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兴冉
(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453000)
我国的翻译研究长期以来以狭义翻译为主,就是只注重研究“用一种语言文本来替代另一种语言文本的过程”[1]125。所以从中国学术文献网络出版总库搜索结果看,绝大部分关于鲁迅翻译的研究是属于狭义翻译研究范畴,即把对鲁迅译作、翻译思想的研究“局限在有原文对应的狭义的范围和单纯的语言层面”[2]211。
虽然从狭义翻译的角度看鲁迅的部分译作或删减、改译严重或晦涩难懂,可这并不妨碍鲁迅在当前我国翻译文学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并不影响人们争相对其译作及翻译思想进行深入研究,更不会抹杀其巨大的社会影响和价值。而吉蒂昂·图里(Gideon Toury)翻译规范恰好为我们研究鲁迅译作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新的研究视角。
图里是著名的翻译理论家,是特拉维夫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图里发展了特拉维夫学派另一著名学者埃文·左哈尔(Even-Zohar)的多元系统理论,并根据对1930至1945年希伯来外文小说进行的对比研究创立了翻译规范理论。
图里把译著视为译语文化中的既成事实(culture fact),不去判断译著的优劣,只做客观描写[3]136。他指出翻译研究不能仅局限于将译本与原文本相比较,而应该将翻译产品置于更大的目的语社会环境中加以考察,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翻译规范(translation norms)这一重要概念[4]46。图里把翻译规范分为初步规范(preliminary norms)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两大类,之后又提出了首要规范(initial norms)的概念[3]136。
初步规范是关于翻译政策的考量,即作者、文学类型、学派以及源语文献等的选择;操作规范主要是在实际翻译过程中的具体选择,涉及文章结构、句式的确定与字词的甄选;而首要规范则从宏观层面决定译作的整体走向,确定其译作的基本特征。图里认为较少牺牲源语文化规范的翻译对于译语文化来说是一种“充分翻译”(adequate translation);而保留较多译语文化规范的翻译对于译语文化来说是一种“可接受翻译”(acceptable translation)[5]55。
初步规范是关于翻译政策的考量,所以一名译者在进行翻译之前,首先要选定翻译文本。但是译者在确定作者、文学类型、学派等来选用源文本时,不可避免地受当时译者所处的文化背景影响,进而选择符合那个时代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并近目的语文化环境的作家作品。那么鲁迅众多译作的选择恰好符合并体现了这一翻译规范。
对于自己如何选定翻译文本时,鲁迅曾很明确地说过:“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的多。”[6]200所以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在选择翻译作品的时候,从作者、文学类型到学派和源文本都受到当时社会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而甄选出来的作品也都是为了实现“以异邦新声实现救亡图存”的伟大目的。
可以看出,鲁迅在进行翻译文本选择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充分考虑了中国主流读者的阅读需求和阅读兴趣,以及当时的社会历史因素。而这既使鲁迅成为我国伟大的翻译家,也同时印证了图里的翻译规范——初步规范。
图里认为首要规范是对翻译策略的整体把握,即决定“译者要么以原文为准则,遵循源语的语篇关系和规范,要么遵循译语以及译语文学多元系统(或该系统的一部分)的语言和文学规范”[5]55。译作可以处于忠于原文的“充分性”和忠实于目的语的“可接受性”两极中任何一点,即倾向于异化或归化。虽然和原作相比,译作在语言角度上只是部分相等,然而他们在目的语文化中都发挥着或中心或边缘的各种作用。埃文·佐哈尔指出在三种情况下,翻译文学在译入语文学多元系统中处于中心位置。第一种是当译入语文学尚未定型,该文学的发展处于发轫期,还有待确立;第二种是当译入语文学处于边缘或弱势阶段,或两者皆然;第三种是当译入语文学处于危机或转型时期出现了文学真空[7]45。
清末民初的中国,传统文学虽然式微,但仍然处于目的语文学系统中心位置。所以鲁迅早期的译作完全符合当时归化翻译的潮流,译作大量使用文言文和古语体。如《地底旅行》和《月界旅行》都是采用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形式,以使自己的译作更加符合目的语文化规范,更容易让读者接受。
而新文化运动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文学面貌。那时中国的文言文文学刚遭摒弃,白话文创造“年轻的”文学虽然方兴未艾但还处在起步阶段,文学处于“边缘”或“弱势”阶段,社会文化正在发生重大转折,公认的文学形式已经无法满足人民大众要求。依照埃文·佐哈尔的多元系统论,此时在中国社会文化系统中,翻译文学处于中心位置。
所以,尽管鲁迅译作不符合目的语文化规范,译文接受性差,但由于翻译作品的中心位置,“人们对从强势语言或文化译入的作品所持容忍度较高”[8]279,所以鲁迅译作仍然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并对当时中国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
图里的操作规范又分为模板规范(matricial norms)和文本语言规范(text-linguistic norms)。前者主要涉及具体的翻译技巧,影响着译文篇章分布等情况,并制约着译作中删译、添译、改译等现象;后者涉及更为细微的层面,如字词、短语的选择。所以说相对于首要规范宏观层面影响翻译活动,操作规范主要在微观层面影响译者。勒菲弗尔和巴斯奈特在合著的《翻译、历史和文化》(1990)中曾经提出“翻译及改写”的理论,而鲁迅的译作也都在翻译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地对原著进行了删减和改写。例如鲁迅曾在致杨霁云的信中提到:“……《地底旅行》,也为我所译,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笔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许没有完。”[9]403在翻译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时,鲁迅也对原著内容大加删削,他坦诚地说:“今截长补短,得十四回。”[10]75
此外在鲁迅译作中,添译也很常见。比如《月界旅行》中有一段话:“那一圈熔炉所产生的热力,不消一会儿就让人吃不消了。”可是鲁迅却译成:“此时工人都已挥汗如雨,喘息不已,连站在远处的各委员,也都头晕眼花,热不能耐,眼巴巴的只望信炮一声,当服清凉剂。”很明显,出现删译、添译、改译等现象绝非偶然或失误,而是鲁迅在翻译时考虑中国人审美习惯和阅读习惯有意为之,同时也正好契合了图里的操作规范。
鲁迅的译作即是对原著的改写,不可避免地受到翻译规范的影响,而这也和当时引进先进文化理念、救亡图存的社会文化背景紧密相连。经过改写的译作,不管是初期迎合读者的归化译作,还是中后期引导读者的异化译作,虽然有改写、删减甚至错误,但因为契合当时改造社会、救亡图存的政治文化背景,都在当时中国和后来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传统的狭义翻译标准已经无法解释这一现象,而图里的翻译规范正好从预备规范、首要规范和操作规范三个方面阐明鲁迅译作成功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所以译者翻译活动无论从选材、确定作者还是具体翻译策略的选择甚至故事情节的处理,都无一例外地受图里翻译规范的影响。
[1]Catford,John.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An Essay,Applied Linguistic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
[2]赵文静.语际改写的文化思考——以胡适的改写为案例[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
[3]张淑贞,赵宁.图里与翻译规范理论[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6).
[4]赵文静.翻译的文化操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5]Toury,Gideon.In Search of a Theory of Translation[M].Jerusalem:Israel Academic Press,1980.
[6]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杂文·“题未定”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Even -Zohar,Itamer.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J].Poetics Today,1990,(11a).
[8]Toury,Gideon.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9]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致杨霁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