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强
(南京理工大学 设计艺术与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
在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史上,陈独秀(1879—1942)无疑是一位投下了巨大身影而又十分复杂的著名人物。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和早期的主要领导人,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活动和第一次大革命的发动,都作出了巨大贡献。批判性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而媒介构成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批判社会势必要批判与之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批判某一社会观点、社会思潮,也势必要指向对该社会观点、社会思潮具有主动选择功能的媒介。如同中国共产党早期其他绝大多数革命活动家一样,借助报刊宣传来展开社会批判并进而实现改造社会的政治实践目的,这就注定陈独秀必然同时也会是一位媒介批评家,媒介批评是他进行政治斗争的一种手段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内容。
在陈独秀丰富的报刊宣传活动中始终包含着或者伴随着媒介批评活动。1904年3月31日在芜湖创办《安徽俗话报》是他独立主持报刊活动的起点,也是他媒介批评的起点,更是他进行媒介批评的第一个成果,这在他的《开办 <安徽俗话报>的缘故》一文中有着非常明确的交待。他当时从上海潜回安徽,之所以要办《安徽俗话报》这样一个报纸,第一个原因乃是因为上海、杭州、绍兴、宁波、苏州等地都已经办有白话报,宣传革命思想,而安徽省虽然“地面着实很大,念书的人也不见多,还是没有这种俗话报。皖南、皖北老山里头,离上海又远,各种报都看不着,别说是做生意的,做手艺的,就是顶刮刮读书的秀才,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坐在家里,没有报看,好像睡在鼓里一般,他乡外府出了倒下天来的事体,也是不能够知道的。”[1]15-16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他认定看报是通达时事增长学识的有效路径,“但是现在各种日报、旬报,虽然出的不少,却都是深文奥意,满纸的之、乎、者、也、焉、哉字眼,没有多读书的人,那里能够看得懂呢?这样说起来,只有用最浅近最好懂的俗话,写在纸上,做成一种俗话报,才算是顶好的法子。”[1]15陈独秀对当时的国内媒介生态有着比较细密的观察。正是通过与外地情形的比较,他发现了安徽媒介的空缺环节;通过分析受众的接受水平,找到了媒介的最佳生长空间。《安徽俗话报》的创办,是其媒介批评活动在新闻传播领域的一种实践转化表现。
辛亥革命失败后,陈独秀对形势有了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吾国年来政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1]104无论什么维新,复古,共和,帝政,皆是执政党与在野党之间因主张的不同而吵嚷,广大国民对之却如隔岸观火,熟视无睹。政党纷争对于国民的根本进步,并无丁点帮助。因此,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在国内发起一场思想启蒙运动,进行国民性改造,用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人权、科学的思想,唤起青年的思想和伦理觉悟,以造成新的多数优秀国民参与的政治运动。进行思想启蒙的最好形式当然莫过于创办报刊。1915年9月15日,由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第一卷原名《青年》杂志)创刊。该刊职志为“改造青年思想,辅导青年修养”,一是大力提倡民主、自由、平等、人权思想与共和制度,反对纲常礼教、宗法制度和尊孔复辟;二是提倡科学,反对迷信和愚昧;三是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发起文学革命运动。