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的俄国革命观——以汉娜·阿伦特《论革命》为中心考察

2012-08-15 00:50:11刘亦明
关键词:阿伦特苏维埃俄国

刘亦明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1906—1975)是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哲学家之一。她是美籍德国犹太人,曾遭到纳粹德国的迫害流亡美国,师从海德格尔和雅思贝尔斯,生活在“黑暗时代”的特殊经历造就了她与众不同的心灵和低调的人生态度。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黑暗时代的人们》等一系列著作,以其天才的洞见和隽永的智慧,为当代政治哲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成为20世纪政治思想史上令人瞩目的人物。

阿伦特对革命的研究是她在政治理论方面最后一项殚精竭虑的工作,尽管之后还发表了《真理与政治》、《论暴力》等文章,但《论革命》已经对她的政治思想做了逻辑的和年代学的总结。[1](P235-236)《论革命》写于1963年,主要是从政治生活的现象学方法和指导美国革命、法国革命的不同理论入手,通过不断地比较二者,深刻剖析它们之间的差异,表达了她以“自由立国”的共和主义思想。在书中,阿伦特多次阐述了她对俄国革命的看法和见解,本文试图从以下三个方面对这些碎语中所诠释的政治思想进行梳理。

一、俄国革命是法国大革命的延续:暴动、恐怖、历史必然性和绝对主义

“革命”(revolution)一词原本是一个天文学术语,由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而在自然科学中使用,指有规律的天体旋转运动,而后作为一种隐喻用于政治领域中。阿伦特认为革命是历史的急刹车,革命往往意味着复辟。因此,“复辟”的始作俑者,就是发动和完成了革命的人,他们本想挽救古典自由,却演变为一场革命。[2](P31-33)在阿伦特看来,革命的主要动力仍是对自由的渴望,作为政治追求的革命始终是和自由观念联系在一起的。[2](P18-21)此外,在包括与自由相关联的创新性、开端、暴力、恐怖、历史必然性等现代革命因素的驱动下,公共领域应当为广大的人们提供空间和光明成为了一种不可逆的趋势,革命亦成为了不可抗拒的运动。而阿伦特的观念中,“从来就没有几次革命这回事儿,革命只有一次,一次相同的、永久的革命。”[2](P39)所以,俄国革命实际上就是法国大革命的一种延续。

第一,俄国革命是暴力的。阿伦特认为,暴力有助于促进政治改革,而反抗压迫无疑至少是一种改良。[1](P267)正如罗伯斯比尔所说的,革命的巨流一方面被“暴政的罪行”,另一方面被“自由的进步”推波助澜,狂飙突进,两方面又不免相互激荡,以致运动和反运动既无法达到平衡,也无法相互掣肘和牵制,而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汇聚成一股 “进步的暴力”,不断加速奔涌向同一个方向。[2](P37)俄国革命与1830年、1832年、1848年、1851年和1871年革命一样,滥觞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都是按照7月14日、热月9日和雾月18日的事件与规则上演。其与法国大革命的相同之处在于,俄国革命的各个阶段都充斥着暴力:二月革命中的“面包骚动”,由于彼得格勒出现运输困难,食品供应恶化,居民们发动了饥饿暴动,“而这种骚动是自发的,原因是商店门前排队的人们买不到面包”。[3](P27)紧接着发生的七月革命、十月革命也爆发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这些运动伴随着暴动而进行,造成了混乱不堪的局面。甚至在1918年1月5日立宪会议召开期间,抗议解散会议的游行示威者遭到苏维埃军队的开枪射击,以至于 “彼得格勒和莫斯科的街道上洒满了工人的鲜血。”[4](P182)实际上,革命本身就意味暴力,革命是助产士,同时革命本身也意味着内战,社会秩序的崩溃和社会组织的溃散,这中间也必然会导致不同利益集团的敌对,付诸行动即转化为战争。

第二,恐怖作为一种制度化手段始于俄国革命。法国大革命期间,伪善是使腐败得以呈现的丑恶,对伪善开战,使罗伯斯比尔的独裁演变为恐怖统治,其主要的特征就是统治者的自我清洗。而恐怖作为一种制度化的手段,被有意识地用来为革命推波助澜,在俄国革命之前是不为人知的。革命人士一旦被捕,就会遭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监狱里有大量企图自杀或者精神崩溃的情况,或者反对行政管理的绝食行为,以抗议监狱官员残暴的和侮辱色彩的对待。[5](P178-179)这种集中管理制度和恐怖深深影响了革命者,被看做是一种特别有效的管理方法,革命结束后,仍被沿用。尤其是1937-1938年的大清洗,政府对那些完全出于假设的“可疑”分子,以及无数的清白无辜者下手,其残忍和极端的程度只有遥远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和反宗教改革运动可与之相比。[6](P6)法国大革命和俄国革命中的两种清洗都不约而同地受到了必然性的指导,但是它们是不一样的,布尔什维克世界里的清洗和公审包含了“客观敌人”[2](P85)的概念,这些在法国大革命中是不存在的。恐怖统治最终成为了真正自由和平等的对立面,让所有的人都丧失了法律人格的保护。

