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学术视野下的《山海经广注》研究

2012-08-15 00:49:00
关键词:吴氏山海经学术

吴 超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1620)

吴任臣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史学家,生平著作颇丰但传世不多。《山海经广注》为其早年创作的,在训诂学、地理学方面取得杰出成就的学术代表作之一。它是清代第一部《山海经》研究专著,在明清时期《山海经》研究的学术谱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并直接开启了清中叶学者考据《山海经》的新学术传统。此书除目前较常见的《四库》版本以外,根据马昌仪先生《明清山海经图版本述略》一文考证,其他尚能见到的本子有四种:康熙六年(1667年)版;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金阊书业堂藏版①此版除注文十八卷,图五卷外,尚有《杂述》一卷以及康熙丁未六年(1667年)柴绍炳序与同年吴任臣亲作跋文。据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善本国际联合书目系统”显示,此本(著录编号:NJPX98-B1818)现收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附注信息显示:前有“杂述”;康熙丁未6年(1667年)柴绍炳“序”;康熙六年吴任臣“跋”;封面镌“乾隆五十一年夏镌”,“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金闾书业堂藏板”等;避“玄”,不避“真”,挖改“弘”字。;佛山舍人后街近文堂藏版;咸丰五年(1855年)四川顺庆海清楼版。[1]82笔者最近又发现了此书的另一版本:“康熙丙子”(1696年)本。此本当为吴任臣去世后不久,官方刊印的衙内藏本②2008年3月,在北京国际饭店进行的“嘉德四季第十三期拍卖会”上展出了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康熙丙子”(1696年)本的拍品。据卖方介绍,此书十八卷,图五卷,另外包括《读山海经语》一卷、引用书籍一卷、《杂述》一卷。为清康熙间刻本,4册1函,纸本9行22字,小字双行,左右双边,无鱼尾。其封面印有:“康熙丙子新镌,太史吴志伊先生辑,《增补山海经广注》,本衙藏板。”这一版本在马昌仪先生的文中未见提及,值得注意。。迄今为止,学术界对这部重要著作的专题研究极少,故本文不揣谫陋,力图对该书的编撰体例、学术特点及影响等方面进行梳理,从而探求其深层的学术史意义。

一、晚明清初《山海经》研究的学术背景

《山海经》是中国著名的一部古书,但其作者及其成书年代至今尚无定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下简称《提要》)称:“《山海经》”书名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然司马迁因不知其作者,且书近荒诞,不可稽考,故未敢引用[2]。清人胡渭《禹贡管锥》云:“《山海经》十三篇,刘歆以为出于唐、虞之际”[3]3。刘氏在呈奏时最早称该书作者为“伯益”。于是,自西汉末年以后,王充《论衡》、赵晔《吴越春秋》均主张《山海经》为伯益所写。至唐时,《隋书·经籍志》因相信今本《列子》提及《山海经》所记某怪鸟乃“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的说法[4],而把《山海经》作者一席推尊给了夏禹。此后,直至近代学者展开科学的辨伪研究以前,认为该书系出自夏禹、伯益之手,成了各朝通行的正统说法。

然历代学者对《山海经》的成书时间却存在着零星的怀疑。据胡渭《禹贡锥指》载,南北朝时名儒颜之推就认为“《山海经》禹、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后人所羼,非本文也”。[3]3南宋尤袤也指出,“此先秦之书,非禹、伯翳(按:即伯益)所作”,其所记山川方物“远近虚实,无从测验,何可据以说经?”[3]4总体上,古代学者对于此书的基本态度是不敢轻信但也不敢断然否定之。至清代,《提要》结合以往疑伪之证据,指出《山海经》所载地名古今混杂,“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异者又附益之”[2]。这种结论与现代人的考古发现和科学考证大致吻合,因而值得肯定的。

对于《山海经》的归类,历代正史大体上承袭《隋书·经籍志》的分法,将该书列入史部地理类。不过,这种情况到清代时出现反复。《提要》认为,以往将此书作为“地理书之冠”的做法“未允”[2],主张其应归入子部小说类,与《搜神记》、《稽神录》为伍。晚清张之洞虽不满于《四库》分类,但亦接受《提要》的相关说法,认为《山海经》“有伪托而多荒唐,然皆秦以前人所为”[5]。他在其《书目答问》中,特创“古史”一目,以容纳《山海经》、《竹书纪年》等古书。