《新青年》的宣传,好似春雷初动,惊醒了一代青年,所到之处莫不激起思想革命的火花,同时也引起了封建顽固派的大惊小怪,八面非难,“把《新青年》看作一种邪说、怪物,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无法的叛逆。”[1]317一场“新旧思潮之激战”终于借助报刊得以爆发,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了《 <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以及《“笼统”与“以耳代目”》《法律与言论自由》《反抗舆论的勇气》等多篇随感录式的媒介批评文字,反击封建顽固派。报刊是双方交战的主要阵地,媒介的政治和伦理行为也就连带成为攻击对方的标靶,媒介批评成为论战中的一个着力点。
为了更迅速、更直接地干预和指导现实政治斗争,陈独秀、李大钊于1918年12月22日创办了《每周评论》。该刊有国外大事述评、国内大事述评、社论、随感录、新文艺、国内劳动状况、通信、评论之评论、读者言论、新刊批评和选论等12个专栏,针砭时弊。随着民主科学思想的日益深入人心和《每周评论》的创办,封建卫道士极为恐慌,他们像跳梁小丑一样,向新思潮发起了反扑。1919年2月17日,桐城派遗老林纾在上海《新申报》发表文言小说《荆生》,肆意诋毁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等人。《荆生》以田必美、金心异、狄莫分别影射陈独秀、钱玄同、胡适,三人在北京陶然亭游览聚谈,田必美指责孔子,狄莫主张白话文,忽然隔壁跳过来京游玩的“伟丈夫荆生”,大骂三人“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三人尚欲抗辩,结果招致伟丈夫一番痛殴,鼠窜下山。小说反映了封建卫道士痛恨新思潮,反对新文化,希望荆生那样的“伟丈夫”来压制新思潮、压迫新派人物的虚弱心态。守旧派人物同时还用卑劣手段造谣惑众,说陈独秀被驱逐出北大,此事经1919年3月4日《申报》加以报道,使国人信以为真。面对守旧派的疯狂进攻,陈独秀没有被吓倒,他先后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旧党的罪恶》、《关于北京大学的谣言》、《却没有了自己》等多篇属于媒介批评范畴的评论文章,据理反驳。特别是在客观介绍这些报纸对于新思想存在的价值和政府不当干涉言论思想的理由外,陈独秀对国故党造谣的心理进行了揭露,痛斥对方“借传播谣言来中伤异己”[1]364的卑鄙伎俩,将政治观点的争论巧妙转化为一种媒介伦理行为,使自己立于不败的道德制高点上,收到出奇制胜的媒介批评效果。
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党团报刊迅速发展,初步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报刊网络,有力地宣传了党的纲领、路线、方针和政策,扩大了党的社会影响。1922年9月13日,中共中央第一份政治机关报《向导》创刊,该刊是中国共产党初期的宣传网络中最具实力和社会影响的一份报刊,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已经从一个宣传主义的团体成长为领导中国革命的独立政治力量。《向导》周报反复宣传“打倒国际帝国主义”和“打倒封建军阀”两大口号,反映了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被压迫人民的心声,代表了中国民众的根本利益,受到广大读者的拥护和欢迎,是当时中国新闻界中真敢替受压迫的工农阶级呼冤而能指示民众以革命大路的唯一报纸,被时人誉为是黑暗的中国社会的一盏明灯。“《向导》报人,是中共党史上第一批中央党报工作者。”[2]作为中国共产党中央总书记的陈独秀,不仅为《向导》题写刊名,撰写发刊词,制订办刊方针,他还是《向导》的首席撰稿人,是《向导》报人中写稿最多的第一位作者,在201期《向导》中,他发表国内外时事评论、政论200多篇,约占该刊政论、时评文章总数的30%。他在《向导》上发表的众多文章中,为数不少是针对各种新闻媒介上的新闻报道、新闻言论、新闻传播现象和新闻媒介行为有感而发的批评和分析。如《离间中俄感情之宣传》、《新闻记者与土匪军阀》、《外人——外交当局——中国报馆》等。这些批评文字联系革命斗争实际,或暴露新闻传播背后隐藏着的政治立场,或揭示媒介行为背后的社会原因,或警醒人们注意新闻媒体的社会角色混乱,对于提高人们的政治鉴别力和媒介素养,起到了积极而重要的作用。
