“双忠”信仰几乎近痴近狂,形成一种文化热,它与韩愈刺潮留下的影响是密切相关的。爱屋及乌,人们由崇韩而崇“双忠”,韩愈刺潮“以德礼为先”的举措,为“双忠”的迁徒嫁接提供了忠义文化之土壤,其播下的儒家礼乐文化种子终于发芽生根,因此,“双忠”崇拜文化是韩愈崇拜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双忠崇拜”也昭示出潮人倾向道德的功利性,那就是立德、立功、讲现实、讲事功的文化心态,同时,也足以印证笔者曾论证过的韩愈之影响主要在民间、在世俗的观点。而这些恰恰与苏轼寓惠之影响是在士林是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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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一龙,林大春.(隆庆)潮阳县志(卷15):“文辞志”[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5.
[4]黄一龙,林大春.(隆庆)潮阳县志(卷10):“坛庙志”.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5.
[5]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卷41):“艺文”[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1.
[6]吴颖.(顺治)潮州府志(卷12):“古今文章”.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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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卢蔚猷.(光绪)海阳县志(卷31):“金石略二”[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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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黄一龙,林大春.(隆庆)潮阳县志“古序”[M].上海:上海古籍书店景印,1963.
[17]林大钦.林大钦集[M].黄挺校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
[18]郑昌时.韩江闻见录[M].吴二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9]郭春震.(嘉靖)潮州府志(卷8):“附风俗考”[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3:127.
[20]张士琏.(雍正)海阳县志(卷3):“坊表”、“学校”[M].潮州: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2.
[21]王岱.(康熙)澄海县志(卷10):“祠祀”[M].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重印,2004.
Belief for Two Loyal Officials and Adoration for Han Yu——Cultur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Settlement of Two Loyal Officials’Temple in Chaoshan Area
YANG Zi-yi
(Chinese Department of 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 516007,Guangdaong,China)
Two loyal officials of Tang Dynasty,Zhang Xun and Xu Yuan,venerated by people for being Mars and guardian,were given memorial ceremonies in remote Chaoshan area,where they had neither relatives nor friends,forming a particular kind of culture of folk custom belief.It is closely concerned with the adoration for Han Yu shaped after his being Ci Shi in Chaozhou.The culture of adoration for two loyal officals was engendered by the upsurge of Honoring-Han Yu Culture and the two loyal officals were impacted by Han Yu’s highlight for culture and education.
belief for two loyal officals;adoration for Han Yu;the foundation of loyalty
K892.29
A
1007-6883(2012)01-0001-07
2011-03-08
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2006年度后期资助项目成果之一,编号为06HJ-03。
杨子怡(1955—),男,湖南新邵人,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 吴二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