晋代郭璞是最早对《山海经》进行注释的学者。两晋时期,玄学昌盛,郭璞受其影响,亦好“五行、天文、卜筮之术”[6]。故其所注《山海经》多有神仙鬼怪之事,光怪陆离,荒诞不经。但细绎郭注,内中并非以神怪为主,反而于山川道里、草木鱼虫一一详注,因此《提要》称“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2]。这种注释模式其实与郭璞的学问一脉相承。据《晋书·郭璞传》载,其攻读《尔雅》颇勤,并为之注音、释义、作图。可见,在为《山海经》作注时,郭璞依然沿用了这套注释模式,以其治学兴趣来看,显然将此书视为地理、训诂的注释对象。

受到郭璞的影响,历代儒家大多将《山海经》当作地理、名物类著作进行校注,清初吴任臣亦其中一家。吴氏所撰《山海经广注》(以下简称《广注》)是清代第一部对《山海经》进行注释、考证的学术著作,其注释模式则继承了郭璞以来的学术传统。

吴任臣以《山海经》作为研究对象,首先出自其喜好涉猎新奇的学术趣味。《清代畴人传》谓吴氏“精天官奇壬之术”,且好“射事”,每多中,“时人比之管、郭”[7]。兴趣往往是从事相关研究最好的导师,这就不难想象,与郭璞有同样学术嗜好的吴任臣会对具有神秘气息的《山海经》产生出浓厚的兴趣。然而时势变迁,学术渐转,清初知识界以弃虚蹈实,注重考据为学术风尚,这种崇实的学风规约着吴任臣在道问学的治学路径上只能对《山海经》所涉及的“名物训诂、山川道里”进行旁征博引式的“订正”[2],至于其中玄奇可怪之论,受当时学风所摈弃,自然无法再有所申发。这种校注方式实际上沿袭了郭璞开创的注释模式,但在治学方法论上又较郭氏更趋务实。

吴任臣注《山海经》虽在清初独树一帜,但就其学术思想以及治学渊源来看却可追溯至宋明学者的相关研究。如吴氏继承了宋人关于《楚辞·天问》出自《山海经》的见解,认为“周秦诸子,惟屈原最熟读此经”,故《天问》中许多名物“皆原本斯经”[8]。而吴氏在《广注》中所体现出的治学风格也与东林学风有关。50岁前的吴任臣与“西泠十子”交往密切,其中陆圻等辈原为复社成员。当时吴中一带,结社之风盛行,盖晚明东林之遗风。吴氏久居杭郡,又尝以诗会友,故而不免浸染此风。钱穆先生曾指出“清初学风尽出东林”[9],可见东林士人“避虚就实”的实学思想对吴任臣影响颇大。

除此以外,《提要》也考证出吴任臣《广注》与明人撰述的直接关系。《提要》称《广注》“所列逸文三十四条,自杨慎《丹铅录》以下十八条,皆明代之书,所见实无别本”[2]。这条材料虽揭露出吴氏《广注》有“稗贩误记”明人旧说之嫌,但从一个侧面也说明清儒所学与明代学术的某些关联性。其实,何泉达先生曾指出,明代嘉靖知识界以博洽为要务,“以钩稽音韵、训诂名物、校雠版本等为手段”的学术思潮实启清代“‘汉学’风气之先河”[10]。笔者认为,《提要》中的这段材料正好可以印证何先生的看法,从而凸显出明、清两代学术继承性之一面。根据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所记,明代治《山海经》者,有杨慎的《山海经补注》一卷及王崇庆的《山海经释义》十卷[11]。杨、王均为嘉靖时人,其书亦蹈袭郭璞旧辙,专就训诂、名物进行补正与解释,而对其中荒诞不经的记述一概斥为虚妄,这体现出当时学者崇尚博览征实的学术特点①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论》之《明末清初儒学的宗教化——以许三礼的告天之学为例》一文提到,“《山海经》是一部充满物怪想象的书,在抱持合理主义的宋明理学家心中,这些物怪是不可思议的,晚明王崇庆《山海经释义》中便充分反映了这一心态。”“全书中‘是皆妄也’四字不时出现,而‘岂理也哉’一词也甚常见。”参见氏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0页。。而吴任臣摘择杨慎等书的学术成果,又扩充增补为《广注》一书,此举可以视为其对明代学术的继承及对明代中后期考据学风的发扬。