新闻自由是任何一个报刊工作者都会予以关注的问题,因为它关涉新闻事业的制度安排和发展的可能空间。陈独秀虽然是一个职业革命家和启蒙思想家,但总括起来看,“其最基本底色却是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3]应该说这一论断颇为符合陈独秀的思想实际。陈独秀早年所接受的许多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思想,影响了他的整个一生,即便他后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时,也是如此。他的新闻自由主义思想,早在《国民日日报》和《安徽俗话报》时期就已经初步产生了,而到了《新青年》《向导》时期,他的新闻自由主义思想并未有所削弱,而是进一步发扬光大并燃烧成了燎原之火。从1903年开始从事报刊活动起到1927卸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止,对新闻自由理想的追求一直是陈独秀报刊思想体系中居于支配地位的最核心内容。以新闻自由思想为理论武器分析媒介及其新闻传播活动,是陈独秀媒介批评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
从1903年到1927年,虽然横跨了清末和北洋军阀政府时期两个不同的时代,但新闻专制制度一直是高悬在新闻业界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威胁着新闻事业的发展。抨击新闻专制制度,呼唤新闻自由,贯串在陈独秀各个时期的媒介批评之中,成为有力而嘹亮的时代呐喊。他认为由专制趋向自由,是世界发展的潮流:“古今万国,治乱各别。其拨乱为治者,罔不舍旧谋新,由专制政治,趋于自由政治;由个人政治,趋于国民政治,由官僚政治,趋于自治政治。”[1]107《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明定人民享有新闻自由,但北洋军阀政府却阳奉阴违,表面上高唱拥护约法,暗地里施行专制统制,扼杀新闻自由。陈独秀在《约法底罪恶》一文中予以揭露。他说从前旧人骂约法,现在新人也骂约法,“约法”在两个不同阶段都遭“骂”,看似骂的人不同,目的也不同。旧人骂约法,是骂他束缚政府太过;新人骂约法,是骂他束缚人民太过。其实,无论是旧人,还是新人,对约法的作用都存在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约法能否真正起作用,最终要看执行的人如何执行,新闻自由的真正实现,不能仅仅寄托在约法的存废上,因为约法规定的只是一纸条令而已。“照事实上看起来,违法的违法,贪赃的贪赃,做皇帝的做皇帝,复辟的复辟,解散国会的解散国会,约法不曾把他们束缚得住,到是人民底出版、集会自由,却被约法束缚得十分可怜。约法!约法!你岂不是一个有罪无功的厌物吗?”陈独秀指出正是约法本身,在立法上刻意预留了钳制新闻自由的伏笔,北洋军阀政府颁布《治安警察条例》和《出版法》来束缚人民新闻自由,“许多人背着眼睛骂政府违法,其实政府何尝违法?约法里明明说:‘本章所载人民之权利,有认为增进公益,维持治安,或非常紧急必要时,得倚法律限制之。’正因为约法对于人民底权利,原来有这样一手拿出,一手拿回底办法,政府才订出许多限制的法律,把人民底出版、集会自由,束缚得和钢铁锁练(链)一般。这本是约法底罪恶,何尝是政府违法呢?这种约法护他做什么?我要请问护法的先生们,护法底价值在那里?”[1]474这样的批评能够引导人们从更高的层次上去思考新闻统制的社会根源。
社会控制与言论出版自由始终是一对矛盾。社会控制新闻传播的方法很多,其中法律的控制最为刚性,也最为有效和常见。陈独秀对法律与言论自由的理解甚为特别,他将法律、言论自由和社会文明联系起来进行系统的思考,从而论证通过法律来控制新闻自由的某种不合理性。他指出,法律是为保守现在的文明,言论自由是为创造将来的文明;现在的文明现在的法律,也都是从前的言论自由,对于他同时的法律文明批评反抗创造出来的;言论自由是父母,法律文明是儿子,历代相传,好像祖孙父子一样;最奇怪的是旧言论自由造成了现在的法律文明,每每不喜欢想创造将来法律文明的新言论自由的出现;好像一个儿子,他从前并不孝顺父母,到了他做父母的时候,他的儿子稍有点意思不和他一样,他便要办他儿子忤逆不孝的罪;认真严办起来,岂不要断绝后代!
