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亚莉
(燕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 6004)
杨宽《战国史》中说:“军事学是战国时代最有发展的学问之一。”[1]235战国时代,产生了专门指挥作战的将帅和军事家,他们从事军事理论研究,著成了许多论兵法的军事学著作,这些军事著作中所体现的军事思想是我国文化史上的宝贵财富。战争观,即如何认识和对待战争,是军事思想的主要内容之一,它在战争实践的基础上产生,“处于军事哲学层面,渗透于以战争为核心的军事活动的各个方面”[2]1,值得我们去总结。
先秦赵国乃“四战之国”[3]1828。《史记》记载了赵国历次战争的概况,并详细记述了阏与之战、长平之战等重大军事战争的过程。笔者根据《史记》、《战国策》等现存史料进行初步统计,自赵襄子建国至赵国灭亡,220余年间,赵国发动和参与的大小战争共约一百次。平均每两三年便爆发一次战争,战事如此频繁,以至“其民习兵”。到战国中后期,赵国还先后涌现出了廉颇、赵奢、李牧、庞煖等优秀的军事将领。因此探讨先秦赵国人的战争观是个很有意义的课题。其时赵国应该还有若干军事学著作流传。《汉书·艺文志》“纵横家”著录《庞煖》二篇,“兵权谋家”又著录《庞煖》三篇。《战国策·赵策三》载齐人田单问赵奢曰:“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也,所以不服者,独将军之用众。”[4]212《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亦载:“(赵)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又云:“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3]2447可见,当时赵国人如庞煖、赵奢等已经著成了一些军事著作,并形成了较系统的军事思想。可惜这些军事著作并未流传于后世,因此,我们要结合相关史料,从战争实例中提炼先秦赵国人的战争观。
所谓功利战争观,是指战争的目的在于追求一定的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若无“利”可图,战争也就毫无必要。以“功利”为原则来处理外交关系,决定战争与否,是先秦赵国人在对待战争问题上的基本态度。
公元前 306年,赵武灵王不顾朝臣反对,大胆地推行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第二年,武灵王攻破原阳,将其作为训练骑射之场所。大臣牛赞进谏道:“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什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其攻获之利,不如所失之费也。”[4]210以“功”和“利”来衡量军事战争和军事改革的意义和价值,这是赵国上下普遍存在的心理。实际上,赵武灵王深谋远虑:“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4]206武灵王推行这场军事改革的目的正在于凭借着胡服骑射带来的初步成效,并利用当时秦、齐二强对峙无暇北顾之时机,一步步实行其攻灭中山的计划。《史记·赵世家》记载赵国自赵武灵王 21年(前305年)起至赵惠文王3年(前296年),先后5次攻伐中山,终于使北地归附,代道大通。从此赵国疆域得到很大扩展,赵国国力大为增强,成为东方 6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在攻灭中山的过程中,赵武灵王的骑兵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赵国的军事改革实现了最大的政治利益。
正因为“功利”是衡量军事战争价值的重要标尺,所以在战争中有功之人往往被赐封赏。燕人乐乘被俘后,在赵国多有战功,被封为武襄君;许历因阏与之战中向赵奢请谏“先据北山上者胜”的计策而升为国尉;李牧却秦军于肥下,被封为武安君。而在战争过程中无功绩之人经常遭到责罚。李牧守边,避战自保,赵王责让李牧,使他人代将;廉颇守长平,固壁不出,赵王以赵括代之。这种功利战争观反映在个人身上就是典型的建功立业、记功取利的思想。廉颇为赵国名将,曾屡建战功。赵惠文王20年(前279年)赵、秦渑池之会,蔺相如功不可没,拜为上卿,廉颇不服:“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3]2443《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以“攻城野战”为己任的廉颇先后屡次率兵击破敌军,建下了赫赫战功:赵惠文王16年(前283年),伐齐,取阳晋;19年(前280年),又攻齐;23年(前276年),攻魏,取幾;24年(前275年),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孝成王15年(公元前251年),大破燕军,虏杀燕将栗腹、卿秦,燕割五城请和;21年(前245年),伐魏之繁阳,拔之。如此辉煌的战绩令廉颇自视甚高。因此,当公元前 245年,赵悼襄王使武襄君乐乘代廉颇时,廉颇怒攻乐乘,奔走魏国,最后感叹一声“我思用赵人”,郁郁而死。廉颇认为只有在作为赵国将帅指挥军队攻城夺地,建功立业时,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既然战争的目的在于获取功利,那么基于利害关系考虑,对待战争必须持谨慎态度。赵人认识到这一点,多主张“慎战”。赵奢对其子赵括将兵颇为不满,原因就在于:“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3]2447战争关系重大,若不慎重分析,必将损兵折将,无功失利。