二、《山海经广注》的编撰体例、主要内容与学术特点

康熙六年(1667年),吴任臣完稿已久的《山海经广注》即将付梓行世。刊刻前夕,吴氏特地嘱托好友“西泠十子”之一的柴绍炳为之作序。柴氏素知吴氏乃“三十年名士,好学深思,著书满家”[12],因此欣然领命。《广注》以广博搜穷为能事,故柴氏读毕全书,不由地叹服其为“闳览博物君子”。[12]

序中首先指明该书体例,云:“任臣穷泝源流,为《杂述》一卷。又于郭(璞)传外,搜而讨之,为《广注》十八卷。又取舒雅绘本,次第增订为《图象》五卷,都为一部。”[12]从柴氏的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吴任臣潜心注释《山海经》,其出发点有二:一为博物,一为复古。

先就“博物”言之,吴氏《广注》之治学方法仍蹈袭郭璞旧有注释模式,然其博物程度却远远超过郭注。如柴序指出“天地之间,何所不有及其至也。圣人有不知,未尝谓非道之所存,而鄙儒小生欲以耳目格之乎相提而论。”[12]这表明柴、吴等清儒在对待《山海经》上与前人完全不同的学术态度。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耳目格物”以外的,自身无法体验的,看似不可思议之事物,柴序认为不能一概作虚妄解。比如《尚书》中《禹贡》一篇多次提及“毕方”、“长臂”、“两面”等怪物,既然《尚书》承载着圣人之道,那么圣贤记录这些荒诞不经之事也未必“非道之所存”[12]。因此,学人必须借由“闳览博物”对这些事物的本末进行考证。柴氏的这些观点显然是在为吴任臣旁征博引的考据方法论寻找合理性依据。

再就“复古”而言,清初学者往往不满于宋明理学家对儒家经典的诠释,而将读经的重心放到更早以前的汉唐注疏上。但汉代时儒学初立,经典之属未严,各种杂家典籍羼杂其中,《山海经》即为一例。柴序曾举董仲舒识“重常之鸟”,陶渊明“好览《山海经》”之例,借以说明“六籍之外,圣贤载记,为儒者不遗”[12]。在这种“古学复兴”的学术背景下,吴任臣能够“殚精是书,使山川、方域、草木、禽鱼莫不考镜同异,条贯表里,网罗群籍,要诸明备”[12],实可谓顺应文化趋势而动。至于柴序所说吴氏《广注》“既以稽古,亦资格物”[12],正点明其学术宗旨所在。

《提要》曾指出吴任臣在该书中的考证对象是“名物训诂、山川道里”[2],因此,其补注的主要内容可大致分为以下数端:

其一,遵循郭璞注疏的基本模式,注重对古动植物名的考释。如前所述,郭璞沿袭《尔雅注》的注释方法对《山海经》内的草木鱼虫一一考略。然因其所处时代较早,可用书籍未丰,所以相关注释仍显疏陋。而吴任臣的考释则建立在更广袤的文献基础上,因此在释文数量上远超原注。如,《广注》卷四《东山经》“鳙鳙之鱼”句下,郭氏只注其音,而吴氏案语则又据《楚辞》、《篇海》、《说文长笺》诸书指明其形状、叫声、大小、种类[13]卷四p.1。又如,《广注》卷九《海外东经》“扶桑”下,郭氏未说明之,而吴氏则根据《神异经》、《东京赋》、《淮南子》所记,认为“两干同根,相为依倚,故名扶桑”[13]卷九p.5。吴任臣的补注客观上总结并保存了大量古代生物学的知识,为后人研究古动植物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其二,注重地理沿革,考镜古今地名。《山海经》所涉及山川道里,虽有部分虚妄之词,但有些记叙却与现实相合。比如,《广注》卷十三《海内东经》有“郁州”地名,郭氏认为“今在东海朐县界”,乃“苍梧从南徙来”。此语固不足信。而吴氏据《郡县释名》、《大明一统志》以及《后汉书·地理志》的相关记载,通过考证后指出“郁州一名郁灪山”,“即临朐之朐山”,故今“朐县”乃“齐之骈邑,随之逢山”而名[13]卷十三p.2。此外,《海内东经》卷末有一段关于中国东南方水系分布的记载,郭璞曾对其中主要河流的发源及流向作过简单的考释。对于郭注,吴任臣不仅进行了补充和驳正,而且对原书提及的水系内部分郡县、山川的历史沿革作了详尽的考察。如,吴氏收录明末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溯江纪源》一书中的观点,指出长江发源于“昆仑”,且“大于河也”[13]卷十三p.4。 又 如,其 辨 “余 暨 ”为 萧 山县[13]卷十三p.4,考颛顼所葬之地“鲋鱼山”即河南滑县“广阳山”[13]卷十三p.6,云云。以上考证均能引经据典,确为允论。今人周振鹤先生曾指出,《海内东经》该部分附篇乃《山海经》作者补缀秦代《水经》而成,因此与现实情况多有相合①参见周振鹤:《被忽视了的秦代水经——略论〈山海经·海内东经·附篇〉的写作年代》,《周振鹤自选集》,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而吴氏于此段考辨极丰,一则与其熟知东南地理有关,另则可见其治《山海经》所抱客观务实的态度。