世界上有一种政府,自己不守法律,还要压迫人民并不违背法律的言论,我们现在不去论他,我们要记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己应该遵守法律,一方面不但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内的言论自由,并且不宜压迫人民“法律以外的言论自由”。法律只应拘束人民的行为,不应拘束人民的言论;因为言论要有逾越现行法律以外的绝对自由,才能够发见现在文明的弊端,现在法律的缺点。言论自由若要受法律的限制,那便不自由了;言论若是不自由,言论若是没有“违背法律的自由”,那便只能保守现在的文明,现在的法律,决不能够创造比现在更好的文明,比现在更好的法律。[1]440
陈独秀指出,利用法律来钳制新闻自由,是保守停滞的国家社会,这种国家社会,不但自己不能独立创造文明,就是跟着别人的文明一同进步,也不容易达到。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没有真正的新闻出版自由,扣押报刊、检阅函电、查封报馆、杀害记者事件,层出不穷,进步报刊时刻面临夭折的危险。而且在控制新闻自由方面,北洋军阀往往对内凶暴专横,对外卑躬柔顺,表现出一副外强中干、崇洋媚外的可笑丑恶嘴脸,有时候简直成为帝国主义的可耻帮凶。陈独秀对此在《对外圆满,对内统一》一文中,给予了尽情的嘲讽和调侃,以充分揭露这种逆世界历史潮流而动之举的荒谬性:
北京学生做的《五七报》,虽然没有什么扰乱秩序的议论,但“五七”二字有伤日本人的感情,是应该禁止的。《晨报》和《国民公报》,时常鼓吹国民爱国,恐怕日本人听了讨厌,也是应该监视的。北京排日的气焰,算《益世报》第一,封禁得更不错。用武装禁止学生集会演说,顶是日本人快心的事。但是二十二日北京基督教五公会,在灯市口公理教堂开会,上书英、美两国政府,说日本欺压中国的危险。这件事政府也要拿出维持秩序的威风来压服压服他们才好,不然算不得对外圆满,对内统一。[1]414
批评却以建议的口吻出之,这种讽刺性的批评,文笔轻松,力量却胜过正面的否定。
陈独秀对控制言论自由的所有举动都异常敏感并深恶痛绝,林纾在小说《荆生》中流露出借助反动军阀力量来压制新文化思潮的企图,他立即在《旧党的罪恶》短文中,予以迎头的痛击:“言论思想自由,是文明进化的第一重要条件。无论新旧何种思想,他自身本没有什么罪恶。但若利用政府权势,来压迫异己的新思潮,这乃是古今中外思想家的罪恶,这也就是他们历来失败的根原(源)。至于够不上利用政府来压迫异己,只好造谣吓人,那更是卑劣无耻了!”[1]359声色俱厉,批评态度决绝,表现出毫无妥协的余地。
北洋军阀政府统治时期是中国新闻史上成长迅速、最具变化的时期。在大量吸收西方新闻思想、整合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之后,中国新闻业进入了一个相对自主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新闻界也存在着诸多不如人意之处,特别是在胸怀天下、志存高远的陈独秀眼光中,新闻界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世界,鱼龙混杂,宵小之徒混迹其中,充满各种腐败现象,客观报道、公正评论的新闻理想还很遥远。
新闻工作者的素质决定着新闻业的发展面貌,报刊承担着灌输知识,向导国民的重大社会重任,被人们誉为社会的教科书。新闻记者若缺乏基本科学常识,素质低下,思想启蒙和向导国民只能流于空谈。陈独秀认为科学知识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摆脱蒙昧时代、浅化之民的前提。他曾痛陈缺乏科学常识的危害:“士不知科学,故袭阴阳家符瑞五行之说,惑世诬民;地气风水之谈,乞灵枯骨。农不知科学,故无择种去虫之术。工不知科学,故货弃于地,战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给于异国。商不知科学,故惟识罔取近利,未来之胜算,无容心焉。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1]78上海某日报,曾发表文章攻击北京大学设立“元曲”科目,以为大学应该研求精深有用之学,而北京大学乃竟设科延师,教授戏曲;且谓“元曲”为亡国之音。陈独秀对此进行猛烈抨击:认为元曲为小道,无研究价值,是无知的表现,不知欧、美、日本各大学,莫不有戏曲科目。认为元曲是亡国之音,研究元曲是不祥之兆,会导致亡国,更纯粹是妄言:“若谓‘元曲’为亡国之音,则周、秦诸子,汉、唐诗文,无一有研究之价值矣。至若印度、希腊、拉丁文学,更为亡国之音无疑矣。”1918年春我国北方发生大面积农业虫害,西医曾以科学实验之法培养此菌苗,证明其喜寒而畏热。而无识汉医,玄想以为北方热症,且推原于火炕煤炉之故,不信有细菌传染之说,妄立方剂;而北京各日报,往往竞相传载此种妄言。“国人最大缺点,在无常识;新闻记者,乃国民之导师,亦竟无常识至此,悲夫!”[1]262陈独秀批评记者缺乏科学知识,有关报道贻笑大方,误国误民,诚为令人骇怪可悲之事。