赵孝成王四年(前262年),韩将上党之地予秦,而上党之民皆愿为赵,不愿为秦,秦、赵战争一触即发。赵豹分析认为“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赵王大怒:“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见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七十,何故不为?”赵胜、赵禹二人亦认为:“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4]193乃使赵胜往受地。此贪“利”之举成为长平之战爆发的直接原因。邯郸保卫战胜利后,平原君赵胜又想趁机出兵攻燕,冯忌以为不可:“今七败之祸未复,而欲以罢赵攻强燕,是使弱赵为强秦之所以攻,而使强燕为弱赵之所以守。而强秦以休兵承赵之敝,此乃强吴之所以亡,而弱越之所以霸。故臣未见燕之可攻也。”[4]216攻燕无“利”可图,由此作罢。故赵人的“慎战”思想表现在,战前对交战双方的情势做认真分析比较,做好充分准备。
总之,赵人以“功利”为价值取向,来衡量战争的必要性,来实行军事赏罚,以至赵人有浓厚的记功取利的思想,主张“慎战”,这便是赵人的功利战争观。
“民本”意即以民为本。《战国策·齐策四》载赵威后对齐国使者曰:“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4]127民为本,君为末,这是典型的民本思想。先秦赵人军事思想中的民本战争观一方面体现在对待民众上,即“抚民”,争取民心,另一方面体现在对待士卒上,即体恤士卒,激发其报效之心,因为民众和士卒是军队建设的根本,是治军的基石。
赵氏早在为晋卿时就非常注意“抚民”。银雀山汉简《孙子·吴问》篇述及当时晋国六卿之亩制及税制,范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为畛,智氏以一百八十步为畛,韩氏、魏氏以二百步为畛,赵氏以二百四十步为畛,同时赵氏“公无税焉”,即不按亩征税,其余五卿皆“伍税之”,即实行五分抽一之税制。孙子认为赵之亩制最大,又不抽税,可以“富民”,由此断言范氏、中行氏将先亡,其次智氏,其次韩、魏,惟赵氏得以成功而“晋国归焉”[5]30-31。后来,果不其然,赵襄子18年(前458年),赵、韩、魏与智伯共伐范、中行氏,分其地以为邑。赵襄子二十三年(前453年),智伯围赵于晋阳,襄子利用简子之臣尹铎在晋阳“损其户数”[6]490打下的基业,联合魏、韩大败智伯,并三分其地,“于是赵北有代,南并知氏,强于韩、魏”[3]1795。良好的民众基础是赵氏得以强大的根本原因。
赵奢在兵法上曾提出“用众”的思想,即“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如果“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所以“赵以二十万攻中山,五年乃归”[4]212。战国时代,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用众”成为必然趋势,而“用众”的关键在于“民本”,这是战争取胜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史记》记载赵奢与士卒的感情很深。其妻尝云:“时(赵奢)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而其子赵括则“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3]2447。赵奢为将,厚待士卒,与军吏同甘共苦;而赵括为将,贪财好利,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两种截然不同的建军思想与治军路线导致胜负两种不同的战争结果:赵奢率领军队在阏与之战中化劣势为优势,出奇制胜;赵括指挥长平之战,一败涂地。东汉末年曹操曾说:“昔赵奢、窦婴之为将也,受赐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吾读其文,未尝不慕其为人也。”[7]960只有体恤士卒,才能获得士卒的拥护和信任,这是战争获胜的保障之一。
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赵人荀子有云:“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8]216战争中,将帅是指挥者,军民是操兵挥戈者,二者必须相互配合,才有可能胜利,赵人的这种民本战争观是一种典型的儒家思想。
《汉书·艺文志》把兵家分为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和兵技巧四家,将《庞煖》三篇和《吴孙子兵法》、《齐孙子》、《吴起》等一起归入“兵权谋”家,“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9]1785,兵权谋家是讲求计谋又能兼采各家长处的军事家,赵国军事家大多是这样的“兵权谋”家。事实上,在复杂多变的军事战争中,赵人能够灵活运用“反间”计、“示形”计、占据有利地形“固壁”坚守等各种战略战术,以权谋胜敌。