第三,十月革命体现了历史的必然性和绝对性。黑格尔相信必然性的不可抗拒性,无论是暴力还是必然性都在运动之中,将一切事物和人都卷入革命的洪流之中。阿伦特则指出,作为有机体,我们发现自己被必然的和不可抗拒的过程所支配。在现代,只有暴力和统治他人才可以使人自由的原始暴力观念第一次公然出现在政治的、历史记载的事件中,其结果导致必然性侵入了政治领域。因此,必然性和暴力二者的结合使它们显得不可抗拒,其相互作用成为了一切革命事件的典型特征。[2](P97-99)

此外,俄国革命存在绝对性问题。一场革命最终取决于它所推翻的政府类型,绝对君主制之后就是专制统治,革命也就是绝对的革命。统治者越是绝对,取而代之的革命就越绝对。绝对性的问题必然会出现在革命中,因为它是革命事件本身所固有的,十月革命也不例外的具有这种特性。被置于绝对统治权地位的那种新的绝对性,最终变成了革命本身。制宪不再被当作第一位的、最高贵的革命行为;立宪政府假若得以成立,也可能不假天年就被它掌权的革命运动消灭;宪法是革命的目的,却并不是现代革命的后果;现代革命的后果,倒更像是计划将革命运动不断推进和强化的革命专制。卢森堡在评价俄国的立宪问题时说到:无产阶级专政应该是“最大限度公开的、由人民群众最积极地、不受阻碍地参加的、实行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阶级专政”,不应该用一小部分政治家的专政来反对民主。[7](P32)由此可见,绝对主义是作为一种绝对的统治权而存在于俄国革命之中的。

二、十月革命的本质和目的:电气化加苏维埃

当列宁被要求用一句话概括十月革命的本质和目的时,曾给出了一个古怪的、长期被人遗忘的公式:“电气化加苏维埃”。[2](P53)在阿伦特看来,这便是经济和政治的关系问题,电气化有助于解决俄国长期以来存在的社会问题,而革命的真正成就是创造苏维埃,它是崭新的民众共同体的基础。从其理论的根源入手,我们可以发现,罗伯斯比尔、马克思和列宁三者之间所存在的延续性。

首先,罗伯斯比尔肯定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并称他最终使革命政府屈从于“最神圣的法律、人民的福利、最不可剥夺的资格,它就是必然性。”也就是他抛弃了自己的“自由专制”,在自由立国之名义下进行专政,来争取“无套裤派(法国大革命时期贵族对贫苦的共和主义者的蔑称)的权利”,致使革命走向毁灭。他在一次演讲中说的一句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2](P48-49)正是因为这种贫困和必然性的存在,才致使革命改变了它原本以自由为目的的航向,走入了专制统治的藩篱之中。

其次,马克思重蹈了他的革命导师罗伯斯比尔的覆辙,让自由屈从于必然性。马克思认为,法国大革命之所以不能以自由立国的原因,在于它没能解决社会问题,因为自由和贫困是互不相容的,贫困是居于第一位的政治力量,它不仅对人构成损害,还迫使人沉默。在政治上,这种理论导致了马克思让自由事实上屈从了必然性。

再次,列宁在领导俄国革命的过程中,沿袭了他的老师马克思自由屈从必然性这一原则。“电气化加苏维埃”的公式忽略了两个方面的内容:党的作用和社会主义建设。这是一种完全非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与经济的分离,一种作为俄国社会问题解决方案的电气化,与一种作为俄国新政治体和革命期间从一切政党中脱颖而出的苏维埃制度之间的分野。[2](P53)当贫困问题不再通过社会化和社会主义来解决,而是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时,摆脱贫困就得通过电气化,而自由的兴起则通过新的政府形式苏维埃来实现。列宁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被政治家的身份压倒,当他决定布尔什维克党是电气化和苏维埃两者唯一的推动力时,他就放弃了理性的、非意识形态的国家经济发展的可能性以及新制度的自由潜质。[2](P53-54)因此,在没有征服贫困的基础上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当列宁为了布尔什维克党而牺牲掉新的自由制度苏维埃,以为党会解救穷人时,就已经注定了俄国革命悲剧性的结局。

三、革命精神之丧失

“革命吞噬自己的孩子”[2](P38),大多数所谓的革命根本就没能构建自由,甚至也无法产生对公民权利和公民自由的宪法保障这一“有限政府”之福,这是一个千真万确而又令人悲哀的事实。自由之制度产生于革命的大获全胜,宰制形式则是革命失败的后果[2](P203),俄国革命毫不例外地承受了这种灾难性的结局。

