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朋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连云港财经分院,江苏连云港222000)
巴蜀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自古享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巴蜀人有着“尚滋味、好辛香;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善文采”[1]等诸多特点。其中“尚滋味、好辛香”属饮食文化,“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属社会文化,而“善文采”这一特征则使得巴蜀文学得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株灿烂奇葩。在不断采撷中原文化精华的过程中,“善文采”被历史上众多的文人骚客所诠释,从司马相如到陈子昂,从李白到苏轼,巴蜀之地涌现出无数的俊贤奇才,而苏轼,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他诗词文兼善,可谓罕见的全才。以词开一代风气的他,其豪放词风的形成,既是自身对文学艺术的执着追求,也是生于斯、养于斯的巴蜀文化孕育和熏陶的结果。
苏轼生于四川眉山,幼时就受到父亲苏洵及母亲程氏的良好教育,二十一岁时与其弟苏辙随父一同出蜀,考中进士,一举成名。不久因丧母,回家丁忧。直至嘉佑四年(1059)十月,苏轼第二次出川,舟经嘉、泸、渝、忠、夔等地,北赴京师。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五月,苏洵病逝。苏轼兄弟扶柩上船,由京师出发,下汴河、经淮河、转长江,再逆水而上,途经几千里,送归故乡安葬。丧事完毕,已三十三岁的苏轼,距初次出蜀已逾十年,这两返三出的行程虽心情十分悲痛,但也不失为几番绝佳的旅行。一路上的山川文物、名胜古迹加之其少时所接触的巴蜀文化,都赋予了他极大的灵感和才思。可以说,巴蜀地域文化为苏轼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无尽的给养,是苏轼词风形成的文化原点。本文试就巴蜀文化对苏轼词风的影响做一些浅显的探讨。
峨眉之秀,青城之幽,剑门之雄,三峡之险,独特的自然条件孕育了独特的巴蜀文化。在上古,巴蜀地域多“国”并存,直到开明时代才逐步归于统一,但仍是多民族杂居,汉人较少。“蜀地去国三千里”(《汉书·地理志》),奇山峻岭的环绕阻隔了封建正统文化的传入,因此巴蜀一带历来被汉族占绝对优势的中原之国视为“蛮荒之地”,成为一个躲避灾祸、流放罪犯的地方。“秦始皇徙吕不韦舍人万家于房陵,以其地隘也。汉时宗族大臣有罪,亦多徙于此。”[2]司马相如、李白、苏轼等一大批文苑精英的祖先均非蜀人。这些流放者中大多是豪门富贾、达官贵人,不但有很强的经济实力,而且文化素养也很高,他们在带来大量财产、典籍、先进生产技术、丰富管理经验等中原先进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了由对封建统治者的不满而形成的对中原文化不断反思和创新的批判意识。这一意识使得该地区的民族、经济、文化结构在深刻的演化过程中,不断注入新鲜的反叛的血液。《汉书·地理志》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佚,柔弱褊阸。”说的就是:巴、蜀之地,物产丰富,老百姓以稻鱼为食,没有凶年之忧,所以不愁生计。正因为如此,所以其民俗“轻易淫佚”。“淫佚”即“不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讽讥也。”(《汉书·地理志》)是指民俗恣纵逸乐,言语轻脱,“好文讽讥”正是对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中原文化在吸收基础上的反叛,“兼容并蓄、自出机杼”这一特点逐渐酝酿。当中原大地群雄逐鹿、战乱纷争之际,巴蜀以其特殊的地理环境而发展相对稳定。正是这种相对稳定的发展,促成了该文化特质的形成。特别是到了北宋时期,成都地区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市民意识增长,由此形成了特殊的审美风气。出生在该地区的苏轼受此风气的影响颇深,使得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愿被束缚、喜欢创新的个性特征。
词自产生起,以婉约为宗,北宋词坛绮靡婉约之风盛极一时。要打破这种局面,创造出一个与传统词风大异其趣的新风格,并赢得社会的普遍承认,是很困难的。但苏轼顶住传统习惯的压力,敢于突破词必香软的藩篱,标新立异,创作了一批风貌一新的词章,为词体的长足发展开拓了道路。从现存的四五百首东坡词来看,他在吸取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对词体进行了多方面的革新。