赵奢曾用“间”术战胜强秦。赵惠文王30年(前269年),秦攻赵阏与,赵将廉颇和乐乘都反对,以为“道远险狭,难救”,赵奢则认为“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3]2445。于是赵王任命赵奢为将,以解阏与之围。当时秦军驻扎在武安西,赵奢在距邯郸30里处安营扎寨,命令将士加固营垒,修了很多屏障,做出不敢前进的态势。28天过去了,赵军再次加固营垒。秦派间谍来赵营侦察敌情。赵奢不但没有戳穿他的身份,反而佯装不知,盛情款待了秦的间谍。间谍回到秦军,把赵军的情况告诉秦将胡伤,胡伤放松了警惕。赵奢立刻集合部队,向西急行,仅用了两天一夜便到达了距阏与50里的地方。在这次战役中,赵奢成功上演了一场“反间计”,造成一种“阏与非赵地也”的假象,扰乱了秦军的作战计划,为解救阏与准备了条件。赵奢曾自言:“奢尝抵罪居燕,燕以奢为上谷守,燕之通谷要塞,奢习知之。百日之内,天下之兵未聚,奢已举燕矣。”[4]234可见,赵奢之所以能成功运用计谋攻破敌军,关键在于勘测敌情和地形,“习知”敌军要害。
李牧曾用“示形”计巧胜匈奴。李牧守边时,每天训练士兵,以加强军队的战斗力,同时“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匈奴多次入侵,他都命令赵军:“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都以为李牧怯战,连赵卒也这样认为。赵孝成王知晓后,撤掉李牧。而新上任的将领数次与匈奴交战,伤亡惨重,赵王不得不起用李牧。李牧复位后,依旧执行原来的策略。将士们每日受到犒赏而不被任用,纷纷请愿要与匈奴决战。李牧抓住这一时机,组建了一支精锐部队。他让军民漫山遍野放牧,引诱匈奴。匈奴派小队兵马入侵,交战后,李牧又佯装失败,丢下人畜给匈奴。于是匈奴大举入侵,李牧则出其不意,两翼包抄,大破匈奴。接着“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3]2450。李牧面对强大的匈奴,毫不畏惧,而是故意示弱,迷惑之、分散之,最后集中兵力,将之一举击败,战胜了强敌。
利用有利地形条件,调动敌军兵力,牢牢掌握战争主动权,坚壁清野,因地制胜,也是战争获胜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赵孝成王7年(前259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3]2446。秦、赵两军在长平对峙达三年之久。在这场战役中,廉颇牢牢守住长平这个战略要地,采取了坚壁清野之策。所谓坚壁清野,即占据战略要点,坚固壁垒,清除郊野,这是对付强敌入侵的一种办法,即使敌人攻不下据点,也抢不到物资,可谓“守其所不攻也”[10]87。军事学上称这种营垒为“筑垒阵地”,其特点是利用地形障碍,使敌人根本无法或难以接近。廉颇采取了这样的方法,避免与秦军进行正面的军事斗争,避开敌人的强硬之处,坚壁清野,固守战略要地不出,不论秦军如何挑衅,均不予理睬。实际上是在利用地形、时间消耗敌人的力量,逐渐瓦解秦军意志,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这样的指导思想不被取而代之的赵括所认可,以致赵军惨败。
总之,战国时代,作战方式已发生重大改变,指挥作战必须讲究战略战术,正如《荀子·议兵》篇所云:“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8]216赵人精通兵法而有作战经验,能根据不同的敌情和地形,采取不同的战法,善用各种权谋,达到以寡击众,以弱胜强的目的。
军权是指军队所有权或者说军事力量的控制权,包括“军队的建设、管理、调配、使用以及将帅的任免等权力”;将权是指军事指挥权,是“两军对阵时运用各种手段调动指挥所属部队防守或进攻的权力”[2]218。先秦时期,军权与将权经历了从合一到逐渐分离的过程。而在赵国,其治军原则基本上是军权与将权相对分离,即国君一般牢牢掌握着军队的所有权,临时作战由率兵打仗的军事将领全权负责军事指挥,但国君对军队绝对的控制权在关键时刻起着决定性作用。
李牧守边,时当赵孝成王在位,《战国策·赵策三》称:“为孝成王从事于外者,无自疑于中者。”[4]227故李牧得“以便宜置吏”。孝成王曾一度罢免李牧,后又强起使其将兵,这时李牧提出条件:“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3]2450李牧认为只有将帅亲自掌握军事指挥权,国君不得过多干涉,才能保证战争取得胜利。所以《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有云:“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3]2758但事实上,赵王对掌握军权的大臣并不是百分百放心的,“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并未得到贯彻。赵国国君自襄子起就有率军亲征的传统。赵武灵王多次亲临代、中山之地。武灵王21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三军之将由武灵王调配任免,三军之权则由武灵王亲自统率。王军取得鄗、石邑、封龙、东垣后,中山献四邑请和,武灵王许之,方才罢兵。可见这时军权和将权还牢牢掌控在国君手中。廉颇曾担任大将军主管全国军事,但长平之战中,赵惠文王听信秦国间谍之言后,马上使赵括代廉颇为将。廉颇后加授“假相国”一职,意在使其权威更加增重,更顺利地实施军队指挥权,而“假”字有代理、兼摄、临时之义,这又鲜明地体现了“赵国国君对手握军权而位高权重的大臣的疑惧心理”[11]299。
综上所述,从史料记载的战争实践来看,先秦赵国人的战争观大致可以归纳为四点:功利战争观、民本战争观、以权谋胜敌的思想、军权与将权相对分离的原则。其中民本战争观是典型的儒家军事思想,这是从长远着眼的战略思想,而功利战争观、以权谋胜敌的思想和军权与将权分离的原则又具有鲜明的兵家军事思想的特色,体现和发展了兵家思想,这是在实际作战过程中形成的战术问题。总而言之,先秦赵人的战争观以兵家思想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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