党派之争成就了一党专政,布尔什维克党以同样的方式扭曲了革命的苏维埃制度。党派,或者说是派别,在革命中试图将自己的网络扩散至全国,其目的并非为了进行讨论、交换意见、互相指导和交流信息,而是互相监视,对成员与非成员一视同仁地检举揭发。[2](P231-232)在俄国革命中,政党制度和委员会制度之间的冲突,实际上就是作为政党制度的权力宝座和源泉的议会,与让渡权力给代表的人民之间的冲突。马克思和列宁在1905年第一次俄国革命时涌现出来的新政府形式没有丝毫的准备心理,他们看到了这是法国大革命中巴黎公社所扮演角色的复制品。实际上,从美国的街区到法国的巴黎公社,再到俄国的苏维埃,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连续性。新政权的出现,革命家们面临着尴尬的抉择:要么将自己前革命的“权力”即党组织植入沦亡政府腾出的权力中心;要么就索性假如不假他们之手而形成的新革命权力中心。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和列宁都认为公社委员会只是革命的临时性组织,以至于最终在调整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以适应新的、无法逆料的情况或者选择铤而走险实行专政这两难的选择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实际上,他们的行为被党派斗争所制约和支配,当共产主义者在1919年决定“唯有拥立一个苏维埃主义者已经成为共产主义多数的苏维埃共和国”时,他们实际上已经演变成了真正的党派政客。[2](P241-242)

在革命的舞台上,还诞生了一批全新的人物:职业革命家。在阿伦特看来,职业革命家是特殊的群体,因为他们的使命不是发动革命,而是研究和思考革命,他们的生命用在了理论和论战上,他们的时间大多是在图书馆、咖啡店和监狱中度过。他们往往在革命爆发后开始上台,属于拥有事后智慧的人。当然,阿伦特也肯定了职业革命党和革命党在革命中始终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因为若是没有列宁的“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的口号,俄国十月革命也不可能会发生。列宁是正是借用了这一口号进行革命,推翻温和的社会主义革命者政府,想布尔什维克掌权,如果抛开这个口号,布党的革命很可能会失败。委员会承载了职业革命家的梦想,身兼秩序组织和行动组织两种角色,他们并不满足于对政党或议会采取措施,而是处心积虑、明目张胆地意欲让每位公民都直接参与国家的公共事务。[2](P247)由人民直接参与和掌管公共事务,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罗曼蒂克梦想,美妙的乌托邦在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化为现实。于是,革命最终用党组织置换了国家机器,布尔什维克的一党专政成为了民族国家发展的最终结果。革命以后的思想无法牢记包含了革命的精神、自由、行动及公共领域的精神,与之一致的还有,革命无法建立一种持久的制度以保持和铭记这种精神,革命精神最终丧失。

阿伦特用独特的视角在《论革命》一书中叙述了俄国革命,虽然其主旨是美国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比较,但从碎语中所透露的信息足以证明她对俄国革命深刻的认识。尽管在评价俄国革命时有些过于苛责,对马克思和列宁的许多理论提出了怀疑和否定,这些让人觉得她的思想中始终透露着古典贵族主义的孤傲和对现代性的拒斥。然而,“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势所必至,天意使然”[8](P7),平等主义和以及其互为表里的大众主义,表征了人类政治资质的增强与扩展,他早已掏空了传统贵族政治的根基。[9]

[1](加拿大)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传[M].刘佳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2](美)汉娜·阿伦特著.论革命[M].陈周旺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1.

[3]沈志华主编.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苏联历史专题研究(1919~1991)(上中下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4]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1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5](德)马克斯·韦伯.论俄国革命[M].潘建雷,何雯雯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6](英)以赛亚·柏林.苏联的心灵——共产主义时代的俄国文化[M].潘永强,刘北成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0.

[7](德)罗莎·卢森堡.论俄国革命·书信集[C].殷叙彝,郭颐顿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

[8](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册)[M].董国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9]郭为贵.寻找失落的革命精神:古典共和主义的理路[J].东南学术,2010,(6).

猜你喜欢
阿伦特苏维埃俄国
苏维埃运动在湖南
阿伦特与马克思的政治思想比较——关于劳动、暴力与自由问题
技术与现代世界*——阿伦特的技术观
太行山第一个苏维埃政权
苏维埃考
公民与法治(2016年9期)2016-05-17 04:12:21
汉娜·阿伦特和三个男人
世界文化(2016年3期)2016-03-15 20:03:07
《阿伦特手册》:走进阿伦特的思想
出版参考(2015年3期)2016-01-19 20:30:15
中华苏维埃贰角铜镀银币辨伪
中国钱币(2015年5期)2015-09-01 01:33:56
在俄国历史中理解历史俄国
俄罗斯提出俄国式的二元政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