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特征及其对徽派艺术的影响

2012-08-15 00:53洪永稳
关键词:徽派思辨性新安

洪永稳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自宋代新安理学开派以来,也就诞生了徽州的理学美学思想,这些美学思想伴随着新安理学的进一步发展而逐渐深入到徽州人的思维意识中,浸入到徽州人的审美观念之中,存在于徽州艺术家、理论家的关于艺术的言论之中,渗透于徽州的文学、绘画、雕刻、建筑、戏剧、篆刻等审美文化之中。作为地域性的美学思想,传承了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精髓,也深受徽州特有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超越了中国传统美学的局限性,具有新的特质。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对徽派艺术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关于徽州文化的特征,学术界已经做了比较详尽的探讨,关于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特征和意义至今还是个很少触及的问题,笔者本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原则,为了更好地研究中国传统审美文化思想在地域时空中的具体表现形式,追本溯源,对徽州审美文化中的理学美学思想的特征以及对徽派艺术的影响作初步的探索,抛砖引玉,以引起同仁的关注。

一、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融合性特征

徽州理学美学是一种地域性的美学形态,是徽州美学思想的主流,它的美学思想主要来自于新安理学家的理学思想,以朱熹为代表,其美学精神贯穿整个新安理学的各个阶段。它以儒家的美学思想为主,同时吸收了道、释二家的美学观,站在儒家以道德为本位的立场上,整合了道、释两家的本体论思想,既关注现实人生,又追寻本体之源,力求本体和人生的统一,探索美的形而上的本体,为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的审美现象寻找本体论的依据,明显地带有儒、道、释三家融合的特征。它贯穿徽州文化的始末,历经宋、元、明、清各朝,前后达800年之久,作为一个地域文化的一部分,虽然走过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但它的这种融合性的特征基本不变。

为什么徽州的理学美学具有儒、道、释融合的特征呢?我们可以从下面论述得到解释。

首先是时代的文化环境。宋代是一个儒、道、释三家思想融合的时代,原创于先秦的儒学,经过汉唐以来和佛老相抗衡、排斥和磨合,最终走向融合。统治阶级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大力提倡佛老之学,宋太祖认为,为了防止“黄巢群盗并起”,必须大兴佛法。到宋真宗时,佛教禅宗特别流行起来。大臣孙爽上书排佛,真宗批示说:“释道二门,有助时教”,“使人迁善,诚有其益”。[1]240宋仁宗同样崇信佛道二教,大建禅寺,并同僧徒一起参禅。由于统治者的提倡,加速了儒、道、释三家思想的进一步融合。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产生的徽州理学美学自然就带上了时代文化的特征。

其次是理学的哲学基础。北宋初年产生的理学就是儒学和佛、老思想长期斗争和糅合的产物,理学虽是以复兴孔孟之学为宗旨,但它已经不再是原始的、单一的儒家思想了,理学的创立者北宋五子的思想大多是多元的,以儒家为主,兼容释道。周敦颐援道入儒,在《易传》的基础上,吸收了道家思想中“有生于无”的观点,创立了“以无极而太极”为圭臬的宇宙观;邵雍更是将佛、道两家的某些观点吸收到儒家思想中,研习《河图》《洛书》,吸收《易》的太极、动静、阴阳之理、八卦理论和佛教思想中的“止观”说,创立自己的理论体系;理学家们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吸收了佛、老的合理因素,创立了中国文化哲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新儒学——理学,理学的产生既是儒家哲学的最后完成,又是儒、道、释三大思潮长期演变的结果。新安理学作为宋代理学的典型代表,它的开创者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北宋的二程吸取玄学和佛教的思想,把儒、道、释三家融合起来,提出以“理”为本体的一元论,朱熹根据二程的学说更加以发挥和补充,继承了二程理学精髓,吸收了周敦颐、张载、邵雍等理学思想,创立了自己庞大的哲学体系,显示出儒、道、释三家的融合性特征,朱熹是兼及儒、道、释于一身的思想家。徽州历代的理学家都以朱子为楷模,捍卫朱子的理学思想为己任,儒、道、释融合的特征也就是新安理学的根本特征。徽州理学美学以新安理学为哲学基础,在新安理学的体系内探讨美学的根本问题,理学上的儒、道、释融合的特征决定了它的审美观的基本品格。