其三,关注西域形胜,保存海外史料。郭璞在《注山海经叙》中曾引用《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所记周穆王西征之事,以证明《山海经》决非虚妄之书;同时指出其注释此书乃是由于惧古今相隔,事物变迁导致“道之所存”而“俗之丧”,因此“疏其壅阂,辟其茀芜,领其玄致,标其洞涉”[14]478-479。郭叙中提到穆王西游所至的“昆仑之丘”、“钟山”等地究竟在何方,直到如今,学术界对此仍然存在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郭注中已经把“王母之山”与“中国”对举,并将彼范围定在西北方[14]478-479。两汉、魏晋时期,西域逐渐纳入中央政府的掌控中,且疆域有所延展,所以世人对“中国”的观念不断发生着变化。自郭璞以后的历代诠释中,“昆仑山”的位置不断西移,且存在“清晰化”趋势。吴任臣所处的清代初期,新疆及周边地区早已内附,因此其在《广注》卷十一《海内西经》中,对“钟山”等地有了更加清楚的描述:钟山有“流沙”,即“张掖居延县”之“鸣沙山”[13]卷十一p.3;此地附近别有“流沙地”,“若遇其一陷,则人、马、驼、车应时皆没”[13]卷十一p.3。又认为,“流沙之下流”有隐河,而其上流即“流沙河也”。[13]卷十一p.3吴氏不仅能博引群书,将西域之地考实,同时对海外各国的历史典故亦留心搜集,以辅翼《山海经》的相关记载。如其在《广注》卷十二《海内北经》中仅提及“朝鲜”国之国名、由来时,就引用《名山藏》、《世法录》、宋郑樵《通志略》、明陈士元《译语音义》、明黄洪宪《輶轩录》、明茅瑞征《象胥录》等,凡九种珍贵文献作证[13]卷十二p.8。这种博学式的考据为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对外关系提供了极珍贵的史料。

综上所述,吴任臣《山海经》之学,皆以“博”为其特点而贯穿始终,单就其书中引用前代文献,数目几近百种,可谓“掎摭宏富”[2]。然而博物若无远见以约束,无卓见以断明,则博学沦为杂述,遽在一念间。此吴氏《广注》所以招人诟病之处也。《提要》讥之曰:“虽嗜奇爱博,引据稍繁,如堂庭山之黄金,青邱山之鸳鸯,虽贩妇佣奴,皆识其物,而旁征典籍,未免赘疣。”[2]而近代梁启超则针对吴注体例不精,引用不当的弊病,也指出该书“滥引《路史》及六朝唐宋诗文,以至晚明恶劣类书,殊无义法。”[15]

此外,吴任臣在《广注》中尤为注意训诂与舆地之学,亦其特色之一。吴氏后来所撰《字汇补》及《十国春秋》之《地理》、《藩镇》两表,皆能考据精赅,旁征博引,推其学术源头,岂肇始于此乎?近代著名史学家金毓黻先生曾说:“吾谓史学之与舆地,相资为用者也。研史而不明舆地,则必多扞格难通之处,且舆地之属于古今沿革者,乃为史学之一部。”[16]笔者认为,以金氏所论史学与舆地之关系,求诸清初学者之事例,亦相通而不悖。如,顾炎武撰《历代宅京记》、《肇域志》,朱彝尊编《日下旧闻》,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皆以地理沿革为史学研究之侧重而成一时之风尚。因此,与他们同时代的吴任臣注《山海经》而不忘舆地之研究,亦可视为其史学才能及史学先见之体现。