陈独秀认为新闻媒体要能指导社会生活,就必须关注和讨论社会实际问题,不可空发议论,逃避现实。他称赞浙江第一师范几位学生创办的《浙江新潮》及其前身《少年》:“多半是讨论少年学生社会底问题,很实在,有精神……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的。”[1]4661921年2月12日,他发表《讨论社会实际问题底引言》一文批评广州新闻媒体规避媒体干预现实的社会责任。他批评道:“在言论上指导社会是新闻家一种职务,此时广州的新闻界怎么样?我敢说广州的新闻界,腐败的不用说了,就是最好的新闻纸,他所发的言论,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与社会毫无关系,他能够指导什么?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为他们不肯讨论社会实际问题。”[4]107当时,广州正处于以陈炯明为省长的广东省军政府的控制之下,1920年底,陈独秀受陈炯明之邀就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兼大学预科校长。陈炯明曾自我标榜为社会主义者,并一度与苏俄政府有所联系。初到广州,陈独秀即观察到当地新闻媒体:“不是无关重要的纪载,便是发讦反对方面的阴私,或是用无条理的诡辩、谩骂来出风头。”[4]83察知了广州的新闻媒体并不享有真正的新闻自由。他指出:言论自由自然是我们都很希望的事,但是我对于此时广州式的言论自由,十分悲观,因为此时广州的言论自由未免太滑稽了。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而只是一种虚假表象。“政治上的言论自由此时更不必谈起,所以我们不妨就社会问题讨论一下,试试广州到底有没有一点言论自由的余地。但讨论社会问题要以实际问题为限;若是离开了实际问题,专发空议论,就是天天谈政治,天天鼓吹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也无人来干涉你,这种滑稽的假的言论自由,我们要他做什么?”[4]107借批评言论自由的真、假问题,他其实是在批评广州新闻媒体以攻讦个人阴私、空发议论的方式来逃避社会现实问题的不正当现象。他对受政治压迫而被迫停刊一周的奉天《东报》大为礼赞,“敬佩《东报》记者们勇于爱国奋斗不屈的精神。”[4]476赞扬什么,抨击什么,褒贬鲜明,反映出其毫无含糊、爱憎分明的媒介批评态度。
传播谣言是新闻报道的大敌,但新闻媒体往往又是谣言传播的重要渠道,而且谣言一经新闻媒体传播,其传播范围迅速扩大,杀伤力也猛然增强。陈独秀多次受到封建顽固派的造谣攻击,深受其苦,他也多次撰文批驳媒体谣言。在广州期间,陈独秀雷厉风行,办事果断激进,其言论与活动,在当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尤其恶劣的是,一些人捏造谣言说陈独秀演说“百善淫为首”,“万恶孝为先”,并联合发起了反陈独秀运动,一时闹得广州乌烟瘴气。1921年3月8日,政学会机关报上海《中华新报》借“广州归客谈”之口,整篇地披露上述那些谣言。3月18日,陈独秀在《广东群报》发表《辟谣——告政学会诸人》一文,在引述《中华新报》相关报道之后,陈独秀说道:“我在广州各校的演说,众耳共听;各处的演说词回回都登在报上,众目共见;有无该报所谓‘禽兽学说’,各校学生及看报的人应该知道,用不着我辩正的。夏、吴(夏重民、吴铁城)两君曾否附和过这种学说,学生家长是否有饬令子弟退学之事,都有事实可以证明,也用不着我辩正的。我们虽然不主张为人父母翁姑的专拿孝的名义来无理压迫子女儿媳底正当行为,却不曾反对子女儿媳孝敬父母翁姑,更不能说孝是万恶之首要去仇他。合乎社会需要的道德,提倡犹恐不及,如何言废?至于‘百善淫为先’这句话,我想除了极不堪的政客、做淫小说的新闻记者和姬妾众多大腹贾以外,没人肯主张罢!”[4]115摆事实,讲道理,使谣言顷刻之间瓦解冰消,并将造谣者置于非常难堪的境地。3月25日,上海《民国日报》转载了陈独秀这篇文章,进一步扩大了这篇媒介批评文本的社会影响力。后来,陈独秀又在《民国日报》上连续三天登载《启事》声明:“曾有无耻的懦夫,不敢与我正面为敌,躲在人背后,造下流谣言,中伤我。……兹特声明:今后各处倘有印刷物公然传载此类谣言,即认为有意损害鄙人名誉,立即诉诸法庭,以儆邪僻,决不取以前置之不理态度。”[5]公开地揭露、坚决地驳斥和沪穗等地大报的声讨,彻底粉碎了无耻之徒所散布的无耻谣言。