再次是宋代的美学思潮。宋代的美学思潮是在理学的背景下展开的,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表现出较强的儒、道、释三家融合的特征。不论是苏东坡的审美创造论,还是严沧浪的审美鉴赏论都明显地显示了三家融合的特征。徽州的理学美学作为宋代美学的组成部分,当然也具有时代风潮的普适性特征。

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融合性特征具体表现在徽州的审美文化中,表现在艺术的实践中。徽州人的艺术审美观以儒家美学思想为中心,重视伦理性和道德性,这种道德主义的审美观渗透在徽派艺术骨子里,就建筑和雕刻来说,其内容上,大多反映儒家的孝道和忠义,如诸多的牌坊和祠堂建筑;形式上遵守儒家的“中和之美”的美学原则,追求“和谐”的美学风范,如胡氏宗祠的雕刻。同时,也表现了对道家美学观的崇尚,以自然为美,主张纯朴淡雅,这是徽州人亘古的追求。我们从徽派艺术中可以看出来,就徽州绘画来说,最具影响的新安画派追求师法自然,以自然为美,在创作题材方面,以黄山和新安江的山水为主,自程嘉燧、李永昌开始一直到近代的黄宾虹、汪采白,新安画派的画家都挚爱新安的山水,描画山的灵魂和水的韵味,突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徽州的艺术审美观也不排除佛教美学的一些因素,“以心为本”,重视“心”对艺术的感知,表现空灵的心境,追求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如渐江的山水画《西岩松雪图轴》,意境苍凉高古,气韵峭拔,风格冷冽,表达了艺术家远离尘世的夙愿。

总之,这种融合性特征对徽州的诗学观念以及绘画、戏剧创作、徽派建筑、雕刻等艺术思想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渗透了这种美学观念的徽州艺术显现出多元的价值取向,徽州的艺术大多在突出儒家伦理思想的同时,也以开放的精神接纳道家和释家的审美观念,儒、道、释融合表现在各个艺术领域。

二、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伦理本体性特征

徽州理学美学与原始的儒家美学不同,它吸收了道家、释家本体论的思路而超越了原始的儒家美学,但在本体论的内涵上与道家和释家又不同,建立了以伦理为本体的美学形态,在探讨宇宙人生和艺术问题时总会指向它的伦理本源,因此具有很强的伦理本体性。这种伦理本体论,与新安理学的哲学本体论相关,也与徽州的地方文化氛围密切有关。徽州被称为“东南邹鲁,程朱阙里”,有深厚的儒家文化的底蕴,儒家文化最兴盛的一块地方,作为地方文化圈被看做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缩影”。这里是著名的理学大师朱熹的故乡,朱熹辑成的《家礼》被徽州人奉为人生哲学的圣经,行为规范无不以《家礼》为准则。正如休宁茗洲吴氏宗族的《家典》中说:“我新安为朱子桑梓之邦,则宜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若孙也。”朱熹倡导“三纲五常”,规范人伦,把人们的日常生活规范纳入到他的以“理”为核心的哲学体系中,“亲亲,仁民,爱物,三者是为仁之事。亲亲是第一件事,故孝弟也,其为仁之本欤”[2]92,“入事父兄,出事长上,敦厚亲族,和睦相邻”[2]92。儒家伦理道德的观念,在古徽州的大地上深入人心。诞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的徽州理学美学思想,自然就强调伦理的成分,并把伦理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以伦理为美,道德至上是其美学精神的旨归。