三、《山海经广注》之流布与影响

《提要》提及清代《山海经》注家仅吴任臣一人,可以想见,自17世纪60年代吴氏《广注》刊行,至18世纪中期《四库全书》编纂工程大致告竣,接近一个世纪的时段中,从事《山海经》研究的清初学者寥寥无几,而吴氏著作则是一枝独秀,甚至得到了清廷官方的学术认可。在《提要》编撰的收官阶段前后,方有汪绂、毕沅等辈之同类研究著作问世,而此时距吴书完成已近百年之遥。因此,仅从这一点上讲,吴任臣《广注》在清代《山海经》研究谱系中的学术地位及价值不容忽视;且因其于清代最早考释《山海经》,故该注对后来学者校正、笺疏是书亦有发微鼎基之功。

罗志田先生在《〈山海经〉与近代中国史学》一文中,论及“《山海经》在清代学统中的沉浮”时[8],提到过吴任臣及其《山海经广注》,但由于其考察视野偏重乾嘉以后,因此未对吴书作深入分析。罗文中将清儒研究《山海经》的行为视作一种“学术多元化的倾向”[8],认为这种倾向在“乾嘉时代开其端”,并逐渐“由潜流而变为主流”[8]。笔者认为,所谓“学术多元化”,指的是相对于正统的经史研究以外的诸多边缘学问的发展趋势。如果我们将吴任臣《广注》作为清代第一部《山海经》研究专著,那么这种“学术多元化”倾向的发端可能还要往前推至清初。换言之,纵观清代学术,虽然经、史二门的考据之学占主流地位,但因学人强调务博崇实的治学方法论,所以从本质上并不排斥边缘学问的存在,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多元学术的发展。而如果再将吴任臣研究《山海经》的学术渊源与明代嘉靖学术思潮相联系,则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学术多元化”的倾向在明清学术史的发展历程中一直存在,甚至以《山海经》为代表的某些学术传统还经历着“主流”—“潜流”—“主流”的变化趋势。

乾嘉考据学者崔述曾描述过当时学人因务炫博而好求奇的“怪”现象:“一二才智之士务搜揽新异,无论杂家小说、近世赝书,凡昔人所鄙夷而不屑道者,咸居之以为奇货,以傲当世不读书之人。”[17]这段材料所描述的现象虽发生于清中叶,但就其表述内容来看,与晚明知识界的读书风气有着惊人的相似。王汎森先生曾指出,“明季好印丛书”[18],且丛书大多冠以“奇”、“逸”、“秘”之名。此种猎奇举动的背后是“当时人之好奇、好秘、好逸之风”。[18]

明清两代之学风都在中后期发生裂化,产生出背离正统学术的“歪风”。究其共性而言,皆由过分务博而起,并从“博而真”的学术正途上渐行渐远,最终异化为只求新奇而不论真伪的风气。然而,若论这种风气之起因,都是发生在两朝考据学大兴以后。此种风气最初虽为知识界一种潜流,但积聚日久,乃成愈演愈烈之势。以部分乾嘉学者“居之以为奇货”的《山海经》为例,清代研究该书的学术传统之先导当属清初吴任臣及其《广注》。

《清史稿·艺文志》只收录四部清代《山海经》研究著作[19],除吴氏《广注》外,尚有:汪绂《山海经存》九卷;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十八卷(附图赞一卷,订伪一卷);俞樾《读山海经》一卷。另据笔者补充,清代还有两家较著名: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及王念孙《山海经校注》。今人袁珂先生曾品藻各家注疏优劣,认为“郭(璞)尚虚玄,王(崇庆)病迂肤,吴(任臣)闳博而曼衍,汪(绂)小成而疏略,毕(沅)目光所瞩,专在山川古今异同。惟郝(懿行)通才卓识,多所发明,后来居上,冠于诸家。”[14]1自郝懿行《笺疏》刊行后,后世遂以此书为研究《山海经》的最佳版本,而之前传世近百年的吴任臣《广注》开始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从吴书之影响来看,其学术价值及历史贡献不应小觑,笔者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诸方面:

其一,对胡渭《禹贡锥指》的学术影响。《禹贡锥指》完稿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系胡氏晚年潜研舆地之学,呕心沥血而成,同时也是清初学者疑古辨伪运动的代表作之一。康熙四十年(1701年),御驾南巡过浙西,胡氏以此书上献,得遇嘉奖,一时声名大噪。据《禹贡锥指例略》称,因其通“地理之学”而为徐乾学所招,参与编修《大清一统志》。入幕后,胡氏得以与顾祖禹、黄仪、阎若璩等名儒“晨夕群处”,故而“受益宏多,不可胜道”[3]1。志成后,胡氏归家,为正“先儒所错解者”,补“旧迹湮没”之“罅漏”,以“有裨于经术”,而作《禹贡锥指》二十卷[3]1。其实,胡书的完成离不开同时代学者的相互影响,除了前面提到的顾、黄、阎三人以外,胡渭还曾引用过孙承泽、王士正、顾炎武、朱鹤龄等清初宿儒的考据成果[3]3。虽然胡渭《例略》并没有提到吴任臣,但其中有一段文字特意说明了《山海经》的辨伪情况,与前文提及柴绍炳《山海经广注序》中言辞颇多相合[3]3。可见,胡氏在研究《禹贡》的同时,对《山海经》等地理类古籍亦加留心,而此时吴任臣《广注》传世已久,且影响颇广,因此,胡氏极有可能看过吴书。更何况,胡、吴二人私交甚笃。胡渭早年被举词科,然未膺其选,尝客居京师,为大学士冯溥府上贵宾,与当时号为“佳山堂六子”之一的吴任臣交往密切。据此可以推断,两人受当时崇尚实学之学风影响,共同关注地理之学并非巧合,而胡氏《禹贡锥指》在某些研究成果上借鉴吴书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其二,开启乾嘉以降《山海经》研究的学术传统。清季张之洞为当时读书人开列必读书目时,只举了由毕沅、郝懿行校注的《山海经》版本[5],其实与此二人同时代的其他注家尚有汪绂、王念孙等辈。这些乾嘉学者秉持以小学、训诂为特点的考据学风,在《山海经》研究这块学术园地中辛勤耕耘,并最终收获了丰硕的学术果实。如果说以郝懿行为代表的注疏群体是将清代《山海经》研究推向一个顶峰,那么这项工作的始作俑者与学术源头就当属吴任臣及其《广注》。郝氏《山海经笺疏叙》云:“今世(注《山海经》)名家则有吴氏、毕氏。吴氏征引极博,泛滥于群书,毕(沅)山水方滋,取证于耳目,二书于此经厥功伟矣。……今之所述并采二家所长作《笺疏》。”[20]3吴任臣生于明清之际,是时实学之风初兴,考据之学草创,因此《广注》远不及乾嘉时期所成《笺疏》体例之精密。然而按照训诂、地理沿革等研究范式考察《山海经》的做法,则在吴氏时就已初现端倪。透过《山海经》研究的发展历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隐伏着清初学者在通经以明道的目标下,以小学、训诂、舆地为手段,逐渐走向“纯”考据学的学术史轨迹。

其三,《广注》在日本江户时代的“热遇”。近来笔者在《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一书中偶然发现吴任臣的《广注》曾被作为商品而牵涉到当时的中日贸易中。日本江户时代,德川幕府掌控国内政权,长期奉行“闭关锁国”的外交政策,只在长崎一地开设通商口岸,供外国往来贸易,史称“长崎贸易”。该书摘录有一份时任长崎贸易书籍检查官所秘藏的袖珍《禁书目录》,其中吴氏《广注》赫然在列,原文如下:“《增补山海经广注》[元禄十五年,六本十八本(原文作“本”),仁和吴任臣注]”[21]65。除此以外,该书还抄录有一份《通航一览》内的“备忘录”,记载道:“《增补山海经广注》,此书元禄十五壬午年携来,以墨涂消;……”[21]70当时中国奔赴长崎进行贸易的船只数量受到日本当局的严格控制,因此商船携带的商品必定经过船主的精挑细选,以求畅销而牟利。这种情况结合以上两条材料就可充分说明,吴氏《广注》在当时国内的影响较大①由于吴书是在元禄十五年(1702年)携带至日本,因此可以推定,该种版本应为当时新近由官方刊印的“康熙丙子”(1696年)本(详见前文所述《山海经广注》五种版本)。。而吴氏《广注》遭到禁毁之原因,《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提到,当时日本禁止基督教传播,因此“必须严禁有关基督教义之说的书籍入境”[21]53。在检查禁书的过程中,禁止的范围逐渐扩大,以至于“只是记有西洋人之事”[21]62,亦会被查禁。由是可知,吴氏《广注》最终遭到“涂消”之厄运,极有可能是因语涉四方列国及其风俗所致;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遭遇的背后正好表露出吴书作为征实考据的地理类书籍之本质。

[1] 马昌仪.明清山海经图版本述略[J].西北民族研究,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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