首先在内容上,学习李煜的“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创新发挥,突破传统束缚,空前扩大了词境,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他用词体尽情地抒写爱情、离别、旅况、友谊、农村以及政治情怀等等,打破了原先词题材的狭隘性,使之从《尊前》《花间》的领域里解放出来,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如元丰三年(1080)写就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写这首词时,作者刚刚被贬黄州,寓居定慧院。词的开篇首先用空灵隽秀的笔调点染出一幅凄清冷寂的月夜图景,借幽人独行、鸿影缥缈的形象,来抒写出自己内心的苦闷抑郁。下阕用细腻的笔法刻画了孤鸿的神态与动作,反映了词人刚出台狱,惊魂未定、愤郁不平的内心世界,并由最后一句道出了自己宁愿避世隐居也不肯随人俯仰的孤高自赏之情。《蓼园词选》云:“此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寥耳。初从人说起,言孤鸿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可见是深有寄托的,并非泛泛的咏物之作。
在他的其他作品中,还有以劲笔健毫来刻画英气勃勃的人物形象,从而寄托自己立功报国的壮志豪情。如《沁园春》(孤馆灯青)写青年时代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南乡子·赠行》题赠从军杀敌的壮士,寄托自己希望投笔从戎为国效劳的雄心与抱负;而《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则即景怀古,用祢衡的遭遇暗寓自己在峥嵘岁月中的不平境况。著名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借“道中遇雨”的日常生活小事,抒写自己对人生旅途上遭遇的打击磨难时无所畏惧、泰然处之的生活态度。像这样的以小词叙细事,而能从中托出作者整个情性、胸襟、气度的作品,在苏轼之前还没有出现过。总之,凡能写进诗文中的生活内容,苏轼都可以用词这一形式来深刻表达。
其次在风格上,苏轼学习李杜诗的豪放风格,把词与诗相提并论,对“诗庄词媚”这一传统观念不以为然,并借鉴早期豪放词的创作经验,如敦煌曲子词、范仲淹的《渔家傲》等,积极从事豪放词的创作。如在密州时所填的猎词《江城子》,就是以纵情恣意的笔调来描写盛大的射猎习武场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鬓染微霜但仍英气勃勃,希望驰骋疆场、杀敌报国的英雄形象。整篇词显得壮怀激越、音韵铿锵、气势逼人,具有一种粗犷豪迈的格调。这与当时婉约柔丽的流行词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南宋慷慨激昂的爱国词开了先河。
再如他在黄州时所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更是以空前的气概和艺术魄力为词苑提供了千古绝唱。词的开端即用大笔浓抹,把滚滚东流的长江与历代人才的更迭消逝联结在一起,暗含凭吊之意。在点出“周郎赤壁”后,抓住悬崖、陡壁、惊涛、雪浪,着意渲染,写尽一派雄奇壮阔的景象,为英雄人物的出场预作铺垫。过片承上启下,把笔锋引向人物,从其生活细节、仪态笑容、装束用具以及盖世功业等方面,着力塑造了周瑜这一从容儒雅、风流倜傥,在谈笑自若间指挥军队以弱胜强,使曹军万艘舳舻化为灰烬的英雄形象。这种描写凝铸了作者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无限钟爱向往之情。虽然与自身对照、深感年华虚度,但这种惘然的虚幻之感,毕竟掩不住思慕功业的豪迈激情。这首词决不是一般地凭吊历史遗迹、描摹祖国山川之作,而是以横槊气概来刻划古代英雄,借以寄托自己建功立业、振兴国势的渴望。其意境之高阔、气象之恢弘是前无古人的。
再次在语言上,苏轼的创新精神也有很大的体现。他的语言多吸收诗人词汇,兼采史传、口语,以“清雄”见称,改变了以前词人镂金错采的风尚。如苏轼在任徐州知州时,巡行城外,写了五首《浣溪沙》,都是以清新隽秀的语言,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农村生产和生活的小景。词中通过对黄童、老叟、采桑姑、缫丝娘、卖瓜人等各式各样的农村人物的描绘,为读者提供了一组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农村风俗画。在苏词的语言中,不仅有“枣花”“缫车”“牛衣”“古柳”“黄瓜”“野人家”等清新家常的农家语,也有“三吴”“弹铗”“天下脊”“古之儒”“鲁连书”等来自史籍的语汇,这就使得词的语言富有多样性,对改变《花间》《尊前》旧风,开创与温韦诸家大相径庭的语言体例,使文学做到雅俗共赏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国地域广袤辽阔,无论山川水土自然地理环境还是语言风俗政治经济文化,各地之间的人文环境往往迥异,地域文化特征始终以隐性传承的方式存在。