徽州理学美学特别强调审美的理性原则和教化功能,审美的超功利性和道德的功利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纯粹的美感体验和纯粹的形式美没有独立的地位,审美境界和道德境界是统一的,“美”离不开“真”和“善”,理学家们所谈的诚、仁、乐分别代表真理的境界、道德的境界、美的境界,三位一体,合成一个伦理的本体境界,所谓“乐者仁也,非是乐这仁,仁中自有其乐耳”[3]387,美学家门所追求的审美世界实际上就是道德的世界,道德情感往往可以转化成审美体验,又以道德本心作为审美评价的唯一标准。以伦理为本体,以道德情感为核心的美学必然导致美学的伦理功能化,因此徽州理学美学尽管客观存在,但是没有完全独立的地位,它被淹没在理学体系的整个构架中,为理学的最终目的——实现人与社会的和谐服务的。新安理学建构了以“理”为本体的本体论哲学,但它的重心却不在于探索宇宙本体的本身,而在于为人的安身立命寻求理论的依据,通过培养“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的理想人格,来协调人和社会的各种矛盾。徽州理学美学也是如此,它虽然对其美的本体的思索和对于美的本体论的建构而具有理性色彩,但它的主旨不是探求美的本身,不是停在纯美的层面上,而是借助于美的功能追求人生的道德审美境界。这种审美目的论,朱熹表达的非常清楚,他说“外观巨美”不如“内入真有”,也就是说,徽州的理学美学对美的关照与反思,其目的不是流连于美的形式本身,而是让人们循此而进入美的人生境界。

这种伦理本体性表现在具体的艺术中,则是重视艺术的表现内容,把艺术作为宣传封建礼教的工具,那数以千座的徽州古牌坊建筑艺术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如许的牌坊或是表彰孝道,或是表彰贞洁、或是表彰功德……至于建筑本身的美则是表现内容的手段。但是,徽州的艺人重艺术的内容并不轻视艺术的形式,相反,把对伦理追求的内容寄托在艺术形式的完满表达上。如绩溪龙川的胡氏宗族祠堂的建筑,为了突出“和谐”的美学思想,正厅三面几十扇落地窗门下截平板上雕刻着许多荷花和螃蟹的胜景,以“荷”和“蟹”的谐音形式,表达“和谐”的内容,这就是把美的内容寄托在形式的表达上,为了表达内容,功夫下在形式上,求得内容和形式的完满统一。

这种美学的伦理本体性在诗歌艺术中泛化为以说理为主,所以理学家的诗,有说理化的倾向,南宋诗人真德秀说:“经诗人比兴之体,发圣人义理之秘”,形象地揭示了这种现象,也同样表达了徽州理学美学的诉求。徽州的文学家创作了许多的优秀诗篇,他们在重视说理的同时也追求艺术的精美,仅以朱熹的《观书有感二首》为例给予说明: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头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前一首诗以池塘要不断地有活水注入才能清澈,比喻思想要不断有所发展提高才能活跃,免得停滞和僵化。后一首诗写人的修养往往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一旦水到渠成,自然表里澄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两首诗的内容均是说理,但诗人借助于鲜明的形象:那“天光云影”的摇曳多姿,那清澈如镜的“半亩方塘”,那春夜涨潮的江水,巨大的舰船像一叶小舟似地自由地飘荡,艺术地表达诗人在学习中悟出的道理,具有启发性,也并不缺乏诗味,所以陈衍评为“寓物说理而不腐”。总之,徽州理学美学的伦理本体性特征对于徽州艺术的影响是巨大的。

三、徽州理学美学思想的思辨性特征

有的学者在做中西诗学、美学比较时,普遍认为,中西文化的差异表现在:西方是理性的,中国是感性的;西方是思辨的,中国是随想的;西方是科学的,中国是诗学的;西方是逻辑的,中国是伦理的……总之,以二元对立的模式,强调西方和中国的差异性。这种比较研究并没有错,但因此就否定中国没有思辨性的体系存在也是不够科学的,宋明的理学足可以和西方的思辨哲学相比美,对此,现代新儒家的思想家们做了充分的研究。在美学领域,如果说中国的美学缺少思辨性的话,那么宋代理学家的美学思想就可以弥补缺少思辨性的缺陷,徽州的理学美学是宋代理学美学的代表,在弥补思辨性上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综观当前流行的中国美学史著作,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把理学家的美学思想撇在美学的研究之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的疏忽。