文如其人。陈独秀待人接物,坦诚爽直,倔强豪放。毛泽东同志曾经评价他道:“冲决一切现象之罗网,发展其理想之世界,行之以身,著之以书,以真理为归,真理所在,毫不旁顾。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雄大,诚非今日俗学所可比拟。”[6]章士钊也评价他说:“言语峻利,好为专断,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辄不见容于人。”[7]个性突出的人为文也多具特点。陈独秀曾有“思想界的明星”之誉,一生中写作了大量政论文章,他的媒介批评属于其政论范畴,既带有一般政论的为文色彩,又流露出与陈独秀独特个性相关联的某些特点。陈独秀的媒介批评具有几个特点。
陈独秀性格坦荡率直,嫉恶如仇,其为文均词锋锐利,态度勇猛。1918年,陈独秀在与《东方杂志》进行论战时,要求对方“赐以详明之解答,慎勿以笼统不中要害不合逻辑之议论见教。”[1]289他在进行媒介批评时,针对某一问题,总是一开始就明确亮出自己观点,利刃断铁,快刀理麻,毫不吞吞吐吐,含糊不清。如《临城案与侨日华工被杀案》:“我们更有一种不可忍的痛苦,是中国媚外无耻的新闻记者们,对于临城案件如丧考妣的号叫,助长外人气焰,外人也一半因此才敢于小题大做,提出无理的要求;现在这们多侨日同胞被杀,中国各报竟一声不响,两下比较起来,当真洋大人的生命才是人的生命,华人的生命竟猪狗不如吗?外人贱视我已可痛心,媚外无耻的中国新闻记者们,遂亦尊人贱己到此地步,更是痛心极了!”[4]342临城土匪劫车案与侨日华工被杀案都是重大新闻事件,但对这两个重大新闻事件中国媒体的报道态度截然不同。临城案报道媒体众声喧哗,舆论鼎沸,侨日华工被杀案媒体却噤若寒蝉,不置一词。不同的态度充分反映出媒体新闻报道客观背后的主观。陈独秀用“媚外无耻”四字来定义媒体行为予以直接痛斥,既一语揭破媒体报道行为的主观性质,又直抒胸臆酣畅淋漓,具有极强的战斗力。
五四运动之后,陈独秀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上发生了较大转变,开始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观察新闻媒介及其传播现象。媒介曾来都是处在某种社会关系之中确定说什么和怎么说,而不是孤立地、更不是中立地去进行新闻报道。在新闻报道中,不管媒介怎么想方设法使自己的报道行为表面上显得如何客观公正,如何平民化,媒介的偏颇和倾向性都始终无法彻底避免。陈独秀在改组后的《新青年》最早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分析,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西方共和国标榜尊重舆论,实际上舆论受到媒介的影响,媒介如何反映和引导社会舆论,又常常由拥有媒介所有权的资本家最终决定。“共和国里当然要尊重舆论,但舆论每每随着多数的或有力的报纸为转移,试问世界各共和国底报纸那一家不受资本家支配?有几家报纸肯帮多数的贫民说话?资本家制造报馆,报馆制造舆论,试问世界上那一个共和国底舆论不是如此?”[4]32作为大众的传播媒介,其职业性的存在理由本来并不包括阶级利益的诉求,媒介的存在依赖于大众对信息的需求。这种需求在不同的社会中,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一直存在着。陈独秀的分析使人们明白,在社会舆论的生成过程中,新闻媒体至少是参与制造了表面上“一致的舆论”与“普遍的赞同”,无形中在进行着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建构。在媒介的无意识中政治意识实际上已经成了它生存的另一个前提。
新闻是社会生活的缩影。一条条具体的新闻报道是一个个意义开放的自足文本,新闻社会影响的发生依赖于读者的阅读,而解读新闻报道的意义需要读者在接受过程中进行“填补式阅读”。但新闻文本的解读受到读者媒介素养和知识结构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并不是每个读者都能轻易地透过表面的符号文字抵达新闻意义的最终底里。点化新闻报道文本中所蕴含的社会意义,帮助读者越过新闻文本的表象,从更高的层次上去思考新闻背后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就成为媒介批评的重要任务之一,也是衡量媒介批评质量的一个标尺。陈独秀具有丰富的新闻工作经验,对新闻的生产过程了然于胸,在掌握了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基础上,他对新闻报道的解读就超越了一般孤立的就事论事的了解层次,而是将新闻报道置于社会发展变化的宏大背景之中,以此提炼和凸显出新闻报道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如《陕西农民的困苦》一文,主体部分由引述上海《新闻报》两段渭南通信的有关内容构成,文末有简短分析:“由这两段新闻,可以看出陕西农民的困苦到何程度。并且在后一段新闻里可以看出农村的劣绅,其罪恶与军阀官僚相等;在前一段新闻里可以看出农民自救,只有‘聚众反抗’这一条路。”[4]410通过解读新闻的社会意义,借用新闻活生生的例子来说明、启发人民的政治意识和觉悟,争取广大的政治同盟军,是一种非常经济而有效的手段。