建立在粟麦农业基础上的北方中原文化,与建立在水稻农业基础上的南方荆楚文化特点迥异。前者标榜儒家,注重人与社会的协调;后者以道学著称,道在山林,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北方朴实的理性光华与南方奇丽的浪漫色彩共同构建了中华文化的两大源头。北有孔孟儒学及朴实无华的《诗经》,南有老庄与奇幻瑰丽的《楚辞》。梁启超认为“江南草长,洞庭波始,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之影响特甚焉。”从远古来说,蜀与楚属于同一类型的文化。它们在奇丽的山川中酝酿神话和巫风,演唱热烈婉转悠长的歌谣,舞动激情迸发的舞蹈。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该地区的浪漫主义气质。甚至可以说,蜀地所培养的文人所拥有的浓郁浪漫主义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并在这种特殊环境的哺乳下发育得更加完善。
与众多巴蜀文人一样,苏轼的作品也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在中国古代,诗歌的浪漫主义源远流长,但词则不然。五代末,词格卑弱,缺乏理想精神,谈不上浪漫主义。在词坛上第一个表现出浪漫主义倾向的是苏轼,其豪放词正是浪漫主义的集中体现。东坡写词,常常直抒胸臆。传统婉约词的表达方式曲折委婉,多以景抒情,景不但是客观的描写对象,也是抒情的线索。而苏轼则在词里倾谈肺腑,常以人的心绪为线索,景不是独立的描写对象,而往往是被人的想象和心理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形象材料。下面以富有美妙想象和奇特构思的浪漫主义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例来品味苏词中的浪漫主义情愫。这首词是熙宁九年(1076)中秋夜作者在密州把酒赏月时所作。词的开头就以“谪仙”的口吻向青天发问,表现了作者对月宫的浓厚兴趣。因为羡慕月宫,所以有“乘风归去”的遐想。但紧接着“又恐”两句忽而一转,归结到对月下人间的依恋,从而反映了诗人由超现实到返归现实的心理变化。写赏月引起的遐思奇想,写月下怀人,由写月到写人,由月圆到反衬出人缺,由人的离合不定想到月也有圆有缺,自然和人事同出一理,于是心情的不快涣然冰释,最终归结到人生的现实期望和美好祝愿。该词的横空出世,使得其他的咏月之作全都黯然失色。所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
再如他的友情词《永遇乐》下片,全是倾诉别后相思,其中“清淮”“西垣”“晓月”等,都是借助作者想象而出现的意中景。作者摄取这些景物是为了映现和刻画两人离思的深切。“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当时友人在汴京,作者在海州,淮河贯通两地,友人泪洒淮水,从淮水中看到了相思泪,说明作者理解对方之深。古人说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注意客观写景的词人,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常把景作为人的环境和烘托,这里景则全然纳入词人想象,与其说是客观环境,不如说是词人借以倾吐主观胸臆的工具。这种以情驭景的手法正是苏词所体现的浪漫主义一大显著特点。
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就是一部文学的复古和革新的交替史。在交替之际,巴蜀文人似乎总是能跻身文坛,脱颖而出且扬名后世。北宋时期的苏轼,以丰富的、多方面的创作实践,继承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的事业和成就,最后完成了诗文革新运动,并把这一运动的精神扩展到词的领域,创立了豪放词派,为南宋爱国词人开了先路。后代诸多文人,如南宋陆游辛弃疾、金元好问、清陈维崧等,对苏词的模仿和学习也是显而易见的。振叶归根、观澜索源,这些都是巴蜀文化特质对苏轼词风的影响。
[1][2]常璩.华阳国志刘琳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4:26.
[3]王水照,朱刚.苏轼诗词文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刘乃昌.苏轼文学论集[M].济南:齐鲁书社,1989.
[5]祝尚书.宋代巴蜀文学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2.
[6]李天道.司马相如的美学思想与地域文化心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7]李凯.司马相如与巴蜀文学范式[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