徽州理学美学何以具有思辨性呢?这是因为,徽州理学美学是具有思辨性的新安理学下的产物,同样带有新安理学的思辨性的特征。这是吸收道家和释家思想的结果,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就理学的形态而言,它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具思辨化的形态与体系,这一特征自然也表现在徽州的美学上。理学家从哲学的眼光看待人生的审美问题,要比艺术家从艺术的角度更具有思辨色彩。这样的思辨色彩在朱熹为代表的徽州哲学美学家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朱熹的美学思想呈现出一个严格的理论构架,“它以‘理本气具’的哲学本体论为基础,由对艺术本质的探讨,到艺术发生、艺术特征的揭示,再到对艺术审美理想的规范,层层递升,形成一个塔形,对创作修养的探讨则又回溯到塔基,艺术鉴赏在表现为由特征切入向两头升华的过程”[4]39。这种体系的严密程度在中国古典美学史上是不曾见到的。正是这种思辨性的色彩强化了徽州美学本身的理性化,而对于审美的感性关照方面消弱了,但它对中国美学的理论思维的发展有它独到的贡献。

这种美学的思辨性表现在艺术上,则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首先,表现在艺术的风格上,徽派艺术不是铁板一块的模式化的艺术风格类型,而是具有辩证性的多元因素的融合,既追求一种质朴简远的艺术格调,又不舍弃宏博富丽之美,“芙蓉出水”和“错彩镂金”相统一,天然之美和雕饰之美相得益彰,尤其是在徽商鼎盛的时期,这种多元辩证的不同因素统一起来,构成艺术的无限韵味。这在徽州的建筑艺术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徽派建筑总体上以质朴淡雅为主旋律,“粉墙黛瓦”、“五岳朝天”,色调素雅,构型简约,但在其内在装饰中又是富丽堂皇。如被称为“民间故宫”的黟县盐商王定贵的故宅“承志堂”,外面简约淡雅,可内部的前堂后室、偏厅厢房的横梁、拱托、挂落等部位布满了精彩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清晰细腻的鸟鱼花草,有铺锦列绣、雕缋满眼的雕饰之美,构成了内外鲜明的对比。正如徽州学研究专家方利山先生说:“粉墙黛瓦的素淡和绿水青山的秀丽和谐统一;民居单体的简约和民居群的高低错落韵律和谐统一;民居群的规整端庄和村落水口的空灵流畅和谐统一;民居墙面的素简和门罩的精细和谐统一;民居外面的简约和民居内部修饰的繁富和谐统一,无不表现了这种很高的艺术性。”[5]240这就是美学观念的思辨性在具体生活和艺术中的运用,两种相反相成的因素构成了整体的对立统一,具有很强的思辨性色彩,形成了艺术的辩证法。

其次,表现在艺术家的思想上,徽州的艺术家在宣传儒家伦理思想的同时,也不排除道家和佛家的思想,相反吸收道家和释家的有益的成分,有的甚至由儒入佛、入道。在徽州的艺术家中,也不乏出家的僧人,新安画派的开创者程嘉燧76岁时皈依于黄山的云谷寺一斋法师坐下,法名海能;新安画派的奠基人渐江37岁时出家为僧,法名弘仁,号渐江;徽派篆刻的奠基人程邃,字穆青,号垢道人,长以“江东布衣”为号,过着不入仕的逍遥生活,显然有道家的出世遗风,和儒家的积极入世的精神相反,这些艺术家在创造艺术作品时,也就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 。因此徽派艺术表现的思想是个多元性的辩证统一,这正是徽派艺术的魅力所在。追根求源,它是理学美学思辨性在艺术中的反映。

综上所述,徽州理学美学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属性和价值,它的独特贡献在于弥补了中国美学缺少理性分析和思辨的色彩的缺陷;它的贡献还在于对艺术的多元共存、共融共生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对徽派艺术的繁荣和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1]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教研室.中国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转引自汪良发.徽州文化十二讲[M].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

[3]黄宗羲.诸儒学案·卷三十四[M]∥李心壮.明儒学案:下册.上海:正中书局,1945.

[4]潘立勇.朱子理学美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

[5]方利山.徽州文化生态保护文汇[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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