陈独秀率先发起了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的文学革命,提出为文应“目无古人,赤裸裸的抒情写世”,反对“必照例为之”、恪守旧套俗规的陈陈相因。他的媒介批评在谋篇布局及修辞手法、语言运用等方面,都表现出极鲜明的不拘一格、率真天然的个性。《 <独立报>对谁独立?》《可怜大折其本》《却没有了自己》《冤哉 <益世报>!》《放屁狗的 <甲寅>》,仅仅从标题,就可看出他的媒介批评文本在遣词造句方面是多么的活泼生动,奇气四溢。在结构布局上,《<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结构严谨,逻辑严密,畅达联贯,而《我国》《可怜大折其本》只有短短几十个字,意义完整,一语破的,短小精悍,如寸铁一般。在修辞方面常使用反语等讽刺手法。如:“英国帝国主义者废了许多气力,印了许多《诚言》,意图在中国民众中毁坏苏俄的信用,实际上只惹起一些反感,因为他们的方法太笨,他们若用《醒狮周报》替他们宣传,定然有效得多,并且《醒狮》攻击苏俄诬蔑苏俄,比《诚言》还要起劲十倍,可惜英国人太忽略了。”[8]貌似惋惜,实为讽刺,极大地增强了媒介批评的艺术感染力和战斗力。
陈独秀被国人称之为“天才的政论家和善于发动群众的宣传员”[9]。其丰富的报刊宣传活动贯穿于他一生的政治生涯,政治斗争的需要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新闻传播的高度关注,媒介批评是他观察新闻传播、干预和利用新闻传播为其政治理想服务的手段之一,是他的报刊宣传活动乃至政治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1919年9月,李大钊为欢迎陈独秀出狱,特赋诗一首安慰他说:“你不必感慨,不必叹息,我们现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时奋起:好像花草的种子,被风吹散在遍地。”[10]岁月如滚滚江水,东逝不返,但先驱者曾经的劳绩却会被后人永远铭记。陈独秀的媒介批评如同他的性格,精神开阔,汪洋恣肆,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一笔巨大精神财富,尤其是他那尖锐犀利、生动泼辣的批评风格更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
[1]陈独秀文章选编: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2]郑保卫.中国共产党新闻思想史 [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11.
[3]张育仁.自由的历险——中国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史 [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213.
[4]陈独秀文章选编:中[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5]陈独秀.陈独秀启事[N].民国日报,1921-10-22(1).
[6]李锐.青年毛泽东的思想方向[J].历史研究,1979(2):33-51.
[7]孤桐 .吴敬恒——梁启超——陈独秀[J].甲寅周刊,1926,1(30).
[8]陈独秀文章选编:下 [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68.
[9]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关于广州ZF的报告 (绝密)[G]∥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一卷.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59.
[10]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三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329.